鄧天穎
2004年10月2日晚,中超聯賽第14輪,北京現代隊因不滿主裁判的判罰而集體罷賽,以決絕的姿態向中國足球腐敗發出了疑問。時過不久,10月13日,2006年世界杯外圍賽亞洲區預選賽D組第二回合賽事,中國隊客場負于科威特,出線形勢渺茫,國情激憤。在外憂內患之下,積怨已久的斗爭矛頭直接指向了中國足協。在北京國安俱樂部被處罰之后,實德、健力寶等中超幾大豪門俱樂部相繼聲援北京國安顛覆足協權威的“革命性”行動。10月23日,大連實德、北京國安等7家中超俱樂部在北京召開投資人聯席會議,出臺了8項決議,并發表致國家體育總局及社會各界公開信,以集體退出聯賽,另立門戶為砝碼,要求中國足協按照俱樂部的決議進行改革,上演了“逼宮”的一幕。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一場被稱為“資本家革命”的風暴為渴望激情的球眾奉獻了一席綠茵場外的足球大餐。然而,造反有理,革命無功,10月26日,足協中執委出臺四項意見,原來聲勢浩大的造反派瞬間倒戈,接受“招安”。
革命每隔幾年就來一次?
中國足球的職業化已經走過了十年的歷程,江湖夜雨十年燈,中國足球運動在黑暗與光明的交替地帶摸爬滾打了十年。如果我們看不到這十年中政府、投資人、市場、球員、教練、球迷以及大大小小無數次戰役所共同譜寫的壯志之歌;看不到這十年中足球魅力所孕育的巨大相關體育產業所創造的巨大社會效益;看不到娛樂足球給我們普通老百姓帶來的嶄新的黑夜與白天,我們就等于抹殺了我們的過去,而一個善于遺忘的歷史主體是沒有明天的。但是,如果我們僅從今天中國職業化足球的現狀來縱向觀察中國足球的前和后,橫向來看中國足球的左和右,我們則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們的足球和世界水平有差距,我們的“足球事業”在崛起發展,但是我們的“足球運動”卻朝令夕改,原地未動。職業化的利益我們所獲不多,但是市場化的弊病卻在日甚一日地侵蝕著我們的足球,假球、賭球、黑哨風波不斷,甚至于到了今天俱樂部罷賽、球員罷訓、裁判罷吹、球迷罷看的亂象紛呈的窘迫局面。閻世鐸說,中超聯賽中有三假,一個是有的俱樂部有關聯關系,打假球;第二是有的俱樂部之間搞幕后交易打假球;第三是有的俱樂部賄賂裁判打假球。中國足球,怎一個“亂”字了得!
足球困境的原因有很多種。表面上看,目前的矛盾集中到足協身上,有人觀點尖銳地點明:“足協是典型的又當裁判又當運動員,用行政的權力行市場的方便。”對于一些弊端,足協力所不逮,而近期的一些改革舉措又引發了投資人的諸多不滿,有聲音公開指責足協“霸道”、“自作主張”。中國足球已經不僅僅是體壇內的搏擊,民間資本與行政權力之爭使之沾染了更多的意識形態色彩。
然而,問題的根本在于,經濟開放之后,行政權力并未完全從市場中退出,大政府與小政府的區分在類似于足球這樣的高利潤領域是不成立的,行政部門仍然大權獨攬,壟斷著管理權、處罰權和否決權。市場中的利益格局由于多種利益主體的加入已經形成了與行政權力互相博弈的局面,這使得處于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的足球產業在政治訴求、資本神話、后現代競技精神、傳統價值觀、利益追求等多種力量的牽制下變得無所適從。在一個缺乏道德信仰和職業精神的經濟土壤中,這種多元的利益主體片面性地追求自身的利益,如政府官員要政績、球員爭身價、俱樂部要效益、球迷要娛樂、媒體要事端,必將導致足球產業的六神無主,險象環生。體制的轉換是一個陣痛的過程,各方利益的爭執無可避免引發了足球精神的騷動,它無論如何都未能超越世俗權力的紛擾,飄蕩而無所歸依。
中國足壇是漸入難關的中國市場改革的一個縮影,無論是大政府與小政府,還是“國退民進”抑或“國進民退”的爭執,其討論的僵持和無所依歸,根本原因在于,這種二元化的分析框架根本不符合利益博弈的斗爭格局,無論誰進誰退最終都無法阻止革命風暴的卷土重來,因為皇帝的伎倆一旦被流氓看破,就會讓流氓們滋生“彼將取而代之”的英雄主義夢想。
“11·17”生死戰已經被革命者們作為向足協挑戰的最終變量。倘若國足僥幸晉級,國內足球矛盾或許有所化解;一旦失利,很可能將會成為革命者另一個更好的起事契機。然而,無論生死戰的結果如何,足壇真正的變革必將到來。但是,正如革命的必然性一樣,真正的革命也必將是艱難曲折的。如何實現市場邏輯、政府邏輯以及球迷邏輯的和諧,如何調節經濟力量、政治力量和體育力量之間的利益關系將是改革最根本的問題。
資本家革命還是流氓造反?
