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海

痖　弦等

遠洋感覺（外二首）

痖弦

嘩變的海舉起白旗

茫茫的天邊線直立，倒垂

風雨里海鷗凄啼著

掠過船首神像的盲睛

（它們的翅膀是濕的，咸的）

暈眩藏于艙廳的食盤

藏于菠蘿蜜和鱘魚

藏于女性旅客褪色的口唇

時間

鐘擺。秋千

木馬。搖籃

時間

腦漿的流動、顛倒

攪動一些雙腳接觸泥土時代的殘憶

殘憶，殘憶的流動和顛倒

通風圓窗里海的直徑傾斜著

又是飲咖啡的時候了

死亡航行

夜。礁區

死亡航行十三日

燈號說著不吉利的壞話

鐘響著

乘客們萎縮的靈魂

瘦小的苔蘚般的

膽怯地寄生在

老舊的海圖上、探海錘上

以及船長的圓規上

鐘響著

桅桿晃動

那銹了的風信雞

啄食著星的殘粒

而當暈眩者的晚禱詞扭曲著

橋牌上孿生國王的眼睛寂寥著

鎮靜劑也許比耶穌還要好一點吧

水夫

他拉緊鹽漬的繩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桿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頭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圓的

他妹子從煙花院里老遠捎信給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連同一朵雛菊刺在

臂上

當微雨中風在搖燈塔后邊的白楊樹

街坊上有支歌是關于他的

而地球是圓的

海啊，這一切對你都是愚行

海之諸態（選三）

汪啟疆

極大的海

極大的海，只肯讓太陽

熏炙它弧形背脊；極大的心

漫越邊域；

極大倍數的想象，任船獨立在

孤寂航線上

浩瀚是什么意義，

船與港具何種臍帶；極大的海

不肯讓船找到燈塔

極大的隱匿

閃光不語。

島嶼形成

肩膀

讓心愛女子頭靠著，入睡

海洋一下子就溫暖地

具有了支架。

晨光剝出希望希望的樹體，讓

樹葉剝出了豐繁豐繁的時季；

時間瀝成美麗美麗的心情，讓

心靈瀝成了寧靜寧靜的海灘；

以后……親愛的孩子

要學習長大；因

夢是鴿子棲落于房宿的羽毛，

海灘是椰苗選擇的母親的身軀。

所有島嶼因此形成

海灘

明凈的風走過來，沉淀為沙灘聲

我立在足痕上，開敞并且預備

潮汐來去，被聲音驚擾

我回應；遭聲音忘卻，我

就走離。我說這是地球的聲音

清潔的、血肉毛發的聲音

沙灘，我頭殼的皮層，一陣陣

發出滿海洋記憶風箏和魚群磷光的

聲音。

２００４．９．３０

鯨（外一首）

陳義芝

１

無數的小浪隨著我思想的潮水走，

它們是我的從者，

為了學習廣大深遠，而不斷

用手指觸摸我的額頭。

心思多么透明啊———

那些活潑而不逾分的孩子。

２

我向藍天噴射水柱，

好比大聲朗誦

占領一座島的宣言。

使無神論者也能

望到神。

３

一千只鷗鳥的長翼滑過黎明

追逐我，

放風箏般

去替我巡行大海。

鳥在哪里飛行，路線就在哪里，

我在哪里浮游，魚群也在哪里。

４

天地如覆碗，

是誰在水深處施放聲納？

是命運滾動的骰子嗎？

滴瀝瀝埋藏著暗碼……

孤獨，我知道你也在這一匹流動的潮

水里，

承載我無窮數的淚。

浪花復回身入海，

躍出雪般奧義的虹彩。

魚化石（外一首）

詹澈

只能從海上看見它

在海岸峭壁上

像有著魚尾紋的

疲倦又悲憫的眼睛

望著億萬年前退潮的地方

船靠近它時它漸漸降至海平線

它像船一樣浮著

在山壁上彎出一道唇線

使山壁的容顏微笑起來

望著億萬年前退潮的地方

用樹葉去臨摹它會有樹葉的經脈

（那細細的魚刺）

枯黃著、赭紅著的顏色

用手掌去貼印它也會有指紋

（那分散的輻射的魚鱗）

