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穎凡
得知要采訪的李桓英研究員已經84歲了還在堅持科學研究,心中除了敬佩多少還有一絲擔憂:如果說話太多,老人的身體受得了嗎?推開研究室的門,腳還沒邁進去,老人已經開始招呼我了:“來,坐這兒。你是喝咖啡還是茶水,我們這兒都有。”聲音洪亮、思維敏捷,我的顧慮全打消了。沒有過多的寒暄,我們直奔主題——麻風。
記者:說起麻風病,人們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恐懼”,您研究麻風病這么多年了,您感覺麻風病到底可怕在哪里?
李桓英:麻風病在地球上已經存在三千多年了,直到上世紀30年代磺胺類藥物開創了抗生素時代以前,麻風病是“不治之癥”,加之麻風病引起的外周神經損傷,導致終身殘疾,構成了人們對該病歧視、恐懼的根本原因。如果說死亡是一個生命的浪費,殘疾就會給家庭、社會和國家造成很大的負擔。麻風病就是如此,隨著麻風病患者患病年限的延長。病情的發展,殘疾便會不斷加重,而這正是患者及其家庭的悲劇。
記者:聽您這么一說,我也覺得麻風病很可怕了。
李老哈哈地笑起來: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麻風,不光你,就連我周圍的醫生、護士,也大多很害怕這個病,甚至都不敢和我這個研究麻風的人接觸。事實上,麻風病一點也不可怕。要我說,麻風就是個“窮病”,麻風病多的地方都是比較貧窮的國家和地區,如我國的云南、貴州。這些地方的人們營養,環境衛生差,影響機體的抵抗力,就較容易發病,而挪威,在上世紀也曾是麻風病的高發區,但由于經濟水平提高,早在上世紀40年代麻風病的特效藥發現之前,麻風病就在那里絕跡了。
麻風病菌比較脆弱。在細胞內寄生,它們只在32攝氏度才能緩慢生長。因此麻風菌侵犯人體的周圍神經。它不產生毒素,不引起發燒,又不侵犯中樞神經。結果,患者壽命長,而侵犯營養面部和四肢等處周圍神經支配的地方,就會引起感覺缺失、不出汗等現象。這樣,患者手腳等就很容易受傷,受傷后自己感覺不到,再加上貧窮地區缺醫少藥,局部就會引起繼發感染,發生潰爛并最終形成殘疾。記得有一位患者找到我的時候,鞋子里有一塊石頭,把腳趾磨了一個硬幣大的潰瘍,他自己都不知道,臨走的時候,我無意中抖了抖他的鞋子,又摸了摸里面是否有釘子扎他的腳,才發現了那顆石子。這往往是麻風病患者殘疾的原因,其實并不是麻風菌本身造成的患者殘疾,而是麻風菌侵犯了外周神經。引起了掌趾麻木而導致外傷。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會覺得他們可怕了。
記者。您從1978年至今研究了這么多年,年年都要到疫區去幾趟,您自己是如何防范的呢?
李桓英:麻風病和結核病一樣。感染性強,但發病率較結核病低得多,這是因為麻風發病與個體的免疫力相關。在高發區,一般患病者僅有百分之幾,而95%的人即使被麻風菌感染了,也不會發病。我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采取過什么防護措施。這兩個小疤是前幾年他們做實驗時,給我打了兩針滅毒麻風菌{邊說邊伸出兩只胳膊),你看到現在我什么事也沒有,說明我對麻風有自然抵抗力,不會發病。早些年,麻風患者隔離治療的時候,有的夫妻感情好不想分離,丈夫被隔離后。妻子主動給自己注射麻風菌,結果還是得不上。我國香港地區早在上世紀70年代曾經作過研究,發現剛剛做了母親的麻風患者如果接受了氨苯砜治療,對嬰兒就沒有感染的威脅了。由此證明,開始治療的麻風病患者就不再具有傳染性了。根據這種特點,我國自上世紀80年代就不對患者進行隔離治療了。
記者:您剛才說發現了麻風病的特效藥,能只體說說嗎?
