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 耘

若干年前赴日,在旅館中,深夜十一點多,忽然有人打電話來。我在日本無親無友,怎么會有這個電話呢?拿起話筒,傳來女孩子的聲音,開口便喊我叔叔,幾句寒暄后,竟然問我:
“人生是什么?”
這么大的題目,教我如何作答?原來是一個朋友的孩子留日數年,行將學成返國,偶然知道我來日本,便逮了這么個機會提出這么個深不可測的題目,她是求我開解,我則以為是大考。一時間,腦子里掠過古今多少大人物的話,可是也像一句都兜不得,要是真的用嘴巴說出來,這些自己曾奉為圭臬的至理名言,似乎全成了無法消化的硬東西,自己都覺得拗口,怎么可以告訴人,何況是對一個方要踏入社會,萬般迷惘的年輕人?同時,我自己也感覺到,似乎幾十年歲月白活了,這么一個自己都問得無數次的題目,至今怎整理不出一點端倪?
其實,在二十多年前,我就曾遇到比這個還尷尬的事,那時候,我比這個女孩子也不過大上幾歲而已,卻因為某個機緣,被邀到一座專校說話,邀請的人因為跟我學畫,只說要請我到他就讀的學校演講,也沒說講什么,我直覺地以為是談一點繪畫的事。糊里糊涂就答應了,整理了一些資料便準時赴約。
到了該校大門,早已有幾個同學等我了,進去后,經過布告欄,赫然看到一張海報:
“‘藝術與人生演講者某某。”
我初只覺得某某是別人,再一想,那人竟然就是我也!繼之又想,這是一個天外天的題目啊!悔不當初沒弄清講題,有點遭人陷害的感覺。
事已至此,只好像被衙役押解的犯人,跟著他們走到演講廳,不想一抵門口,便見遠遠的講臺上,排了一長排鋪了白布巾的桌子,中間還插了一大瓶鮮花,講臺后的屏風上,又是一張海報,寫著與布告欄上完全一樣的字。我這時,覺得像從犯人變成了知縣,要坐在海報披成的人皮椅上,連喘氣都得戰戰兢兢,生怕一語不是,不但有殺頭之禍,還會誤了多少人。心中之苦,比真要赴刑場的犯人還要慘淡幾分。
坐下來,我立刻跟屋子里黑壓壓的同學們說:
“藝術二字,我只是小學生,人生更摸不著邊呢!”
隨即要同學們把瓶花搬走,白布巾拿掉,長桌子撤去,我干脆坐在同學的座位上,和他們像拋籃球般地在空中拋來拋去地對話,一下子,教室像菜市場,同學們何其樂乎!只見一位教官聞聲而來,在門口觀察了好幾分鐘才走。我心中不覺好笑,更好笑的,是在這么熱鬧的場合中,竟瞥到緊挨我身旁的一位同學在打瞌睡呢!只是不敢笑出來。
同樣一個狀況,竟然因人而異,有那么大的不同的反應,這是不是也是一種人生呢?
這是我此生算是正式的僅有的一次演講,我既不敢將臺下的聽講者當成豬,也沒有在弄不清他們的狀況下,自己站在臺上像瘋子白癡般喃喃自語的本事,更不要說當一個將一篇講稿講了幾十幾百遍的演講機器。記得海明威曾說過,他每寫完一篇小說,都覺得像是要死了,為文如是,演講何嘗不亦如是?也許,這也是一種人生吧!
小時候,有一天,屋前的巷子里停了一部黑頭仔車,真是通體皆黑呢!那時候,俗稱黑頭仔的轎車是非常稀有的,有一個鄰居當營造商,大概來了貴客談生意吧,所以有如此氣派的代步工具,但我可沒想到這部車子和一面磚墻有什么不同,食指便隨走隨畫,畫完磚墻,接著畫車子,尤其是黑色的車廂,其實有一些灰蒙蒙的塵垢了,一畫便顯出漆黑而閃亮的線條,特別耀眼。不想正畫得起勁的時候,駕駛座忽然伸出一個大頭呵斥我一聲,還高舉一只大手,作勢要打,我只有沒命地逃開。
同樣一件事,有的人覺得那么快樂,有的人覺得那么憤怒,這也是人生嗎?