魚尾朝著一個沒有角度的方向

當你用疲倦又悲憫的眼睛

朝那個方向看去

看見天空張著大眼睛看著海

海里全部都是淚水

而那個方向所延伸過去過去

有先前的文明已經離去

在剎那的火光之后

那些人不知何時才會再回顧

這魚化石所在

早已悟化而也物化的那只魚

看見人類從未看見的一道閃光

從金黃瞬化為雪白的

悲憫的眼神

還望著億萬年前退潮的地方

獨木舟

在它的記憶里

樹曾經躬著腰

從山上走下來

死亡被刨開

被刨開的樹皮

像片片復活的浪花

樹脫胎換骨

成形的獨木舟舉起雙手

以它的初生

以樹的靈魂

游行在海的身上

旋轉在樹體內的年輪

變成了獨木舟的眼睛

獨木舟看見了時間的形體

黑白相間

例如凝固的漩渦

雕刻在它的兩舷

獨木舟首尾翹起兩叉浪尖

像是微笑著的嘴唇

抿緊弧形唇線

不想啟唇露出齒舌

或許想要回復成樹

回到山上

成為浮在山頂上的月牙

天生孤獨的獨木舟

在海邊聽見

森林中樹和樹在說話

在孤獨中須索絕對自由的

獨木舟

像月牙垂掛向海面的釣鉤

用月光鉤著海浪

用那不可能的可能

然而你看過最孤獨的海浪嗎

它為了那一種自由

可以在海上流蕩

也可以到岸上休息

那最孤獨的一片海浪

在海邊靜靜的不動了

那獨木舟

只閃動著樹骨的磷光

過馬六甲（外一首）

焦桐

貿易風總在睡夢前吹起

像突然的哭泣

我看見欽差正使總兵太監

在南中國海的煙霧中迷失了

我看見自己長跪在地板上

一代兩代三代這樣跪了無數代

叫所有娘惹和峇峇買票參觀

叫通事不能翻譯

叫故鄉來的眼睛同情我

來不及撤退的激情

這樣苦澀地用雙膝一再

改寫我們之間的歷史

征服者蘇丹

我自然是你俘虜的臘像

賞賜我相思般的形容

為了你的驕傲

形塑我長跪

壓低著頭傾聽心跳

統治者蘇丹

別再垂憫我

請放逐我

無法自拔的奴仆

從帆檣的森林

放逐到三寶廟

放逐到華僑墳場

放逐到廢倉庫角落

放逐到汽水工廠邊緣

還是無法安頓那命運

那膝蓋陷得太深

已經僵硬于落腳了

我命運的主人

寶船像馬六甲河一樣疲倦于航行了

載著昨夜的眼淚和回憶漂流

擱淺在你的后花園

歲月像一只受傷的蜥蜴潛行

旗幡依戀著貿易風

過藍洞

如今只有夢能帶我再貼近你

神話擁抱的海岸

幻想生育的島嶼和暗礁

貼近你貼近窄口寬腹的洞穴

封鎖的顏色

等侍更繁復的顏色

如今如今也只有夢能允許我

走私霞光

從落日沉淪的地中海

葡萄酒般侵略你顫栗的嘴唇

蓄勢注入低吟的洞口

暗潮洶涌的幽光在洞里釋放

調制出喧嘩的回聲

我渴望的重逢是一首船歌

從嘴里唱出來的都流到靈魂里去

困沙（外一首）

潘郁琦

數著白沙里的意念

趺坐

擁起無邊無際

頰前呼嘯而過的藍

舒解了加勒比海千帆之外

眉眼的宿命

揚一肩長發

開釋早早臥成青山的眉

任肩袖揮飛

放手即細碎如雨后的塵

天末風涼

磬鼓唱起

海潮頻頻撿點著遺落的回聲

坐化成藍色環身

聽著潮音沙色的貝

默默地尋找

身前身后

沙里失落的腳印

論因論果

不過是無常罷了

潮聲來去已然多時

古今任他任他

每一粒沙都全力喚著

落去的潮匆匆卷藍再來

打探尺素的消息

海天一色而貝在其中

睫前有多年濤聲

將帆揚起

拍落袖底執意糾纏的沙

推開發稍蝕骨的顏色

抽身站起

揚眉笑著

歸去

望日天盡頭

———成山頭巔讀渤海黃海交匯的第一道晨曦

趕在日出之前

重疊著夸父

無休的行程

往東急急奔去

夜啊

還在海的夢里

浪花有小小的騷動

傳遞著千年不歇的一聲

耳語

始皇尋仙東來

秦時明月仍在苦苦相候

成山頭卻有了歷史的更替

武帝攀巖望海

追逐漢時第一道清暉

一次一次的等待

已然在風霜中老去

渤海的淚已成黃海的滄桑

成山頭綿迭的神話里

猶有史家

書寫晨曦的余暉

而我

不再回首神州大地的重荷

披發于冷冷未醒的