李桓英:1946年,我還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一次看《讀者文摘》上面有一篇文章,題目是“卡維爾的奇跡”(卡維爾是美國的麻風院),介紹說原本準備用來治療結核病的砜類藥物,對結核菌無效,沒想到在麻風病人中試一試,效果卻非常好。當時雖然我還沒有從事麻風病工作,可那篇文章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國家從一解放就開始使用砜類藥物氨苯砜,大力防治麻風病,但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世界各地發現有大量患者出現耐藥。當時我國上海等地的統計也表明有30%的患者出現耐藥。在上世紀70年代,人們發現了利福平,也是一種治療結核病的藥物,對麻風治療效果更好,實驗證明服一劑后,一周內就失去對他人的傳染性,而且由于麻風菌分裂慢,對利福平非常敏感,每個月服一次就可以了。但如果患者長期服用砜類藥物已出現了耐藥,再服用利福平就又成了單療(單一藥物治療),又可形成耐藥。之后,到了上世紀80年代又有了氯苯酚嗪,三種抗麻風菌有效藥物的聯合服用,就是現在全世界統一的聯合化療。通過我們在現場實踐,用這種方法,患者連續服藥2年,體內活菌和病菌碎片均完全代謝干凈,而既往用氨苯砜單療,這個過程需6年左右。因此,1980年世界衛生組織對于麻風治療療程的說法是“治療至少2年,或至細菌陰轉”。我國在西南高發區已對完成短程聯合化療患者的上萬人進行了統計,其年復發率僅為0.03%,遠遠低于國際1%的要求。
記者那么您認為治療的關鍵是什么?
李桓英早發現。早發現太關鍵了。盡管我們的麻風病患者已經很少了,每年新發現的病例還不到2000例,但是,由于衛生知識普及不夠,加之社會歧視,我們的患者很難在早期發現。新患者中的兒童率印度達到15%,而我們只有3.2%,這不是說我們的兒童患病率真的很低,而是我們沒有能夠發現潛在的兒童患者。在兒童階段發現疾病對于患者本人和社會都是有重大意義的。如果麻風病患者能夠在尚沒有出現殘疾的時候被發現,經過規范的治療治愈后,他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區別,那么也就不會給社會造成負擔。你看我這份資料,印度也是發展中國家,麻風病患者比我們多,但他們發現的新病人中已經發生殘疾的患者只占1.8%,而我們有20%,這些人即便治好,殘疾也還會和他們相伴終生,使他們難于溶入正常社會。還有,印度發現的多菌型患者(相對病情較重)占35%。而我們有70%。可見,早發現工作我們做得還遠遠不夠。
其實,早期發現麻風病并不困難,患者最主要的癥狀是麻木的淡紅斑。麻木斑常表現為與四周的正常皮膚齊平或邊緣略高起的斑疹,通常比正常膚色淺,往往被誤診為皮癬。這樣的斑疹突出的特點是局部感覺缺失。檢查的時候,我們常常讓患者閉上眼睛,然后用棉絮拂試此皮損,然后又拂試正常皮膚,并要求患者根據我們的點擊數數,如果我們點擊斑塊的時候他漏數了,則說明這塊皮膚感覺不靈敏。另外。麻木斑的局部還會有閉汗和溫、觸、痛覺發生障礙。也有些患者沒有麻木斑,但以患肢的掌或跖部麻木、皮膚淺感覺減退等為首發癥狀。稍有經驗的醫生還可以觸摸到營養該部位的粗大的周圍神經。
研究室其他的人陸續下班了,我和李老也聊了近3個小時。李老鎖上門,我們一起走出研究所,邊走邊接著聊。
記者:您今年還去云南嗎?
李桓英:當然了,那有我的“點兒”,我現在在研究麻風病患者耐藥的問題,我得去把問題說清楚,將來的研究結果才能準確,推及到國內外的時候才不會出現差錯。
記者:那您今晚吃什么?自己做飯嗎?
李桓英:簡單。火腿、面包,冰箱里都有,青菜煮一煮,拌拌就可以吃了,我自己懶得炒菜。說著,她又習慣性地笑了起來。
李老至今孑然一身,所有的親戚都常年定居國外,有人說她將自己嫁給了熱帶醫學科學,將終生的感情獻給了麻風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