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景軍
自從迷上了人文地理攝影,便對古村落有了極強的探究欲,即便是看似很普通的小村,如當成一本書來讀,靜下心來一頁頁的往下翻,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熱衷于行走的我,在路上,很多時候前面是無法預知的事物和沒有目的毫無準備地走進一個個古村落,面對一處處陌生的地方、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就自然地激起不可名狀的新鮮感與熱情。至于來到石頭寨,也是最近在路上不經意間的一次不期而遇。
那天從湘南著名的“草原”、人稱“江南呼倫貝爾”的南山牧場找近路往回趕,車子像下險灘的竹筏,沿七拐八彎的盤山公路往下“漂”,不到一小時、就從海拔1800米速降至1000米。一路的顛簸,路過湖南城步苗族自治縣長安營鄉時,車子罷工了。攝友老陸是個老駕駛員,下車檢查后,朝我們搖了搖頭沒精打采地說:要修、而且工程有點大,修理要兩三個小時。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我們走進公路對面的一個山寨。這個寨子首先吸引我的是寨子里的吊腳樓下的圍墻、屋基、灣曲的巷道、關牲畜的圈子、寨邊菜園的圍園、田埂等等都是用一個個西瓜大的河卵石砌成,很典型的一個石頭寨。
精致無比、寧靜中彌漫著一股遠古氣息的古寨,我們僅在其中轉悠幾分鐘,就毫不猶豫地決定在這里住下來。
問寨里人,得知寨子并不叫石頭寨,叫大寨村,住的全是侗家人。我們一幫“色友”還是愿意叫石頭寨,覺得叫石頭寨更為貼切。
石頭砌成的古侗寨寧靜悠遠
哥們幾位就如同當年的日本鬼子扛著“長槍短炮”在巷道里亂竄,古寨的寂靜被我們打破,人們從吊腳樓的一扇扇窗戶里伸出頭來看新鮮,好奇地瞅著我們這幾個外鄉人手持相機東瞄西看,上了年紀的還一臉的不解,你們在測量什么?是不是要修路了?問得我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復。我們說我們在照相,樓上嘆了一聲:這有什么好照的,城里人真怪。
山里人有大山的性格,老實厚道但不乏熱情,當我們說要找一個住的地方,馬上便有熱心人帶我們來到蒙明華老師那里。蒙老師是一位村里小學的退休教師,家里設兩間客房,有六張床位。專門接待我們這種不期而來的旅人。進門時已是午后,家里人上山做事去了,只有蒙老師的長女在家,她將我們五人安頓好后,一會就弄好了飯菜。幾樣可口農家小菜,哥們幾個狼吞虎咽的三下五除二就掃光了。
午后的斜陽將古寨鍍上了一層溫暖的色調。陽光將石頭寨每一角落都勾畫得分外動人,頗有西北塞外情調,竟差點忘了這是在“南楚極邊”的湘南。卵石砌成的石圍墻,有瓜葛藤蔓探出墻頭,將一兩個南瓜結在上面,逆光下翠綠葉子、金黃的南瓜十分耀眼,圍墻下是石板鋪就的曲徑,謎一般的伸向遠方。我將鏡頭卡在三腳架上,瞄準不遠處的石巷拐彎處,守株待兔似的觀望,設想在那束從吊腳樓瓦檐下打來炫目的光柱中能走過一個手提菜籃什么的村姑,踏著碎步在石板上款款走來,那該是多美的一張照片啊。此時的古寨象是休眠了,半天沒有一人過來,直至那束陽光移到我的腳尖,才有兩個少年雀躍飛來,手持竹竿駕馭那個隨地向前轉動的鐵圈子,后面跟著奔跑的小黃狗也與少年分享那份快樂,多生動的畫面,當光柱在他們身上勾畫出優美的輪廓的那一瞬間,我按動了相機快門,連拍三張。這時的卵石墻根下的那片青苔正沐浴在溫暖的斜陽里,太陽對它來說顯得太吝嗇了,一天僅給那片刻的溫暖。
