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棋

凌九九

我終究只是他手中一顆小小棋子，

被他用心的握，

自始至終，

不曾逃離。

1、棋 盤

收拾房間。

挪了柜子，在角落，看到厚而方正的棋盤。

猝不及防。心，一下一下，狠狠地疼痛。

輕輕跪下來，擦拭。好厚的灰。曾經，它是怎樣的纖塵不染。

過去，那樣清楚的過去，小心掩埋了三年，終于在這一刻，翻涌而至。

2、小 改

我愛圍棋。

古樸的棋盤，靜立的阡陌。只適宜在旁安穩的端坐，呼吸都不可粗重，否則便壞了那份雅致。

棋子顆顆光滑瑩潤，觸在指尖，細致得不忍脫手。還是聯手，清脆的一聲，啪的震在心里，雖輕微，總是難免蕩漾。

去棋苑學棋時，已經二十二歲，不為修身，純粹是貪戀感覺。捏著棋子閉目，總可想像自己似著了古裝，畫眉入鬢，輕點絳唇。那是怎樣的風情。

忍不住咧了嘴笑。

小改看到肯定會說：快收收你的嘴，哪有女孩子笑起來這樣傻氣？邊說邊輕輕的嘆氣，將細細的柳眉擰成了結。

我其實并不傻氣，只是不似她嫵媚。小改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天生的美人，搖曳生姿，顧盼生輝，我卻只會毫無修飾的笑，連掩嘴都不會。

