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夢死死地纏著我已是許多年了。夢中,我回到了西昌,回到了邛海邊瀘山腳下那所學校。或是出差,或是同學相聚,或是什么無名的地方喝酒、神侃、爭論問題,突然回想到該上瀘山上看看。然而夢醒了,夢中那瀘山卻成了我永遠上不去的一座山,一座該去,而永遠去不成的山。有一次,我把這個夢告訴我母親,母親問我,你曾經在瀘山上許得有愿嗎?——我許得有愿嗎?
手里有一張已經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劉君、何君在瀘山上一個殘破的廟宇的神壇前,似在祈禱,是那樣的虔誠。許有愿嗎?如今已不記得。而可以肯定的是我們跪下去那一刻是虔誠的,是帶著某種目的和憧憬的。照片中的三人,我和劉君自上個世紀的1981年畢業后就再也沒有相見過,只是從同學那兒知道劉君現在涼山一所縣中任校長,且小有成績,幾次想與他在電話上如在學校時那樣神侃,爭論一番,但一想他還有這興致嗎,就打消了念頭。是啊,二十幾年里社會的磨礪,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我們,已是奔知天命的人了,還是等哪日相聚時再神侃吧,那才有味。而何君呢,畢業后因相隔較近,見過幾次面,喝了幾回猛酒。一次他到我工作的地方開會,很晚了,來電話跟我說他正和幾個朋友宵夜,叫我去,我去了。那夜的酒啊,喝得是昏天黑地的,本該我送他去休息的,結果竟是他叫三輪車夫送不辨東西的我回了家里。此一別,何君就永遠地走了,去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肝癌,因為酒。
或許,我的夢應該與何君有關,然那夢在何君離去之前就開始死死地纏住了我。
有一次去成都,偶然碰上了一個據說是從事心理學研究的專家。我把我的夢講給他聽,專家說你潛意識的確是存在一個擺不掉、丟不開的東西,是愛情吧?與我年齡相仿的專家問。是愛情嗎?在西昌讀書,一班同學四十多人,最大的大姐已是三十有六,最小的也是二十有五。他們都歷經家庭的離散,歷經人生的風風雨雨,歷經心靈的扭曲和苦痛,有來自藏區林場那一根根古木碾壓出的躁動和不安,有來自磚瓦窯那一塊塊黑煤煅燒出的憤恨和激越,還有來自農村那一間間破敗的知青屋消融出的失望和茫然。在他們眼中,我仿佛不是同學,只是小弟。你說心靈碰撞過嗎,愛的火花閃動過嗎?那年同學們上瀘山搞野炊,釋放出的自由的激情,散漫于瀘山山頂。我相信當時,未婚的大哥大姐,以及已婚的大哥大姐們經歷了那個瘋狂而壓抑的時代,在呼吸瀘山清新自然的空氣的時候,心中自由的愛的火花也在閃動,也在碰撞。然而,當他們燃燒的激情在那高度理性與傳統的約束下漸漸熄滅的時候,他們相互撞擊的愛戀也就永遠隱匿了起來,成為他們永遠的秘密。我呢,留下的卻是那死死纏住我的無法解釋的夢。
也許,這夢應當放大。如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中講的,夢的答案應在夢的背后去找,十八歲那年七月我參加高考,做夢都沒想到,到九月中旬收到的通知書竟是我此前從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學校,就因為一個“服從分配”,不得不去。能不服從分配?當年考上學校,不管它是大學、大專、中專就是有了飯碗,有了飯碗就有了飯吃,家中就少一張嘴巴,有什么不好。從此便和涼山、西昌結了緣。西昌師專坐落在瀘山之下,邛海之濱。啊,對了,其實那夢應該與邛海有關。不是嗎?那邛海的一湖清澈,一湖漣漪,應該承載著我的夢。然而,煙波浩淼,潮漲潮落,記憶在二十多年的時光里逐漸消逝,留下的唯有湖畔那邛海招待所林蔭蔽日的道路和灰白的小洋樓。據說這招待所,蔣中正先生以及許多著名的人物都曾在這里住過,但在大學三年里我未敢踏進一步。隔絕我和許多同學的是小洋樓的圍墻、門崗、威權、傳統和我們心中看不見的塊壘。這也是我要尋覓的那個夢的碎片?
此刻,記憶中驀然跳出了滿是彈痕,斷垣殘壁的原林學院的教學樓。那是文革中武斗留下的“藝術品”,裸露的鋼筋,折斷的預制板,洞穿的樓頂,破碎的門窗,以及那涂抹著“忠于”、“萬歲”、“萬萬歲”的紅色的油漆與烏黑的血跡,經常地在我腦海出現。那些年也是我家鄉小鎮武斗正兇的日子,全城的居民們惶恐度日,大街上是一撥撥戴著藤帽、扛著鋼釬的父輩,和一批批長兄悲壯地開赴武斗前線的情形。我的一個姓趙的小學女同學的父親就是在那次武裝之瀘 (瀘州市)中被打死的。記得尸體被作為“烈士”運了回來,埋在縣城烈士陵園,不幾年又被挖了出來,另找了魂靈安息的場所。我想,趙姓同學父親的魂靈能安息嗎?在陰間,在地獄,在天堂,他一定會責問上帝,責問閻王我為什么要這樣死?我為誰而死?我死了算個什么?當然他永遠也得不到回答——與那幢殘破的林學院大樓里死去的青春的魂靈一樣,冤屈的魂靈永遠得不到回答。
但愿死去的安息,活著的勇于直面人生。我在邛海邊求學的那年,峨影廠的一位姓張的導演想尋找這場劫難的答案。不久,拍了部電影叫《楓葉紅了的時候》——火熱、激越、悲愴的愛情故事在這邛海之濱的瀘山腳下演繹,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武斗場面重現于林學院這座殘破的大樓——一場血的械斗結束了,尸橫遍野,女主人公死了,死在了自己的戀人懷里,也正是自己不同派別的“敵人”面前。瞬間,成千成百鮮活的生命消失,面對破滅的希望,男主人公沒有眼淚,沒有吶喊,沒有沖撞,只是默默地抱著在械斗中死去的戀人,緩緩地向著殘陽走去……的確,拍攝現場的演員表演是到位的,那疑惑的眼神,那悲愴的神情,二十幾年過去了,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后來,公演的電影卻沒有主人公走向殘陽這個鏡頭。這是該片導演給我們做電影專題講座時就估計到了的,是我那些曾被打成過這樣那樣的“反革命”、劃人過這樣“分子”和那樣“分子”的老師們預料到了的,也是我那些經歷過萬千磨難的師兄師姐們猜想到了的。
歷史的終結該是什么?迄今,邛海那座殘破的教學大樓還以那副沉重的模樣橫亙在那兒嗎?我不能猜測。然而,夢仍然死死地纏著我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