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境界（四篇）

李性蓁　楊孟哲等

美麗戰斗值

◆ 李性蓁（臺灣）

我們的文明選擇了機器、醫藥和快樂。

———赫胥黎《美麗新世界》（一九三二年）

回味這句上個世紀留下的預言，剛從美麗產業脫身（或放逐？）的我，深感這句簡單的話，竟如此精確預言了消費文明。

女為悅己者容嗎？這句話早已無法說明女人們追求美麗的原因，何況，只有女人企圖利用人工創造新的臉孔軀體嗎？事實上，在二十世紀之前，許多時代的男人比女人更加孔雀化，只因他們要證明的不只是容貌出眾，更重要的是以裝飾加諸身上的權力。男人一塊限量生產手工石英表，可以打死女人一衣柜的華服。

說審美觀歷史太遙遠，我只能從多年小小美麗從業者的角度，說些切身感受心得。十六歲時，受到少女漫畫內容的影響，我決定在大學非要念到織品服裝科系不可。那是中興百貨剛引入設計師品牌的八十年代末，法國人、日本人、意大利人的名字炫麗極了，簡直是我心中的神。第一次到歐洲游學讀法文，親眼看到設計師品牌專賣店，竟感動得如同神召，眼淚不折不扣就掉下來了。

記得大學時，每隔一陣子就有圖書代理商來販賣過期雜志，人家的庫存，我們得省掉便當錢，當寶貝似的跟同學搶著要同一本。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未來會體會到對流行無感的狀態，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不能理解性冷感是什么。

為什么同樣的東西，會從神的地位下降到我寧可把一堆名牌打包送給外甥女當“工作用”道具？用個簡單例子比喻吧，無論是彩妝保養、服飾發廊，“名牌”是種具有正字標記的審美觀，把人從原有的裸妝赤身里救贖，帶到另一個境界中。流行像是網路游戲，必須在現實生活的職場或感情利益輪送中和怪獸們周旋，以得到積分購買寶物（頂好一眼就知價值不變之物），把自己升級成為更高段的戰士，好繼續攻城掠地。無論那城是職位，那地是感情，均可互換。說不定還因此得到追隨者，以仰慕的眼光望著勇敢的流行戰士。

●世間沒有丑人類，只有窮人類

二十世紀初，設計師這種動物未發功以前，服裝沒有什么當季不當季之分，而設計師的地位逐漸升到相等于品牌形象之后，服裝季節更多了。除了春夏、秋冬成衣，加上春夏、秋冬兩記高級訂制服，另有早春、夏日度假、早秋、圣誕度假等季，更別提品牌的衍生物：飾品、珠寶、鞋類、化妝品、香水等等，務必將所有戰斗寶物準備好，以讓女性（以及日增的新中性世代）增加戰斗值。

結果我們得到的是什么？我們花了錢，換來虛無的自信。幼稚園、小學班、初中程度直到博士班———在這時代都需要花錢堆砌知識。同樣，生得樸素的人種想企求美麗，總得拿些什么來換。世間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亦可替換成“世間沒有丑人類，只有窮人類”。

在依附品牌公關創造出來的神話，將灰姑娘變為公主之后，繼續進階是找一種看來適合套用在自己身上的生活情調。你看哪種時尚雜志，你就是哪種人。小美人跟大美人把年齡差距的市場階層分開，Ｖｏｇｕｅ、Ｅｌｌｅ、Ｂａｚａｒ、ＭａｒｉｅＣｌａｉｒｅ分別代表不同的流行意識認同，日本雜志從Ｆｒｕｉｔｙ、Ｃｕｔｉｅ到Ｎｏｎ－ｎｏ以至于近期發展的熟齡女性雜志，是日本女性人類學分類標本；而Ｗａｌｌ Ｐａｐｅｒ跟ＦＨＭ之間的鴻溝就更遠了。買化妝保養瘦身Ｓｔｅｐ ｂｙ Ｓｔｅｐ指南、經典名牌新款目錄，或是最前衛的概念實驗性雜志，在某個圈圈里，會被定義為不同種類的人類。

●消費一場昂貴的夢境

在巨大的雜志區里，消費的不只是雜志，而是場夢境。我投入許多年的，正是這種

把商品加工成美好夢想的女工。這使我回想起高中時代初次與異國雜志的接觸。那是在西門町萬國大樓里四樓一家著名的小商店，當偶像雜志正紅之際，每當又省吃儉用抱本《明星》、《平凡》回家（喔，我不在意泄露年齡，別忘了《欲望城市》、《艾莉的異想世界》、《ＢＪ單身日記》講的都是熟女生活，可紅著呢），我總驚訝于里頭少女少男的完美。我一直以為他們本來就長成這樣，是上帝造物的奇跡。