前幾年,竟然發現不知不覺間,累積了許多以圖片為主的雜志,這些雜志,是不太有機會再去翻它了,可是,有許多圖片很精彩,又舍不得丟,卻占了好大的地方,怎么辦呢?久思之后,決定去蕪存菁,好好整理一下,陸陸續續花了半年時間,竟然篩取了大大小小上萬張圖片,分門別類地裝成十幾個大資料夾,沒想到,占的空間并不比原來的雜志少,還被妻消遣著,可是,此后翻看方便,我時不時便會取出閱覽,它們在我心中,可謂死而復蘇。
我將它們大致分成人類的、自然界的、藝術的幾部分,嚴格說來,藝術部分最不精彩,因為它們到底是雜志,搜集的東西總不如專冊確實,也許我是屬于人類吧,對于這一部分的感受可比自然界大得多,其中,更深刻的,是在整理的過程。
有時為了個人的癖好,有時為了寓意的取舍,有時為了版面的安排,常常是要將一張原本的圖片加以裁剪的。萬萬沒想到,絕大部分的圖片,剪裁后,效果竟會截然不同,尤其是一個人被群眾簇擁和獨處時的尖銳對比。
一個人,如果簇擁的人越多,便顯得越光燦,同時在畫面中所占的位子也越渺小,直到最后,便成為一個影子消失掉。
一個人,在可辨識的狀況下,簇擁的人越多,他的表情往往越刻板,或越志得意滿,越不像一個真實的人,難怪明人呂坤在《呻吟語》中說,名心盛者必作偽,當然,看起來也越無趣,如果將旁邊的人剪掉,只剩下那么一個人,往往是不值得多看一眼的。
可是,明明簇擁的人越多,自己的形體越會消失,自己的面貌也越會扭曲。年輕時讀過一句話:一個人將頭靠在別人的肩膀上,自己就沒有力氣了;反過來說,不就是告訴我們,倚仗別人越多,便越顯得自己的心虛力絀嗎?這么簡單的道理,難道沒有人明白嗎?否則,大家怎么都愛這個調調呢?
這算不算也是一種人生呢?大地震后,有年輕朋友就住在災區,雖然距他家不遠的一座大學一塌糊涂了,他的住處卻毫發無損,竟寫信來跟我說那兒山清水碧,鳥語花香,并邀我去玩,必竭力招待等等。我看了信,直如五雷轟頂,錯愕當地;另有一友人寫信來,竟然除了賀我沒遭震災外,全是優游閑適、快樂無比的話。為什么,一個人只會關心自己和相識的人,而就在同樣生長的一塊土地上,有個地方死了兩千多人,有幾萬人無家可歸,風雨交加之夜還得住帳篷,傳播媒體每天報道,卻視若無睹呢?
當地震發生的那些天,看到多少人慷慨捐助,我真是感動極了,可是,前些天,竟然報道有餐廳推出一碗三千元的牛肉面,吃的人還不少,使我不禁懷疑,捐助的人中,有多少是真的有愛心的?有多少骨子里只是像迷蛋撻、凱蒂貓一般的熱潮?否則,災民的問題依舊,要走的路子還長得很,為什么就有人忍心那樣地揮霍無度?
難道,這也是人生嗎?我忽然想起了日人光悅的故事。
他有位朋友,雖是富商卻頗好風雅,一年除夕,光悅造訪他,竟見擠了滿屋子人,甚為詫異,有人莞爾地告訴他,因為富商將一年來賣東西給他、為他工作的人的報酬,聚到這一天夜里才發放,由于人太多,時間太緊迫,如果少算一點,人們也只好接受,可省了不少錢呢!
光悅一聽,臉色大變,立刻告辭,并且斷交,不禁怒嘆道:交往四十多年,竟然不知他是這種德性的人,真是羞恥!
有個朋友是學新聞的,許多年前跟我提一件事:她曾認識一個人,在采訪一次“中研院”會議時,主持的胡適忽然不支倒地,大家都驚痛急援,但見這個人竟只管拿起相機搶鏡頭,朋友說完后,接著是一連串的痛罵。
這也算是一種人生嗎?
人生是什么?說了那么多,我還是不知道。
邱吉爾說:“酒店關門,我就走。”輕輕簡簡,毫不留連。
劉伶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鋤跟隨,說:“死便埋我。”看來痛快瀟灑,可是老拖著一個人荷鋤,準備隨時隨地埋他,未免有些累贅。
我一直很喜歡陶淵明的《挽歌》詩:
“荒草何茫茫,
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
送我出遠郊。”
近些年倒覺得,這個”送”字還得麻煩人,何必嘛!
年輕時看人寫著這么一句話:
“死后火化,揚灰于太平洋中。”
覺得豪氣干云,無比仰慕,后來想,大家都揚灰于太平洋中,太平洋豈不成了一潭污水?何況還得勞人捧著一壇骨灰老遠跑去大海中,也夠累人的。
小時候,有一天坐在門檻上,看一個人穿著新皮鞋走路,不斷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事后,聽一位鄰居哈哈地笑,以新皮鞋窸窣聲用閩南語的諧音說:
“穿新皮鞋,死就算!死就算!”
我當時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跟著人傻笑,現在,似乎有一點懂了,因為那時候大家物資不豐,鄰居可能將之調侃成有新皮鞋穿死了也值得,我則寧愿當作是,只要好好活過,死了就算,貪戀什么?可是,什么叫做好好活過?這是拼了一生也可能弄不明白的。孔子最老實,也最愛賣玄機,他說:“不知生,焉知死?”結果,是招了生死兩不知。他如是,你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