寨子不大,150多戶人家,600多人,鱗次櫛比的木樓緊湊地建在緩坡上、坐東朝西,戶與戶隔以卵石圍墻。雖不很規則但顯得巧妙與雅致。寨里石板路巷道看不到什么垃圾,干干凈凈的,讓人驚奇,這不像邊遠山區的小村寨呵。過細觀察,才知古寨管理自有一套辦法,他們將寨里的小巷如城里一樣分別起個“潛龍路”、“松柏路”什么的,將清潔衛生事宜分劃到責任人。這時我才想起我們住的蒙老師家墻外掛有一塊木版,上面寫有“步云路”三字,下面是衛生責任人某某。
寨邊那道僅存幾段的護寨圍墻,高處達四米,在如血的殘陽下顯現昔日的威嚴,墻由一塊塊大卵石砌成,千百年過去尚堅固如初,登墻遠眺,梯田層層迭迭,夕陽山外山,想像當年寨里人倚仗這堵石墻不知擊退多少流寇竄匪。
菜園通常應用竹籬笆來圍,可這里全用卵石砌成人高的石墻,先不說攔牛羊,就是老虎都能擋住。
古侗寨不遠有小河,河上修建座風雨橋,取名為“回龍橋”,建于清乾隆15年,已有250多年歷史。廊橋建得與別處略有不同,橋兩頭的橋墩全是用腳盆大的石頭砌成,再鋪設數根巨大的杉樹,橋面也是用青石鋪就,橋廓上蓋青瓦,兩旁有欄桿、長凳,橋中亭閣精巧玲瓏。橋很是古舊。雖歷經無數次山沖刷,卻絲毫未損,我想也是得益于這特別的橋墩吧。
晚飯的時候,我與蒙老師聊:“這石頭構成的寨子,舉目見石,叫石頭寨不更好嗎?”這位讀過私塾的老先生笑笑說:“離我們寨子一公里還有這樣一個寨子,也是用河里卵石砌成,叫巖寨,他們搶先嘍!”
歌聲中石頭“流”進寨里來
一個寨子都是這樣的石頭,哪來那么多?
第二天清晨,老先生帶我來到寨后山上。遠山從朦朧的晨霧中漸現出來,老人指點群山,給我解開了這個謎。長安營鄉十多個村有一半坐落在大峽谷里,寨前這條河,來自峽谷的頂端,流量雖不是很大,但落差特別大,源頭海拔1700米,流到家門口其距離也就是十公里那樣子,海拔降到1000米,只要下點雨,水馬上漲了起來,山洪來也快去也快,而且水特別的急,千峰萬壑里的石頭經千百年的山洪;中擊,滾到下面一個個已全都變成西瓜樣圓圓滑滑的了。這樣大大小小的石頭堆滿了河床,給人們送來了取之不盡的建筑材料。這一帶不管架橋鋪路、屋基砌墻、田坎圍園,全都用這樣的卵石。我到過貴州鎮寧布依族苗族自治縣的石頭寨,那全是用大小不一、又各具有一定方正形的規則石塊錯落有致的壘砌而成的。兩處相比,各具特色。
我說這么多的石頭從河里搬上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先生說,這有何難?今天正好有一家準備做新屋,在砌屋基,你去看看,河里的卵石是怎樣源源不斷的“流”進寨里來。老先生一番話調起了我的胃口。
用過早飯,我拎起相機就往河邊跑。打遠望去,人們在河邊螞蟻似的彎彎曲曲的排了兩行,長達半里路,不知在做什么。
走近了,我也驚呆了。長長“螞蟻”的隊伍一頭站在河床上,另一頭則連到一處空坪子里,隔三尺左右站一人,西瓜大小的卵石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遞上來,一直遞到坪子里,看是很慢,可石頭一個個不間斷地“流”了過去,只一會,坪子里就堆成一座小山了。他們干活一點也不顯得累,男男女女邊遞石頭邊唱山歌,興高采烈的,好像這不是在運巖石,而是在玩一項開心的游戲。……村姑朝我笑著喊道:“照相佬,接一個!”話音未落,石頭就遞到我面前,我雙手接住,好沉,差點沒掉地上,窘態引起他們一陣大笑。這樣的勞動是快樂的,快樂的勞動那樣激動人心,激動人心的場面我就想拍照,快門“卡嚓卡嚓”的,不知不覺就將機子里的“子彈”打完了。
主人家送茶水來了。我問:“你請這百多個幫工,花費不少吧?”他擺擺手說:“沒花一分錢。”看我瞪大眼睛一臉疑惑的樣子,他解釋說,這里有個自古留下的老傳統,哪家需要搬石頭,只要喊一聲,全村的人只要手頭沒有要緊事的都來,大家集中力量遞上一兩個小時,石料夠了,就各自回去忙自己的事,所以不花一分錢。我想在城里,如請上這么多人,就是不開工錢,擺那十多桌飯,也夠你受的了。至此,我更為古寨純樸的鄉風所打動。