真正投入造型與雜志工作后，我才大徹大悟，完美的不是那些雜志里被拍攝的人們，而是彩妝師、發型師、攝影師和張羅衣服的人。當然啦，如今還要加上數碼修片的美術設計。不相信？我就親眼目睹攝影師與藝術總監一起調整模特兒乳房的大小，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從３２Ａ可以轉眼長大到３４Ｆ，再大就是“花花公子”了，女性雜志出現大胸脯很惹人厭。所以，想要借由所謂“個人藝術寫真”來改頭換面，誰都可以成為超級大偶像。

后來，我就不相信經紀公司的模特兒或藝人照片了，天生麗質還是得眼見為憑，但尋常人想借由一組漂亮照片完成變身愿望，只要掏得出錢，那簡單！

機器加上醫學，可以創造快樂？當然！從百貨公司每年美妝保養產品的贈品大比拚后走出的女郎，哪個不是帶著朦朧眼神回家？她們懷中抱著的只是一罐罐無聊的油油水水嗎？不，那是膠原蛋白抗自由基葡萄籽人參茄紅素大豆蛋白胎盤素琉璃苣油苦茶油還原雄激素的生長激素乳酸菌啤酒酵母茶樹精油界面活性劑，總之不像典型男人想的那么簡單就是了。當然， 更別提如今的熱門話題鐳射激光抽脂果酸換膚美白導入復合式生化換膚微品磨皮，哼，美麗絕對不是只有皮膚那么深。

別跟我要求解釋什么是Ｗａｌｌ Ｐａｐｅｒ、ＢＪ單身日記、脈沖光、高級訂制服是什么，連這都不曉得，那你的美麗戰斗值可不太高喔。

我的書柜里有幾百本跟時裝、名牌、保養、彩妝有關的書籍，那已經讓我得到“誠品”書店終身會員卡；還有一堆莫名其妙的名牌，從鏡子、紙鎮，到一穿就要碎了的洋裝、無法忍耐五分鐘站立的高跟鞋和晚下飛機就有可能被扛走的皮箱。那又怎樣？

哎，我就是暫時資訊麻痹，不想玩美麗戰斗值替換游戲，就這樣。

真正的美麗

◆ 楊孟哲（臺灣）

瑪嘉莉最近受朋友之托，參與了一場春夏季服裝發布會的幕后籌備。她告訴我，籌備的工作十分瑣碎，無論是燈光、音樂和現場的布置，為了完美地呈現出設計的風格，任何一個環節都必須由專人負責，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能忽略。而她的朋友要她幫忙的是招募一群伸展臺上的女人之最，并告訴她先不用去擔心聘請這些模特兒需要多少經費，最首要的原則是要能夠表現出這一季設計的主題風味。

這樣的經驗讓瑪嘉莉躍躍欲試，她立刻聯絡了巴黎市的主要經紀公司，請他們讓旗下的模特兒，依照指定的時間地點準時前來進行面試。經紀公司希望得到更進一步的說明和指示，但是瑪嘉莉告訴他們，只要把最美麗最優秀的新進模特兒全部都找過來看看就是。

這些事情接下來進行得非常迅速，因為時間實在非常緊湊，一點兒都不容耽擱延誤。瑪嘉莉讓所有的應征者全部都在同一天來到辦公室，人數眾多的美女在外面排隊占據了整條馬路。前來應征的小姐來自世界各地，但是在比例上面，目前東歐的女孩還是占了比較多數，其中包括了捷克、俄羅斯、烏克蘭，還有匈牙利、立陶宛和來自南斯拉夫的天生尤物。這些模特兒身材一個比一個高挑，五官一個比一個明顯精致。瑪嘉莉仔細地觀察，專心地比較，她突然發現這份工作比她原本想像的還要困難許多，因為每一個前來面試的女孩她都覺得很漂亮，每一個站在她面前的模特兒她都覺得非常合適。

問題是她的朋友只要她選出二十來個女孩，為了完成工作她肯定必須硬下心來，所以她最后為自己列出了一張理想的標準。她首先讓發色均勻地分配，二十多個人當中必須包括金發、棕發、黑發、直發、鬈發等各種類型，接著她對眼睛的大小、位置，鼻子的長度、寬窄，嘴唇的厚薄，臉型、額頭，以及三圍和身高的比例全都立下了標準，然后再透過這個標準去進行篩選評試。