小改說，朱朱，你太簡單，萬萬要嫁個好男人，否則定是一生孤苦。

如何才算好男人，我問。

她偏頭，細細的想：好男人，該是溫柔，上進，正直，而敢于負責。

像向東那樣？我笑，故意問。

她紅了臉，卻仍低低說：是，像向東那樣。眼神瞬時溫柔專注，女兒嬌態，暴露無遺。

3、顧 小 樓

萬沒想到，升到中級班的第一堂課，竟見到顧小樓。

寬大的襯衫，晃悠悠掛在身上，嘴里叼著煙，坐沒坐相的倚著棋盤。一雙眼閑散地掃來掃去，見到我，瞇成了縫，伸長手臂一陣亂揮壞笑。

我掉過頭，轉身去找老師。

顧小樓是向東的摯友，幾次見面，均是嬉皮笑臉，沒一句正經言談。我口沒遮攔，不止一次對著小改慨嘆，向東翩翩君子，竟然交友不慎。

老師走過來，一個花白頭發的慈祥老人。笑瞇瞇說，這位是你的輔導老師。

他的手指，清楚不過的指著顧小樓。

我瞠目結舌。

顧小樓沖著我，無辜的攤開手臂。

過來，讓我看看你有多少斤兩。他說，無比囂張。

顧小樓這種人，怎么可能會下圍棋？

我怏怏而坐。

抬眼看他，他正瞇了眼睛朝我笑，朱朱，好久沒見，越來越漂亮了。

漂亮個鬼。暗暗嘀咕，卻不敢出聲，夾了枚棋子，啪的按下去。

對面卻沒了動靜。

良久，好奇的抬眼，頓時詫異。

眼前這男子，捏了棋子深深鎖眉，眼睛深邃，面色凝重。心下一驚，這是顧小樓？仔細的看，眼耳口鼻，固然沒錯，渾身上下散發的深沉，竟然判若兩人。

一局下來，我慘敗。

收拾棋子時，忍不住問，顧小樓，你贏我輕而易舉，何必那樣專注？

他看我，神色淡淡：下棋的人，每走一步，都要用心，無論對手是誰，稍有分心，便是對棋不敬。輸贏事小，對棋的尊重，卻是最起碼的禮數。

我呆呆看他，不認識般。這番話字字珠璣，竟出自他口，難道是我看錯，他輕浮外表，皆是假象？

他伸手在我面前晃，我這才回神，急忙低頭，臉頰竟然尷尬得發燙。

你臉紅什么？他湊上來，小聲說，是不是愛上我了？

4、女朋友

開始頻繁地見到顧小樓。

每周兩次，有時是棋苑，有時干脆是我家。得益他悉心的調教，棋藝突飛猛進。我逐漸竊竊的喜，仿佛眼見著自己舉手落子，泰然自若。

有時，下過了棋，天色還早，便相伴出游。

僅是出游，沒特殊意思。我特意提醒。

他點頭如搗蒜。

多是逛些棋畫用品店，琳瑯滿目，看到心里發癢。這時如遇到他熟識的人，他便一把摟過我肩膀，笑嘻嘻的說，來介紹一下，我女朋友。

我大驚，又不好意思出他的丑，只得賠著笑臉，傻傻的點頭問好，暗暗猛踩他的腳。

這么可愛的女孩？大家驚嘆，他趾高氣揚地挺著胸膛，當然當然，我顧小樓的女朋友，當然差不得。

我心里，卻莫名地蕩起來。

5、告白

小改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剛剛從床上爬起刷牙，滿嘴的牙膏泡沫。

這幾天哪去了，都沒消息。我含糊不清的說。

沉默。

喂？我抓著話筒叫。

朱朱。她終于說話，聲音沙啞。

我停了手，小改，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沒……沒事，朱朱，你一會過來好不好？

我答應。

不知怎的，覺得她今天很奇怪。

收拾好，出門。剛開了門，有個人賊一樣滑進來。

我嚇一跳，顧小樓，你是鬼呀？

他依舊嘻嘻的笑，吃力地把一樣東西放到地上，我這才看清，竟是我在棋畫店看到的那四腳棋盤。

他抹了把汗，一臉鬼笑，你說的，我買了這棋盤，你就做我女朋友。

我險些跳起來：我才沒說過，顧小樓，你到底有沒有過正經的時候……

話沒說完，我生生收口。因為我看見，顧小樓，收斂了笑容，認真的看著我，那專注的眼神，和他拿了棋子時，一模一樣。

我的心猛的一跳。

朱朱，他說，我現在很認真，請你，做我的女朋友。

他那雙常常瞇成縫的眼睛，現在正灼灼的注視著我，眼里再無調侃，而是清亮無比的坦誠。

我這樣看他，再說不出一句話。他靜靜的看我，輕輕伸出手，擁我入懷。

6、向東的秘密

到小改家時，心中依舊酸軟。原來愛情，便是害了病。

敲了門，小改來開。我蹦進去，向東呢？四處張望。

他不在。小改說，眼圈紅紅。

吵架了？我握她的手。

她搖頭，說著淚就涌出來。

我慌了，手忙腳亂地擦：哭什么呀，有話好好說，小兩口，有什么事解決不了的。

還是搖頭，使勁搖，將頭發搖到臉上，沾了眼淚，凝成一縷縷。你不明白的，她說，一個人愛不愛你，只有自己最清楚，他……他不愛我了。

胡說八道！我捂她的嘴：什么時候學了我，口沒遮攔的瞎說。

是真的，她滿是無助，他總是很晚才回家，很少說話，連我生日都忘記，而且他已經……已經一個月沒有碰過我了。

我疑惑，那又怎樣，是不是他忙？

她凄楚地看我，朱朱，你實在太單純，如果他還愛我，絕對不會一個月不碰我，一個男人不再愛一個女人，便是從不再愛她的身體開始。

7、真相

告訴小改，從此開始注意向東一舉一動。

小改，這不是不信任，而是捍衛。我握著她的手，說得不無沉痛。她只是哭，終于輕輕的點頭。

連續幾天，心仍然疼痛。愛情，原來竟這樣脆弱。

顧小樓，你會不會一直愛我？我凄凄的問。

他像看怪物一樣的看我：當然不會，你人老珠黃時，我就丟你到太平洋。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浮上來。

他慌了神，給我擦淚，講笑話，直到我破涕為笑。

不止一次想提及向東，轉念一想，兩人如此摯友，即便他知道，我也定是問不出吧。

一天晚上，接到小改的電話。她的聲音急切而凄涼。

朱朱，我知道他今晚在酒店見……情人。

你確定？我問。

確定，我查得很清楚?？墒侵熘欤疫€是不相信向東會愛上別的女人。

小改，不要逃避，難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她沉默，然后是沉痛的啜泣。

找到房間號，敲門。小改的臉色蒼白，斜斜倚著我。

門開了，向東赤裸著上身，見是我們，大驚，手忙腳亂的就來關門。我用力頂住。

小改立刻捂住嘴，痛哭出來，我冷冷的看他，快步走進去，倒要看看是怎樣的女人，竟連小改都敗在她手里。

只一眼。呆住。雷擊般。

床上真真還有一個人，卻并非絕代芳華的美女，而是，顧小樓。

向東走進來，頹然，沉痛。你們看到了，小改，不是我背叛你，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原來是喜歡男……

8、三年

搬離這座城市，除了小改，誰也找不到我。

小改去年已經結婚，上月做了媽媽。再提起向東，已經只剩平靜。

我把棋盤收藏在最隱秘的角落，再不去碰觸。一切只是夢而已，我再怎樣也做不成畫眉入鬢的古裝美女，而顧小樓，也終究不是那個牽我的手，相伴一生的男子。

只是夢中，常見到他的那雙眼，明澈，沉痛，如影隨形。醒來，便是難以抑制的痛，牽動了每根神經，在每一個寂寞無人的夜，泛濫決堤。

如今，這棋盤，就這樣靜靜的呈現眼前，毫無防備，讓我潰不成軍。

9、向東

小改找上門，已經又過了一年。

朱朱，向東死了。她說，很平靜。

我無比震驚。

血癌。她繼續說，眼眶微紅：他根本就不是同性戀，只是不想拖累我，又明知我是怎樣的信任他，才演了這樣的戲。

我說不出話來，大腦一片空白。

朱朱，她握我的手，回去吧，那個顧小樓，在滿世界的找你。

10、我是你的棋

棋苑。

顧小樓手持棋子，沉思。四年，未給他留下任何痕跡，只是添了抹滄桑，眉宇間，淡淡縈繞。

他忽然見到我，手一震，棋子落下，清脆有聲。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凝視。

顧小樓，我說，眼淚涌進眼眶，你還要不要我？

他不說話，只是長長的嘆息，伸手擁我入懷。一如他將棋盤送到我家那天，溫柔，小心，細致。我再控制不住，終于，放聲痛哭。

他一直緊緊擁著我，不知過了多久，低聲在我耳邊說：你哭起來的樣子真難看，我若不要你，誰還肯要你？

笑出聲來，捶他的背，淚痕猶在臉上。

原來，我終究只是他手中一顆小小棋子，被他用心的握，自始至終，不曾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