古樹訴說歲月的滄桑
問起古寨的歷史,寨里上了年紀的老人也說不出很多來,都只知道祖祖輩輩已在此居住,沒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給我的文章增彩,可我不灰心,除了古寨與古寨里的石頭,總還有點別的東西吧?蒙老先生說,那您就去看看村頭的古杉吧。
村頭有一片古杉樹,分布在河灘及村頭的斜坡上,共有38株。其中有一株古杉,樹高30米,胸徑2.3米,需6個人方能圍抱,是湖南最大的杉樹,被人稱為“湖南杉樹王”。
侗族信奉的是“萬物有靈”的自然崇拜觀,樹寨中的老樹、尤其是古杉,多是人們崇拜的對象,這株巨型古杉,自然是當地人心目中的樹神。一些人家將自己新生的嬰兒拜認這株古杉做“婆婆”,讓樹神保佑孩子,希望如挺拔的杉樹那樣健康成長。至今,逢年過節,就有人到樹下燒香燭和紙錢。
樹神老了,老得樹身全空了,基部的樹洞可站立五人,樹洞一直通至樹尖。 2003年2月8日晚,古樹經歷了一場千多年來最大的劫難。73歲的楊進化老人認為那天初八是個好日子,該去祭樹神,于是他拿上了香錢紙,十分虔誠地將很多紙錢放在樹洞內焚燒,山風吹來,將著火的紙錢從底部沿樹洞吹上樹尖,點燃了樹洞內干朽之物,引起了樹內大火。樹洞如吸風的煙囪,使火越燒越旺,而樹高 30多米,火又在樹內燃燒,救火的人們無能為力,只能眼巴巴地流著淚看著古杉樹在燒。有人撥了119火警電話,縣里的消防車急急趕來,可70多公里山間公路,等趕到并救滅,古樹又已焚燒了長達6個小時。談起當時的情景,村民蒙蓮花還有些后怕:“大樹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炬,火光沖天,照亮了幾里路遠……太恐怖了。”
樹神雖經此難,但沒有倒下,也沒有千枯,樹干反而顯得清瘦剛勁,針葉更加青翠。在人們心中,樹神怎能倒下?樹神見證世事滄桑,斗轉星移、一千多年啊,流逝多少塵世間悲歡離合,它若能言,那不就是一本厚實史書口馬?參拜樹神,用心靈與之對話,似乎讓人感悟點什么。世間什么是永恒?永恒是什么?
鄉情、情真意切純樸感人
無意間與小村邂逅,乃旅途中一插曲,在解讀古寨過程中,收獲的并不僅是那一張張精美照片及旅人探究好奇之心得到滿足,最主要的是古寨那古風古韻孕育的古寨人那份誠摯情誼。
沉醉在石頭寨古韻之中,驚醒時已是第三天上午,該走了,我們將兩天來的吃住費用交給蒙老師的老伴,這位兩天來為我們照料一日三餐的大娘說什么也不肯收下,“你們好不容易到來到我們山里做客,請都請不來……”大娘說這些時,一臉的真情,絲毫沒有城里人那客套程式。我們只好悄悄的將錢放在客房的桌上。
曾無意闖入一戶梁姓人家,主人丟開家務,熱情與我們攀談,并按當地風俗為我們打油茶。油茶的工序很繁瑣,把主人忙了好大一陣,這種侗族風味小吃味道獨特,香味襲人,誘得哥們幾個口水直流。熱情的主人一定要我們連吃四碗,這是四季平安之意,還笑著說:“一碗強盜兩碗賊,三碗朋友四碗客。”只有連喝四碗才夠朋友,這四碗油茶下去,把我們的肚子脹得“蒙古蒙古的”。這種對素昧平生的外人真誠得毫無戒備,讓人心動。
很多民族地區一旦開發成旅游點,就被“商業”得不成樣子,與這里比形成極大反差。想起為我們奔跑帶路天真無邪的學童,想起熱情配合我們拍攝、義務擔當“模特”的老鄉,想起接受采訪的一個個善良的人們,想起……這份清純得如山泉般清澈的鄉情讓我至今還在感動、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