革命在最初發難之時贏得了民間輿論的廣泛支持,這其中有球眾對政府的極大不信任、對足球運動痛徹肺腑的關心,也有洞若觀火的觀察家們對這次革命可能點燃中國社會改革風暴的期望,當然結局已經是,也必定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們的一廂情愿。
歷史是肯定要發展的,革命也是必然要發生的,但是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我們要不要革命,而是我們要誰,或者說誰有資格擔任革命的主體?在一地雞毛的中國足壇,俱樂部或投資人既是腐敗足球的受害者,但是同時他們也是足球腐敗的作俑者和幫兇。在“造反”風波中,山東魯能俱樂部始終拒絕參加俱樂部投資人會議,因而被劃歸為“?;逝伞?,山東球迷的立場也傾向于足協,并且對所謂的“造反”俱樂部非常反感。在“造反派”四川冠城與山東魯能的比賽中,有很多球迷在看臺上懸掛各種各樣的標語,矛頭直指冠城隊和“造反派”:“四川足球你姓啥?”“革命要講理,清除實德系”、“徐明陰謀家,國安大傻瓜”、“維護安定團結,搗亂不得人心”等等。拋卻球迷的非理性言辭不談,我們從各家俱樂部的不同反應中能夠看到,只有俱樂部自身的利益而非民間資本整體利益受到損害時,他們才會意識到危險,才會拿著自己賄賂別人的證據來告發被賄賂者。這種自掃門前雪的小農經濟意識,嚴重束縛著中國民間資本的發展與壯大,更無法使之結合成具有對話與談判力量的整體資本集團?!敖橇髅ド⒉降暮蠡▓@,而宮廷才是他們想要染指的閨房”,在終極信仰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被竊取之后,失去敬畏之心的流氓們都會把自己想像為歷史的拯救者。足球改革,乃至于中國市場改革的真正困境在于:以“民間資本”的名義,“官僚資本”在公開地掠奪。因此,這場“資本家的革命”充其量也只能是失去靈魂的革命,一場分贓不均的流氓械斗。
中國足球傷害了誰?
10月26日之后,“足壇十月革命”宣告流產。傳聞中“革命派”將在11月17日國足與中國香港隊的世界杯比賽之后舉行“廣州二次革命”。在此之前,中國足協搶先拉開了改革的序幕,中國足協主席會議于30日研究決定成立足球深化改革工作小組。11月4日,又在北京召開了規模浩大的球迷座談會,會議討論的主題為“在中超聯賽深化改革過程中球迷的建議和作用”,球迷代表來自各地方足協和俱樂部下屬的球迷組織。與此同時,中甲18家俱樂部投誠,向中國足協遞交了一份“公平競賽宣言”,在宣言中俱樂部要繼續維護聯賽秩序,和賭球、罷賽等惡行決裂。
無論是政府的官員代表,還是俱樂部的老總們,他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對不起支持中國足球的廣大球迷。這是一種滲透著原罪意識的表白,但卻不能掩蓋令球迷們痛徹心骨的腐敗與丑陋。對誰負責,首先是一個態度和意識問題,然而更為關鍵的是如何實現與履行諾言的問題。反反復復的糾纏終于使球迷體味到一種“穿透骨髓的悲涼”。中國球迷的悲哀在于,傾注了激情甚至信仰的觀看、參與,卻沒有獲得來自“足球”靈魂深處的撞擊。
“球迷,多少罪惡假汝之名”!風云變幻中,球迷成為各方力量競相爭取的對象。作為一種市場行為,足球的經濟杠桿是球迷。在資本那里,球迷實際上不過是抽象的代碼,是其實現經濟指標的最終指向。市場行為中的球迷是經濟力量之外的變量,卻是實現經濟效益最后的、也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對于政治而言,“對得起”球迷無疑是“為人民服務”的具體實踐,獲得球迷的支持因此就有了政治上的正確性。當我們拋卻世俗的權力,以最純然的眼光審視足球的時候,又會發現,球迷才是最真正無私的足球精神體悟者。我們不必去分析各路諸侯的真實動機,也不必去懷疑他們對球迷的誠意,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就此以為球迷就是最后的、真正的被害者,消除賭球、罷賽就會萬事大吉。
球迷的焦慮與受傷,折射的不僅僅是足球精神歸屬的漂泊無著。這面透鏡背后,是中國體育畸形發展的現實。
