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雪
春天,我來到云南麗江古城,好像走進一片虛蕪縹緲的夢里,朝思暮想的香格里拉就在眼前。我一個人圤在古城彎彎曲曲的青石街上,后面跟著那個長發如草的畫家。
他和我同車從昆明過來,巧的是我們同座,他告訴我他叫天缺,多年來背著一只畫夾在大地上流浪,像一匹憂傷的馬。他緩緩地跟我說起他走過的地方——新疆、青海、西藏、云南,在他扳起指頭數落時,我的心變得蒼涼起來,有一種溫柔觸摸著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我眼睛并不看他,移向窗外,車窗外一閃而過青蔥的山川草木,異樣的感覺像潮水漫過。我當然沒有流浪過,但我認同畫家喜愛流浪。在心里,我一直想象著有一夫能走遍萬水千山,就跟著一個長發披肩個性不羈的畫家。
我們在一處叫“和家”的旅館里住下來,原木的樓梯、扶欄,用手撫摸讓人心生歡喜推開木格窗戶,藍得像復寫紙一樣的天空白云舒卷,目光越過古城仄仄斜斜的老房子屋頂,玉龍雪山神祗一樣端坐在天空下。我久久注視著它白云繚繞的山頂,仿佛有一縷圣樂自遠空傳來,縈繞在心,我以為是自已的幻覺,注意一聽,竟又沒有。天缺就站在身后含笑看著我,零亂的長發掩蔽著黑紅的飽經滄桑的面孔,牛仔襯衫解開來,讓人看到他毛發密布的肌膚。他不是世俗意義上的那種美男子,眼神像極了畢加索,我能從他不服貼的額發、眼角的皺紋、緊抿的有些倔的嘴角上感受到一個藝術家的大美。
我暗戀著他,但我不會說,這是在旅途中,一切都好像隔著毛玻璃,看不真切。
晚上,香格里拉到處仙樂隱隱,我徹夜無眠,開著燈坐在床上看一冊畫報,半掩的房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是一位帥哥,他叫陽。事后我才知道他中午一入住這家旅館就注意到我,他說他喜歡我穿一件碎花短裙在青石街疾走的模樣。不過,現在他不會跟我說這些,他站在門口說:“對不起,你是不是來自上海?我好像見過你。”
我有點想笑,這個借口編得太拙劣,我只能含笑看著他,他被我看得滿臉通紅,但并沒有走開,他的笑容里有一種孩子式的頑劣與天真,我以為那是人性中最可貴的東西。第二天早上,他跟著他們那一大幫旅友早早出了門。中午,我在一家小小的樂器店里買葫蘆絲,他叫住了我。陽光下,他穿一件天藍色印著卷草如意圖案的短袖襯衫,扣子全解開,讓人看到他緞子似的略呈古銅色的胸肌,他的眼睛明亮嘴唇紅潤,外加兩條碩長性感的大腿,漂亮得令人炫目,讓每一個看到他的女孩子有點神情迷亂。
陽說:“我問一下可以嗎,你哪天離開香格里拉?”
這是作為旅人的他不該蔫然問的,他自我感覺太好了,以為每一個女孩子都會愛上他。我小小地打擊一下帥哥一向良好的自尊心:“這個有必要告訴你嗎?”