她的工作接下來變得簡單許多，她一下子就大量刪減了排隊的人數，因為不合標準的女孩她全部請她們立刻走路。而過了沒多久，她就選出了中意的二十幾名又美麗又高挑的模特兒，并請她們隔天全部同一時間再回到辦公室，好讓她的設計師朋友做出最后的決定。

瑪嘉莉告訴我，她非常驕傲地帶著這二十幾名女孩來到她的朋友面前，原以為她的朋友會大大地贊美和賞識。但是她的朋友看了這些女孩一眼之后，客客氣氣地請她們先回家等候通知，然后將瑪嘉莉拉到一邊，不客氣地告訴她：“你簡直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瑪嘉莉告訴我，她當場差一點就掉出眼淚，但是她的驕傲讓她硬生生地把淚水朝肚子里吞咽，然后理直氣壯地詢問她的朋友：她努力地幫他安排了一群非常出色的模特兒，為什么還要指責她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她的設計師朋友刻薄地告訴她，這是一場服裝設計發表布會，而不是洋娃娃工廠的產品展示會。她選出的那些模特兒雖然一個個都擁有絕世的美色，但是感覺上倒像是塑膠工廠集體制造出來的無瑕疵成品，除了高傲冷漠之外，并沒有真正的人格和特色。通常這樣的美女味如嚼蠟，很難真正讓人接觸之后印象深刻。花大筆錢請她們來走伸展臺，還不如找幾個塑膠的模特兒擺在櫥窗里面，他還會覺得比較快樂。

瑪嘉莉忍下滿肚子的委屈，并于隔天重頭開始，請經紀公司重新派來旗下的美麗天使，不過這一次她仔細地說明了需要的風格和特色，并在面試的時候讓每一個女孩自己帶著一把尺，用每個人的標準自由自在地表達自己的顏色，然后她再從中去斟酌是否符合她的設計師朋友想要營造的主題特色。

瑪嘉莉告訴我，這一次的經驗讓她真正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美麗。她說她的設計師朋友一點兒都沒有錯，不管是男孩或是女孩，有些雖然長得標致亮麗，但是真的只能擺著當當花瓶，不能發揮任何真正的影響力。

她說，有的人外表雖然不少瑕疵，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卻能毫不造作表達出自我，讓周遭的人感覺到那一股或是性感、或是智慧、或是野性、或是成熟，像一朵鮮花一樣自然綻放盛開的真實特色。她說，這樣的人才能呈現出真正的風格，并且讓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印象深刻。

最美的女人

◆ 蕭弘霏（德國）

很難相信吧！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所看過最美的女人，不是超級名模克勞蒂雅雪佛，不是氣質優雅的法國女星蘇菲馬索，也不是超性感的ＡＶ女優飯島愛，而是一位年約六十好幾、滿頭白發的上空歐巴桑。

那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慕尼黑到處是盛夏的綠，天上則是不見一絲云朵的藍，透徹的藍，好像可以直視到大氣層外似的。我和老公走在街上散步，被一陣陣來自意大利的熱風吹得頭暈腦脹，兩人心想，惟一避開這熱氣的方法便是躲到清涼的溪水中。于是，我們回到家里，換了泳衣，下半身穿上一件短褲，便朝離住家只有五分鐘路程的英國公園沖去。

慕尼黑的英國公園是世界上幾個最大的公園之一，對我這種來自臺灣的“島嶼人”來說，簡直是一座大森林。雖然公園里的許多地點都設有地圖及指標，供人參考自己的位置所在，但我還是不太敢一人到這公園里亂逛，好幾次都在里面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自己置身陌生的樹林中，好幾個小時都轉不出來。

話說，我和老公來到這公園里的小溪旁，淙淙的溪水來自阿爾卑斯山的融雪，是夏日慕尼黑市區最佳的“沖涼地點”。兩岸的草坪上或坐、或躺了許多人，有穿著超短背心的妙齡女郎，也有帶著小孩的比基尼媽媽，和穿著緊身熱褲曬太陽的老阿伯。而較遠一點的樹下則是“全裸區”，也就是說，那樹下躺著的，從遠處看起來像一條條巴伐利亞邦特產白香腸的，是一絲不掛的男男女女。

這樣的景象對現在的我來說已見怪不怪，但是回想剛到德國的第一個夏天，不論在游泳池、湖邊，或溪旁，對一向喜好水上活動的我，卻成了最感到不舒服的地方。請想像一個個身材曼妙的上空女孩在你面前晃來晃去，還有坐在你身旁的那個半裸媽媽，一手搖著嬰兒車，一手拿著書看，這片風景真是讓我尷尬極了。尷尬的地方在于我既不好意思看，卻又忍不住好奇地想觀察每個人，同時還努力表現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結果搞得我自己變成其中最不舒服的一個人。“奇怪，脫的又不是你，有什么好不舒服的！”老公常如此嘲笑我。