中國的當代體育事業一直被當作是權力的附庸,不斷書寫和塑造著民族的神話和國家的寓言,在鮮花和獎杯之后,是不堪重負的中國精神的脊梁,有學者甚至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是金牌大國,而非體育大國。顧拜旦在《體育頌》中所謳歌的生命、美麗、健康、勇氣、快樂、公平、正義、和平,在中國的意識形態語境中,被犧牲、獻身、國家榮譽、民族精神所置換。足球運動承受著同樣的重量,中國足球沖進“世界杯”被賦予了太多的政治色彩和民族情感,米盧給中國人民帶來的“快樂足球”只是曇花一現。足球是一種文化,不僅僅是俱樂部的經濟利益、官員的政績指標以及運動員的衣食之源。秉奉一種信仰的足球運動會擁有一種精神,超越了勝敗輸贏。倘若以理想化或審美的視角審視,那么,從足球那里獲取的應該是一種精神的享受和報償,喜怒哀樂皆源于激情。但為什么中國足球的是是非非以及所謂十幾年的“改革”就像是一場鬧劇?中國足球凝聚了沉重的經濟、政治、榮譽指稱,當我們試圖用心靈去體會“足球”的真正內涵時,卻發現那里是茫然、巨大的空洞。
市場化不是錯誤,革命亦有合理合法性,然而“改革”旗號下隱蔽的利益之爭的確已經讓眾多球迷,甚至球盲凄然神傷。一些圈外人對足球的改革頗不以為然,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在中國足球的版圖上,看不到“中國”和“足球”,卻明晃晃的懸掛著“權力”和“利益”!俱樂部爭奪產權,旗幟鮮明,雄心勃勃,行政機構堅守陣地,毫不放松。資本與行政、資本與資本之間的爭斗控制了綠茵場上的競技,所謂的權力尋租實質上是政治、資本對體育運動本質的尋租。向球迷獻媚不過是流氓們對不能承受的輿論之重的自我放逐,而在狂歡和盛宴的背后,是體育精神的黯然缺席。
而種種關于所謂的國腳們“拜金足球”的言傳,早已經使得球迷們陷入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悲憤境地。當年,曾有青年隊員抱著新發的阿迪足球鞋睡了一覺。足球,在那個時代是一種夢想;然而,當“錢一多,球員的想法也開始多起來了”的時候,它就迅速搖身變為獲取各種利益的流通符碼。足球不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權力和身份,在某些語境中,甚至成為張狂而無能的滑稽象征。世俗生活與英雄主義并非二元對立互不相容,但很多時候,世俗生活和欲望的滿足,恰恰是以理想的最終破滅為代價的。任何人都無權否認他人追求物質生活的合法性,然而倘若只是津津樂道于可見可感的世俗愿望的滿足,必將使身體成為理想的牢籠,使足球成為欲望的載體,令體育精神蒙羞。
中國足球圈里的“故事”歷來不過是眼光向內爭奪的編年史。足球,它究竟離我們的想象有多遠?
拿什么來拯救你,中國足球?
革命風暴暫時得到了平息,但是,矛盾并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一方面,當權者軟硬兼施,寸步不讓,中超委員會秘書長郎效農在球迷大會上表示,“我們決不放權,這是原則問題!”在足協出臺的八條聲明里面,除了暫停升降級之外,其他如:改革必須在依法依章的框架內、在穩定的基礎上、在總局和中國足協的領導下進行;加強團結,有些問題的解決還需要社會有關方面的配合,包括司法介入;中國足協依法依章管理中國足球的地位必須要得到尊重和維護;成立改革小組,積極籌備中超公司;同意公開今年中超財務預算,僅限今年;加強對裁判員的教育和管理,保證比賽中的公正執法。足協并沒有做出更多有力度的舉動,足協改革未有任何跡象;而另外一方面,盡管足協將2005年電視轉播權重新交還給俱樂部,并做出了讓步的姿態,但是,這并沒有妨礙中超“革命派”積極醞釀下一次革命。
斷言中國足球運動的出路何在,和預言中國足球何日能夠憑借實力逐鹿世界杯賽場一樣是不可預期的。但是,中國足球的游戲者們至少應該在對體育精神和職業精神保持敬畏之心的前提下,尊重足球產業的市場規律,同時承認足球市場的多重主體性,充分保障政府管理者、投資人、球迷以及運動員的各方利益,并且建立有效的利益保護和對話交流機制。足協官員楊一民表示:“足協將會由管理型向服務型轉變,會給俱樂部更多的權力?!边@無疑是一個非常良好的開端,中超革命至少預示了中國的民間資本力量正在崛起,盡管目前還不成熟,但是,他們是中國市場改革的真正建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