他笑起來,一張年輕男孩的臉像花一樣開在香格里拉明媚陽光下,他靦腆地說我的旅隊今天就回返,你要是有興趣,我想留下來,我們結伴再游西雙版納。
我笑著,那是一個讓他猜不透的微笑,在心里,我覺得他很養眼,這是人們對美的正常反映。他一直跟著我,幫我挑選了一條白棉布裙子,他的眼睛把他心里秘密全泄露了出來,我裝作視而不見,內心有點恐慌,只能用含笑不語來掩飾。回到旅館的那天下午我就穿上那條白裙子,天缺正好從外面回來,他大呼一聲:“OK”。然后就在原木樓梯旁,拿著筆三筆兩筆在上面勾勒出一幅變形的賀蘭山崖畫片斷,效果特棒,我喜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叫,他見我興奮的模樣,拿著畫筆抱著我跳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就穿著那條獨出心裁的裙子跟著天缺出門喝咖啡,四方街有不少咖啡館,到處人滿為患,這也讓我對它的未來隱隱有一點擔憂,我希望這里永遠是自然的清靜的超然物外的,事實上這樣可能永遠也辦不到。最后我們選擇了一家地處偏僻的露天咖啡座,這樣可能更好一點,既可以欣賞到古城寧靜優美的夜色,又可以眺望藍天吹吹涼風。我們坐下來時,天缺突然一陣驚呼“你看,那是神。”
我抬頭朝玉龍雪山上眺望,天空是一片無垠的碧藍,只有隱隱的雪山山頂反映著一點落日余暉,金碧輝煌的山頂在夜色里像用金子裝飾的一樣。按常理太陽早落山了,它的余暉卻反射到雪山頂上,是給雪山戴一頂黃金皇冠吧,我久久地注視它。天缺慢慢握住我的手,我近距離地凝視著他的眼睛,深隧的眼睛像大海一樣不平靜,隱含著風暴與潮汐。
天缺就在這個夜晚告訴我關于他的故事,那是一個美被發現被毀滅的故事。
他出生在南方一刊、城,自小就愛上鄰家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她叫小萱。他第一次看到小萱頭戴荷葉的清純模樣,就有一種繪畫的;中動,后來他果然就畫了一幅名為《小荷》的作品,參加了全國美展,引起轟動。小萱當然也愛上了他,那時候她做小學老師,他在文聯畫院當畫家,他們沒有要孩子,只是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對方,從肉體到心靈。但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不能滿足于思想單純主題突出的作品,他對人本身、對自然、對宇宙理解得越來越復雜也越來越開放,終于有一天,他對她說:“我要走了,否則我會悶死。”
他留著長長的頭發,她看著他是那么陌生,他看她也是如此。那時候她通過關系調到區團委,從副書記做起,她也通過關系要提拔他當文聯副主席,他立馬拒絕。他像風一樣在大地上疾走的那幾年,她做了副區長,文聯在報上發出通報,要他回來否則要除名,他回來了,在那個四壁塵土的家中見了面,就像兩個完全陌生的路人,在那一刻他只感覺到時光的無情,硬是把兩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戀人變成陌路。她過了許久才開口:“我們什厶時候到民政局辦手續?”
天缺說:“明天吧,我順便到文聯一起辦了。”
她聽他這樣一說,杏眼怒目圓睜:“你已不小了,你怎么如此天真,你把什么都丟了,老了你怎么辦,這就是眼前的事,不管怎么說,作為過去的夫妻,我還是希望你早日回來,回家。”天缺靠在長椅上,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我早已回家,我的家在我的內心,就在草木青蔥的大自然,而你,才離家越來越遠。”
我看著天缺,此刻他是那么美,他的“回家說”打動了我,我眼含熱淚,這一刻跟他在一起我無限安慰。
惹隱惹現的音樂卻越來越響,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悠悠喊道:“八圭卜—八——卦—”隨后,一錘響鑼,笙簫磬鈸齊鳴,納西古樂把我們引入一處老房子,美妙的旋律在回環往復,我沉浸在這遠古的音樂中,心中涌起一陣陣顫栗,天缺伸手攬住我的腰肢。據說,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樂隊,年齡最大的九十三歲,最小的也有七十歲,他們彈撥的樂器都是幾百年前傳下來的:五十弦瑟、十三弦箏、七弦琴、大型琵琶,曲目則更古老:唐朝李后主的《浪淘沙》、張養浩的《山坡羊》、李隆基的《紫微八卦舞曲》。古老的音樂仿佛帶著我來到了天堂,我不禁抬頭往上仰望,一顆又一顆星星大而明亮,仿佛銅釘一樣釘住夜的黑袍,一個很老的納西族老婦人穿著一種叫“披星戴月”的服飾在拄杖聆聽,她那安詳迷醉的神態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純真與童稚。我久久注視著她,注視著這片凈土上詩意的靈魂,天缺沉默不語,回到旅館里我們沒有開燈,音樂鬼魂一樣追過來,他的眼里慢慢流下兩顆沉重的淚水。他走過來張開手臂抱住我,我們忍不住熱吻起來,他說:“要是你愿意,我想就在這里定居,這里是人間天堂,一個長滿青草的天堂,到處草木青蔥野花盛開,在這里,我永遠會有最美妙的靈感,我走遍千山萬水,只有在這里,才會有家的感覺。”