到了第二個夏天，我驚訝地發現，不管是長相如何奇怪的香腸，看多、看久了也會習慣，連自己脫了衣服后也像條香腸。總之那天，我照例找了個樹蔭下的位置，以便好好地巡視一番周圍的人，當然，現在的我是以理所當然的眼光觀察。突然間，我的眼光被一位躺在涼椅上、閉著眼睛，正在享受日光浴的老婦人吸引住了。那是一位年齡六十歲上下的婦人，身著比基尼泳褲，上身的胸衣卸在一旁。下墜的乳房毫不掩飾地垂在離肚臍不遠處；低腰泳褲蓋不住突出的腹部，上面是一條條的皺紋，已無法分辨是生育造成的妊娠紋，還是肌肉松弛產生的皺紋，她的肌膚依然雪白，但已布滿一點點、大大小小的老人斑。

但是，這樣刻滿歲月痕跡的身體，卻散發出一股自在的意味；它的姿態，是舒服的，讓我想起曾經在泰國參觀過的一尊臥佛，安詳而寧靜。我的眼光慢慢往上移，看到的是一張發光的面容。老婦人注意到我盯著她看，對我展開嘴角，輕輕地微笑，下唇旁的皺紋一條條地牽到兩頰，再和眼角的魚尾紋連成一線。我完全被這個老婦人迷住了，她的眼光是那么的自信，包容自己已年華老去的身體，卻依然相信美麗。我第一次感到，一個人的美，是可以透過內在的和諧，清清楚楚地展現出來。

“唉！好美的一個女人！”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如此道。身旁的老公正埋首科幻小說中，一聽，抬起頭罵了我一句：“別再看漂亮美眉了，再看，你又要開始自卑！”原本我是該狠狠地敲他眉頭一記的，但當時的我正來到佛的殿里，被一股祥和的氣氛所充滿，于是收回已準備朝他發射的食指，轉向老婦。老公順著我的指尖望過去，沒想到，他的眼光也凝住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帶著佛陀般若有似無的微笑對我說：“嗯，的確很美，好舒服的女人。”

第一次，我們對美女，有了相同的認知，而那是來自一位歐巴桑。

小斑馬的領悟

◆ 劉墉（美國）

巡視員在原野上看到一只死去的母斑馬，旁邊趴著一只剛生的小斑馬。

“可憐的小東西，大概難產，它活了，媽媽卻死了。”巡視員把小斑馬帶回自家農場照顧。

農場里有兩匹白馬，小斑馬總是跟著白馬身邊跑來跑去。

小斑馬也喜歡到水邊看自己的影子，一邊看一邊想：“為什么我身上有這些黑條紋，難看死了！我原來一定是只白馬，莫名其妙地長了這些黑色的東西。”

小斑馬發現農場輾房里有一種白白的粉，它總是撞開輾房的門，到里面打滾。

“看！我成了一只白馬。”每次打完滾，小斑馬都得意地告訴自己：“我再也沒有臟兮兮的條紋了。”只是沒過多久，風吹掉了身上的白粉，它又成為一只小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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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小斑馬總到輾房闖禍，主人不得不把它送給朋友。

朋友的農場里有一匹大黑馬。小斑馬起先躲著黑馬，但是漸漸覺得那黑馬，黑得真美、真純、真亮。它開始怨，自己身上為什么有那么多條紋，它想：“我其實原來是只黑馬，只因為長了白條紋，所以變成這個丑樣子。”小斑馬發現廚房后面有個煤堆，只要去那煤堆里打個滾，就能變成黑馬。所以它總是去打滾，弄得一身煤炭，把馬廄搞得臟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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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主人也受不了，心想斑馬還就是斑馬，怎么馴養，也成不了家里的馬。于是有一天，開著車，把小斑馬帶到曠野里放生了。“去！回到你原來的地方！”新主人把小斑馬趕下車，就揚長而去。小斑馬嚇倒了。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不知怎么辦。突然，它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影子在遠處移動。小斑馬跟過去。天哪！居然是成千上萬只就像自己一樣的馬。

“你們是白馬還是黑馬？”小斑馬大聲問。幾只大斑馬抬起頭，不解地看看它，其中一只開口了：“跟你一樣，我們不是白馬，也不是黑馬，是斑馬。”

小斑馬成年了，跟著那群斑馬徜徉于大地之間。它常得意地自言自語：“斑馬就是斑馬，是最美麗的馬。我何必去羨慕別人呢？我真高興，自己沒有硬把自己裝扮成白馬或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