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來得非常遲

李冠蓉

趁著還沒有開始進稿的幾分鐘空檔，坐在編輯臺上草草地解決晚餐時，核稿召集人阿民走近身邊，挨著我的耳朵竊竊私語：“小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聽了以后一定會吃不下飯……”

聽到這樣帶著強烈威脅的警告，我全身一凜，停止進食，狐疑地瞧著阿民：“少啰唆，有話快說！”

“你自己看。”阿民把昨天的大樣丟在我的桌上，手指著我眼下的標(biāo)題《中油勞資糾紛，市長緩頰》，“中油”兩個斗大的字眼，被紅色簽字筆粗粗地畫了一圈又一圈。

中油，我低頭瞪大眼睛盯著瞧了五秒鐘，一頭霧水地抬頭反問：“先生，請問有什么問題嗎？”

“再看仔細(xì)一點！”

我又低下頭，這一回，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的癥結(jié)———

通篇內(nèi)文寫的明明是“中船”勞資糾紛，到了我手上做出的標(biāo)題卻變成了“中油”———完了完了，我毀了我毀了……

這下子，事情大條了！

會犯下這種張冠李戴的錯誤，原因無他，只因為日常生活和中油打交道的機會比較多，和中船則是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很容易習(xí)慣成自然，一時不察把“中船”誤植為“中油”。這個錯誤，不是在我這個糊涂蟲手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許多新聞老手都曾在渾然不覺的自然狀態(tài)下，誤踩這個文字地雷，然后———死得非常難看！

為了防止版面錯誤的發(fā)生，報社也頗費苦心與人力，設(shè)下種種“抓漏”的關(guān)卡。

一般來說，正常的作業(yè)程序是這樣的：核稿編輯先將記者來稿瀏覽過后修改，然后交給文字編輯做標(biāo)題與版面制作。文字編輯完成版面之后，需列印大樣送交校對做專業(yè)勘誤，同時送交大小長官過目，請他們“找碴”。最后文字編輯匯整各方修改意見后，列印出最后定案的正確大樣，再請發(fā)稿者與長官再次過目，簽名后放行出版。

盡管有了這么嚴(yán)格的把關(guān)程序，然而，非常邪門的是，有時候，錯誤仿佛穿上隱形衣，躺在字海里，無情地嘲弄我們，“嘿嘿，來捉我啊，來捉我啊，你捉不到，你捉不到……”就是有辦法通過層層關(guān)卡，一路闖關(guān)成功，直到第二天一早見光死！

這時候，大家只能望著已經(jīng)送達(dá)社會大眾手中的報紙再三嗟嘆，悔不當(dāng)初。當(dāng)初，要是再多看一眼就好了……

只是，后悔來得非常遲。

見報后，才發(fā)現(xiàn)出了這么離譜的錯誤。理論上來說，雖說在版面上簽名的人多少都有責(zé)任，但是，習(xí)慣上來說，真正負(fù)責(zé)做版的文字編輯，將成為千夫所指的眾矢之的。

可能的處分有：輕則記過扣錢；重則害主管遭到連坐處分，從此成為主管眼中的“茶包人物”，往后一天到晚被主管盯著，日子不好過；最嚴(yán)重的結(jié)果，不巧被報社老板看到，勃然大怒地下達(dá)開除令，卷起鋪蓋回家吃自己呢！

我的大腦飛快地運轉(zhuǎn)過幾種可能的悲慘情境，無限凄涼地問阿民：“怎么辦？我是不是死定了？”

其實，犯下了這種滔天大罪，不必等高層長官宣布刑責(zé)，責(zé)任感還算頗強的我，早已在心里判自己一千個死刑了。

“對啊。今天中油的人電話一狀就告到總編輯那里去了呢，抗議我們存心破壞他們企業(yè)的名譽，還說要發(fā)起拒看拒買我們報紙的運動呢。總編輯一怒，就馬上找來本新聞中心副總，非得要他做出處分不可。”

阿民描述的情景，在我死過一千遍的心上，又插上一刀，嗚呼哀哉！

大家，包括我，都眼睜睜地等著瞧副總會如何舉起懲戒的大刀。

屬下犯錯，從長官處置的方式，可以判斷出屬下平日在長官心中的地位。在職場上打滾過一些時日的人，不難明白這套“辦公室政治學(xué)”。

小錯，配上嚴(yán)懲———長官早就看你不順眼啦。“一元垂垂”的你竟敢犯錯，剛好借機鏟除廢物，處分重得讓你受不了，主動走人。

大錯，配上輕罰———你平時表現(xiàn)不錯，還算是長官麾下的愛將，長官施以特赦，法外開恩，好讓你感念在心，來日知恩圖報。

不輕不重、恰如其分的懲罰———基本上，你既不是長官心中的大紅人，也不在黑名單內(nèi)，你只是顆“堪用”的小卒子。目前人力吃緊，不容許有人陣亡，所以給你該有的懲戒，留營察看，為你保留日后將功折罪的空間。

食欲早已盡失的我，把沒吃完的晚餐全扔到垃圾桶里，一邊忐忑不安地坐上編輯臺，一邊用眼角余光偷偷掃描聚在一塊交頭接耳的大小長官們，揣想，他們一定是在討論如何處置我……

幾分鐘后———對我來說，仿佛經(jīng)過了一世紀(jì)的煎熬———本新聞中心副總走過來吩咐和我合作的核稿編輯：“你今天在版面上弄個小啟，為作業(yè)上的疏忽向讀者道歉。”然后就若無其事地回到他的位子。

嗄？就這樣？輕舟已過萬重山……

副總連念我?guī)拙湟矝]有！

阿民對我猛眨眼，那眼光仿佛是說：“看吧，啥事也沒有，副總對你多么仁慈啊。”

既心虛又感激的我，油然升起一股沖動，想要飛奔到副總面前，像八點檔肥皂劇那樣，用夸張而煽情的語氣激動地對副總吶喊：副總，求求您打我吧、罵我吧，不論您如何懲罰我，我都欣然接受。畢竟，是我褻瀆了讀者，辜負(fù)了您的期望哪。就是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不吭一聲，這反而會讓我更生不如死的！

下班后，我鼓起勇氣走到副總面前，開口：“副總，對不起，給您惹麻煩了———”

副總揮揮手，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人難免會犯錯。下次小心點就好。”

在弱肉強食的職場叢林里，能夠遇上一個會一肩扛起屬下犯錯的宅心仁厚的好長官，是何等幸福幸運的一件事啊。

會的，副總。我保證，以后一定更加細(xì)心，不會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