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禁（極短篇小說）

袁瓊瓊

你不敢

他笑了，返身倒回他的座椅里。松懈，并且安心。為了不必去面對她也許愛他……

“你不敢。”她說。

“誰說我不敢？我怕誰啊？”

“我說你不敢。”她說，帶笑，露出嘴角邊極淺極淺的酒窩。又說一遍：“你不敢。”

她才剪了頭發，削得極短，貼腦門，看上去有些陌生。這話就像是另一個人講的，有了一點過去沒有的刺激性。

他又看她一眼。她穿著米色針織衫，小小的圓領圈著脖子，下巴那一部分有個半月形陰影，但是再往下的那一塊，就很白，肉肉的，從色調就可以感覺到溫度。

他把視線移開去，說：“別鬧了。”又說：“光說我，你呢？”

“唉呀這事一個人做不成的，我一個人敢也沒用啊！”

他傾身過桌面去看她：“你說真的假的？要是真的我們就去！”

“真的啊。”她答。說這話的訣竅就是要全無猶疑，一口氣說出來，就好像自己真的決定，真的有此愿望。然而口氣要軟軟的，甚且顯著不確定，好減輕話里的壓迫感，好讓他可以適當地接下面的句子。

他盯著她看，她也盯著他看。兩人對視，那是毫無柔情蜜意可言的，也不是角力，也不是觀察窺視。就只這樣盯著看，中間并沒有電流咻咻竄過。不久她就疲倦了，而感覺他也疲倦了。在兩人對視的雙眼間，空間變得無限大。她覺得自己的思緒一下子跑掉了，像直輪排鞋似的滑出她的腦海，三秒鐘后又兜回來。她看到他的眼神也顯出了渙散的樣子。兩個人經過剎那的心不在焉，他于是說：

“你不敢。”

她沒回答。

忘了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總之只要遇到了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只要有人開口說：“你不敢。”這個游戲就立刻開始。

這件事使得他們的關系比同事或朋友要多上一些什么，又還不是情人。

然而這個游戲已經玩得太久了。她有時候會厭倦相同的答案。他也許也是。他緊迫地又盯了一句：“就是我敢你也不敢。”

她轉頭看他。這時兩個人中間有一種隱然的緊張，像沒在水面下，看著肺里最后一顆氣泡往水面上飄去。只要說出了那句話，兩個人就會一起滅頂。

所以，出于憐惜，她回答說：“哼。”

他笑了，返身倒回他的座椅里。松懈，并且安心。為了不必去面對她也許愛他。

后來呢

女人于是展開了自己的身體，等著他覆蓋下來……

“后來呢？”他問。

她不想講。她實在不想講。她眼睛空茫茫向前望著，十分詫異兩個人的家原來如此單調，讓自己連轉移視線的目標都沒有。

只有空白的墻壁。

他在面前又大喝一聲：“后來呢！”她不回答，于是他抓著她的肩膀猛力搖晃：“后來呢！”

她被迫不能不讓眼光停在他臉上。男人的臉孔，與其說是為憤怒和屈辱而扭曲了，不如說是陷在一種亢奮中。他眼眶里說不出是汗是淚，溫潤，放著光。房間里的燈光映照進他的眼中，那眼珠近乎透明。

她對著那空無的眸子說：“你問那么多干什么……”男人舉起手來，做了仿佛要打她的姿勢。她于是說：“知道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有一剎那，他以為他要哭了。他眼睛里的光影不安定地晃動了一下。之后他垂下眼，高舉的手落在自己腦門上，順著后腦慢慢滑下去。

他不看她。之后說：“算了。隨便你，我不問了。”他走開。

兩個人之間剎那間降溫了。

整個房間里的劍拔弩張，劈啪作響，燃燒般的熾熱的空氣驟然被抽離了。她忽然覺得無事可做，而整個人寒涼起來。

她不希望這樣子結束，她要回到剛才那種火熱的感覺里去，就算被灼傷也是好的。

于是她說：“后來，他把手放在我這里……”

男人轉過頭來，臉呆呆的，好像還不能決定要不要繼續下去。停了好半天，像從廢墟里拾起了什么，他悶悶地開口：“哪里？”

她把衣服解開來，以手掌蓋住自己背叛了他的所在。

男人走過來，而在同時，她感覺到屋里逐漸又開始升高的什么，空氣里釋放著無數微小熱烈的爆炸。男人站在她面前，端詳著她的目光明顯是透過另一個男人的，她明白了自己在他眼中的變異，忽然喘不過氣來。

男人帶著溫度迫近過來。他問：“后來呢？”

他的語氣并不像真的想知道答案。

女人于是展開了自己的身體，等著他覆蓋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