咸澀風中

奔赴

大海上初醒的

光束

浪花與云彩悄悄對話

訴說著后宮的故事

霞光冉冉而來

千軍銜枚

萬馬卷塵

重現了秦漢典籍中的威儀

我以千年的步履

攀巖望日

天盡頭的寤寐不再

海天遼闊如是

絢爛如此

果然

那是

第一個東方

〔注：山東介于渤海與黃海之間的“成山頭”又名“天盡頭”，是中國最東、最早見到日出的一角，秦始皇、漢武帝都曾探訪當地。〕

海的戀情（外一首）

古月

在黑色的巖崖下

洶涌的浪不斷發出

古老自然的野性

隨著濤聲在心中躍動

尾隨著狹窄的巖隙

如鋒利之齒，向上攀溯

山脈是雙強壯的臂彎

總想將海擁抱

情深的海洋，是

著縷紛裙裾的吉普賽女子

低吟與山脈相聯的狂情

西下的落日

以鳥類求愛的方式

悲壯得像英雄的感嘆

水平線上靜靜燃燒的

既透明又七彩的火焰

將大海烘托一片潸然

那是無望的愛鷗

越是無望

越能燒灼感情

抬望眼無際的蒼茫

似空蕪的萋萋浸草

遮斷了云和路的界線

只不知在千潯之下

要如何尋找

飄浮的小黃花

藍色的海面，映著

一輪月光

像霧里飄浮的小黃花

那種美讓人心痛

岸上憧憧樹光和

零散自得的花葉

寂靜中交融著一股清香

不勝酒力的詩人夜行

在浪花緩緩涌動聲中

以神傷的心舉杯

向著月光追去

追逐的卻是自己的影子

生命會不會像浪花

浪的涌動是一樣的

每朵濺開的浪花卻不一樣

浪是自我的詩亦然

生命也該無法重復

都一樣又不一樣

應該有不同的風貌

都是月亮惹的禍

夜行人不是流浪者

何以有浪子的情懷

似飄浮的小黃花

一些尚未寫出的詩篇

迫不及待地

即將隨浪飄散而去

橫著的水（外一首）

———波思佛（Ｂｏｓｐｈｏｒｅ）海峽

尹玲

我當然知道

所有的水都將匯入海洋

如同一切的美終會葬在過去

永不回頭

我曾佇立左岸

凝視水上的你

如何緩緩卻又急急

從歐洲這半的水

沒入亞洲那半的天地

在我能及的視線

縱使翹首一萬次

你仍像時光一樣逸去

遁入任誰也不愿伸出

援手的

隧道里

無端

一道海峽

橫在兩岸之間

橫在你我

在未來和過去

在歐洲和亞洲

把一塊地橫成

東西

把原本的笑聲

橫成

漸去漸遠

懸在半空

再也不能互握

生離的

手

ＥＴＲＥＴＡＴ

許是前世注定

許是今生情緣

你我的相會

竟是如此難分纏綿

億萬個日出日落

甚或億萬年

我一如你

總是堅毅挺立

無論是炎熾日曬

或是風雨暴狂

海浪或在怒嘯

或是安詳靜謐

我一如你

任憑世人如何呼喚

海邊懸崖或美美的象鼻山

你永遠是最真實的ＥＴＲＥＴＡＴ

我永遠是最原來的自己

海的心（選二）

陳育虹

這些

這些，你們會記得吧

軟珊瑚的枕堆與滑溜的鰻

火狐潮熱的穴、理之還亂的

鴨絨被褥以及異鄉

不歸的夢

那再刻意隔離終究

相濡的同一床海，洪荒以始

也沒進化也沒退化的

同一對男女同一種情愛

（這些，你們會記得吧）

大葉欖仁用渾圓的臉迎向

午夜的雨、閃電

棕櫚學你們裸著腿肚

傾斜且陷溺于

無意挽留誰的海岸

更多時候你們是優柔的沙巖

就要經風蝕空而仍然

仍然以章魚的臂膀、姿勢

相互盤吸不放

之后是哭泣的湖，排灣祖靈

諒解的凝視

野姜花與茴香，咸豐草與

不忍離去的鳳蝶

這些，零落異鄉的氣息

你們都會記得吧

如此

如此海仍在繼續堆砌

其實是退潮了

一堵堵墻片刻筑起、傾斜

片刻頹倒

波瀾如鷹架崩解潰裂

拍擊出白熱火花，是退潮了

海仿佛某種易燃物

火花順著風一路引爆

要燒到太陽的發際了

其實是已經

日落———

事情約莫就是如此

你是那貪歡多夢的

如此你看著這浪花這潮水

這落日徒然的這夜繼續

看這片刻不肯歇息的

海的心，如此

你仍在繼續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