我把天缺的話當作詩人的囈語,他的靈魂感動了我,我也需要這樣的唯美與詩意。但我明白,愛情憑它是不夠的,也維持不長久,愛情最終是要在人間煙火里持續。
天缺看著我,他的眼睛先是瞇起來最后放射出一種光,活脫脫就是畢加索那雙讓人難以忘懷的眼睛,那目光像火苗一樣在我臉上燒灼,我把臉低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我面前站著一雙腳,那是天缺那雙寬大的走過無數山水的腳,我抬起臉,他把我抱在懷里。我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我享受著這片刻愛的激情。
第二天黃昏,在松贊林寺幽暗肅穆的殿堂里,活佛給我戴上佛珠的時候,我像受洗的嬰兒一樣,濕了眼眶。我突然看到陽站在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上,神情憂傷。在他的背后,就是那個終年積雪的玉龍雪山,在這里,任何時候從何任角度,你都能看到香格里拉山頂的經幡在風中日夜翻飛,傾訴著人對大自然的頂禮膜拜,冰清玉潔的雪山聳入云天,山下杜鵑花鋪天蓋地一望無際。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廣闊、那么鮮艷的杜鵑花,那是大自然獻給神的花環。在花叢中我慢慢地走近陽,陽那么高大俊美,他手里捧著一束紅杜鵑。他看著我走近,悒郁的面孔霹出欣慰的笑容,把花遞給我。我雖然把花接過來,但我并不是很喜歡,我總以為自己經歷過太多的滄桑,像陽這樣的俊男,從內心里我可能有一種抵觸,他的美是一種淺薄,打動你的是眼睛而不是心靈,他與天缺的美是完全不同的,陽缺乏一種深度,一種滄桑感,一種直逼人心的力量。
我說:“你還沒走啊,哪天游西雙版納?”
他說:“我在等一個伴侶,這里是天國,如果不能遭遇愛情,那是最大的遺憾。他眼睛看著我,最后補充說:我一直在等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答非所問,說:“在香格里拉發生的,注定是一個夢,遺憾或許更美一些。”
他說:“不遺憾不是更完美一些9在如此美麗的地方,不發生一些美麗的故事,那是人生不幸。”
我望著無言的遠山,說:“該發生的早已發生,不發生就讓它永不發生。”
我們默默相視許久,風吹動我的裙裾,吹動陽的額發和草地上無數野花,從他那明亮有神的眼睛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大地上的花環和碧藍的天空。后來,我們離開那片草地,沿著一條街巷走,兩邊老房子一律用紅漆漆著木門木壁,收拾得纖塵不染。家家門前流水潺潺,用石板搭一橫橋,無數垂柳沿溪而植,令人疑為水鄉江南。石板小街上有納西人挑著小蔥、芹、香菜叫賣,那是玉龍雪山上的雪水澆灌的菜,令人垂涎三尺。小城安靜極了,偶爾有背簍的老人和穿紫紅袈裟的喇嘛無聲走過。一些樹上常常有碩大無比的蛛網,網上沾著濃重的露水。
陽站在一座流水潺潺的青石橋上,拉著我的手說:我真想和你在這里住一輩子。我慢慢抽回手,輕輕搖頭,我把杜鵑花拆開來,一支一支地投入到流水里。
他呆望著落花。我說:“昨天已有人跟我這樣說了。”
“是那個畫家?”他問。
我說:“是的,他是畫家,也是詩人。”
他說:“也許到了香格里拉,所有人都會成為兒童和詩人。”
陽心照不宣地又在香格里拉住了三天,我們相安無事享受著那份寧靜的大美。我走的那天下著雨,陽隔著一片雨簾注視著我,他是中午的飛機。天缺沒有送我,他已租好房子布置好了他的畫店,我把那條白裙子脫下來掛在他的店里,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天缺:我一輩子就在這兒,你寂寞時疼痛時就到麗江來找我吧。
他的話讓我心里一陣疼痛,愛就是一種疼痛。巴,我還會再來這里,治愈我憂傷而又疼痛的心靈,美麗而又哀愁的香格里拉就是我的止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