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

張　錯

動人的故事

有時聽一個動人的真實故事，比讀一百本書還有意義。

大概二十年前，不，準確一點，十九年前的一九八五年，西貢陷入內亂，難民四散漂流，所謂“船民”（ｂｏａｔ ｐｅｏ?鄄ｐｌｅ），正是指一批批的海上難民，乘著破爛不堪的木船逃離越南，但又無家可歸。沒有東南亞國家愿意收留他們，一些亞洲國家可以暫時收容，但只為能夠把他們轉送向其他西方國家。

他們成了一批燙手山芋，一種亟待援手，卻又立即成為他人包袱的長期負擔。所以很多商船看到，沒法援手，不想援手，也就視若無睹，絕波而去。

十九年前有這么一天，十一月十三日，南中國海一艘破舊木船塞滿了九十六名難民。油早竭盡，馬達也壞了，在海面飄浮了四天，看著一艘艘輪船駛過他們，然后又棄而不顧。糧食耗盡，食水全無。任憑喊破喉嚨，聲嘶力竭，也是無補于事，他們眼看著五十艘貨輪遠駛不顧而去。

然而奇跡終于出現，第五十一艘韓國漁船竟在十分鐘后折返，把他們拯救到船上。

出海捕魚已有十六年的漁船船長全在泳和他的二十五名水手，正自印度洋捕獲了三百五十噸鮪魚回航，駛過這么一艘塞滿了九十六名難民的破舊木船。兩船靠得那么近，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些揮舞著白襯衫，哭著嘶喊著的難民們。

當遠駛而去后，他再也不能無動于衷，遂把二十五名船員叫到甲板，告知他們欲折返拯救的決定。二十五名船員大家互相商量后，聽從船長意愿，同意這個行動。

漁船做了一個大轉航，轉變了九十六人的命運。

十九年后的現在，八月八日星期天，六十二歲的全在泳出現在美國南加州洛杉磯圣地安娜市一個歡迎聚會上，接受數百人的歡迎表揚。他們把他看成好萊塢大明星，獻花、擁抱、感謝，流著淚追憶當年絕處逢生的僥幸，假若沒有這么一個義人，這樣的人文關懷，九十六人早已骨沉海底，冤死異域。

他們攢聚了兩千元美金，購了一張飛機票讓他自韓國飛來相聚。給他的禮物中，其中一份是美國天主教第一個越南人主教龍明我送給他的一個輪船舵盤，以及九十六人其中一部分人的照片，告訴他這些人在美國如何重建他們的家園。

依然滿頭黑發，但因日曬雨淋，早已一臉皺紋風霜的全在泳謙虛地表示，假若不是他，別的船長也會做同一件事。

“我打魚打了二十五年，捕獲的魚不可勝數，但二十五年讓我一網打盡，拯救出苦海的船民，卻真是神的恩典。”

他這一番話，讓人想起耶穌在約旦河受洗，四十日在荒野受魔鬼試探后，在加利利傳道。他在海邊行走，看到彼得兄弟兩人“在海里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

九十六人背后落實重聚的計劃，當中最大的推手是其中一個叫阮璜的船民，他在一九八七年來美后，立下三大志愿：找工作，找船長，找越南的親人。十多年來他已實現第一和第三志愿，但要到二○○二年，他才找到全船長。

許多人都不知道，船長失蹤了，船公司也沒有他的消息。原來自從搭救了九十六名難民后，船長犯下了船公司早已規定不能搭載任何乘客的鐵規，他的滔天大罪使他被公司辭退，多年來生活無依，寂寂無聞，也無法找到另一份船長工作，只好幫朋友干點閑活兒過日子，一直等到阮璜找著他。

他的遭遇，讓人覺得，他才真是英雄中的英雄。

故事為何動人

本來表面看來，只是一個一方面見義勇為，另一方面感恩圖報的故事。但深一層看，卻讓人發掘到人性的尊嚴與高貴。全船長區區一介漁夫，不見得是一個飽讀詩書的人，但他的作為，卻恰好示范了良知，并不是一般“袖手談心性”可比。全船長當初生起惻隱之心，拯救即將溺斃的海上難民，正如王陽明《傳習錄》里說的，假如吾心即天下人，則見到有人墜溺于深淵，即使無親戚骨肉之情，亦當會發出人所共有的惻隱之心。

至于一過不留，那更像佛教《金剛經》的“無所住而生其心”了。他救了人，心中舒坦，并無掛礙，以無掛礙故，遠離顛倒夢想，并沒有心中七上八落，想到后果是什么，或怎樣向公司交代。身為船長，他當然熟稔公司的法例規矩，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但就在靈光一剎當中，心中充滿圣靈，燃燒著熾熱的人性火焰，趨湯赴火，拯災民于水火，萬死不辭。

過后他也沒有放在心上，被公司辭退了，也沒有抗議他的不平或要求表揚英雄事跡，其實，十多年來他的生活并不好過。

這才是方今衣冠楚楚、揖讓談笑的文士們需要知道和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