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雄

一位患有憂郁癥的女同事,近來不斷向我求救,工作讓她長期失眠也就算了,最近,她竟然開始覺得無法控制四肢,連走個路、轉個頭,都很困難。我建議她到大醫院檢查看看,她笑著說:“醫生說我身體很健康,可是我老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我想,她應該是工作壓力太大了!身為平凡人的我,實在無法幫她什么,只能每天講一些笑話逗她開心。幾天后,我看她開朗多了,問她憂郁癥有沒有好一點,她笑著說:“跟你聊天很愉快,但是,我還是會忍不住拿刀子割自己。”接著,她向我展示她的傷痕。
我的心慟了一下!卻故做鎮定,過了一會兒,才找出一個下下之策:“不如你離職吧!”她說她也很想離職,但是,現實中有太多的但是。
接著她說:“你常常去旅行,可否給我一張通往天堂的地圖?”我信手拈來一張廢紙,畫上前往臺東金侖溫泉的地圖,并補充說:“那里的流星沒有季節之分,每天都能許上好幾個愿;那里的空氣比甘草還甜,比現榨柳橙汁還新鮮;那里的人像木炭一樣黑,但是一個比一個還善良?!睍r間被簡約成浮云、流水、吃飯、勞動和聊天?!澳憧梢宰≡跍厝虝??!?/p>
她小心翼翼將那張地圖釘在電腦旁,并向我保證一定會努力去實現。誰知,才兩天,她就被送到急診室,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當這消息從醫院傳來時,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如同被人偷襲棒擊,沒死而匆匆逃命去了!幫不了她,令我沮喪,想逃,我在心里問:“為什么她沒有向左走向天堂?卻向右走進地獄?”
人生當真是如此難解?為了這個難題,我也離開辦公室,許多天我不能吃不能睡,分不清黑夜或白天。我開始了解一個朋友的心情,他因為好友跳樓自殺而痛苦一年,原來,自殺最大的罪不是殺了自己,而是奪走生者的魂魄,讓生者宛如行尸走肉。
當我向別人訴說我的苦時,安慰詞竟是:“這干你什么事?”我覺得好受傷,為了離開這些言語和事件,我連夜南下,來到墾丁。當晚我住在天主教學生活動中心,為了省錢,我住一人三百元的通鋪。在我進駐之前,早有一位汶萊的華僑住在那里,他叫文忠。
文忠左耳帶環,右臂刺有“文忠”二字,留落腮胡。他老把“一次”說成“一盆”,“走路”說成“跑路”,“是”說成“海呀”,文忠對女人和食物充滿熱情,一貫熱帶雨林作風,和我那得憂郁癥、厭食禁欲的女同事剛好相反。巧的是,我們都是一九七○年出生;不巧的是,他渾身充滿生命力,而我卻懨懨然。
文忠很愛聊天,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連他去泰國、馬來西亞,和什么樣的女孩做愛,都巨細靡遺地描繪給我聽。文忠看我心情不好,給了我一個建議:“正雄??!心情不好,找一個喜歡的女孩做愛就會好了?!闭嬷苯樱膊粺o道理,生命本來就是從做愛開始,但是,要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可不容易,如果找不到就隨便跟人做愛,那不叫做愛,那叫發泄,那只會讓我的心情更低落罷了!我用微笑代替回答。
我和文忠在墾丁過了幾天,白天我們一起去游泳,晚上則一起去逛街,有時候,我們會各自去別的地方,回來后,聽文忠一天的遭遇,竟變成我最大的享受。文忠的國語不靈光,長得又像日本人,吃飯坐車常常被坑,但是他總是一派天真自然。文忠很愛吃辣,吃完隔天每每拉肚子,他說無所謂,因此他的消化器官老處在輪回狀態,但我的悲愁卻漸漸出清,且不再繁殖了。
也許,文忠對生命的態度是我的解藥,當我看他比手劃腳訴說以前一場瀕死車禍的經過,就覺得自己沒有悲傷的理由,文忠身上布滿鋼骨螺絲都能活得這么好,我豈能自憐自棄?文忠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你們九二一大地震才叫恐怖?!笔前?!九二一大地震的災民,都能走出喪親失所的痛苦,那我這一點人生的小風雨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