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一

則安第一次看到周凱是從可視門鈴的顯示屏里。

小區(qū)里給每幢大樓裝上了可視門鈴，來訪的人只要按下相應(yīng)的門牌號，被呼叫的人就可以從接收器上的顯示屏里看到來訪者。則安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按下那個顯示鍵，這時，那塊手掌大的顯示屏就會亮起，漸漸地，會清晰地顯示出樓下大門外那塊青翠的綠地。樓前時常有人來來往往，但沒人會知道正有人透過防盜門上的監(jiān)視器偷窺著他們。則安有點迷戀這樣的游戲，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們，卻不會被他們打擾。

那天，則安按下顯示鍵，一張人臉立刻闖進(jìn)她的視線，她嚇了一跳，往后退開一步，突然意識到那人根本不會看到她。她松一口氣，暗笑自己是做賊心虛，再仔細(xì)看，那是張年輕男人的臉，而且，很好看。則安微微笑了笑，能用好看來形容的男人并不多，而大多好看的男人卻又不太像男人，但這個人，不一樣。則安看到他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一下接一下地按著門鈴，顯然，他要找的人不在，沒人給他開大門，則安心里一動，伸出手按下開鎖鍵，她看到他輕呼一口氣，拉開大門，從她的視線里消失了。則安并不是一個熱心的人，她想，會幫他開門，也許只是因為他的好看。

二

白天，總是則安一個人在家，大概是擔(dān)心她會寂寞，阿來時常抽空發(fā)短信給她，問問她在做什么。則安把手機(jī)開到振動，有短信來時，手機(jī)會在玻璃桌面上輕輕地打轉(zhuǎn)。則安像看一個好玩的玩具，看著小巧的手機(jī)跳完孤獨的舞蹈，然后才拿起來，看短信，回復(fù)。則安覺得手機(jī)對自己而言，就是一個玩具，除了和阿來發(fā)短信，別無他用。

則安從沒告訴過阿來關(guān)于門鈴上的顯示屏的事，她不想讓阿來知道她的寂寞原來如此深重。

除了不能時常陪在則安身邊，阿來把則安的生活照顧得很周到。其實則安并不是無事可做，她會做ＦＬＡＳＨ（電腦動漫）。線條簡單的人物，樸素的黑白兩色背景，單純而清新的情節(jié)。則安做的ＦＬＡＳＨ像她的人一樣，簡單，卻又韻味無窮。

那天從顯示屏里看到的那張好看的臉，則安把他畫了下來，再做進(jìn)了ＦＬＡＳＨ里，給阿來看，阿來笑著，怎么現(xiàn)在的男主角都越來越精致得像女人了呢？則安輕輕敲他的頭，你是嫉妒，他不像女人，因為你沒見過他本人。阿來一怔，你見過他？則安不說話，只笑，然后說，反正他肯定不像女人。

三

則安意外地看著站在門外的年輕人，那張好看的臉此時顯得有些尷尬，他說，能不能，借我一只雞蛋？過了兩秒，則安才明白他的意思，竟然，還會有人敲開陌生人的門，只為借一只雞蛋，她笑起來。她的笑讓他更加尷尬，正想轉(zhuǎn)身走，她卻叫住他，你等等。她進(jìn)去拿了一只雞蛋給他，他道了謝，卻又欲言又止。則安安靜地看著他，他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輕聲問，你會不會做蒸蛋？則安微笑著讓他在客廳里坐下，自己到廚房里點上火，幫他做一碗蒸蛋。則安站在廚房里做個深呼吸，嘴角一直有掩不住的笑意。

等著蛋蒸好的時間里，則安拿出一副跳棋來。下棋的時候，年輕人做了自我介紹，他叫周凱，大學(xué)剛畢業(yè)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現(xiàn)在在給七樓一家老太太做私人看護(hù)，老太太的女兒是周凱表姐的頂頭上司，周凱家境并不好，這份看護(hù)的工作雖不如意，但至少可解他數(shù)月衣食之憂。剛才老太太突然想吃蒸蛋，家里恰好沒了雞蛋，又下著這么大的雨，周凱才想出找鄰居借只蛋的辦法。臨走時，周凱再三地說謝謝，則安微笑著不說話，她的話一直很少，這讓周凱再次感到尷尬，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說再見。則安看著他用手帕托著還燙手的碗往樓上去，再見兩個字哽在了喉嚨里沒有發(fā)出聲音。

四

過兩日，周凱拿了一只雞蛋來敲則安的門，則安笑，有借有還，他可真是個講信用的人。則安覺得自己的寂寞被一點點地消解了。

下午，周凱在老太太休息后會來找則安，坐一坐，喝喝茶。也聊天，但則安依然說得很少，大多數(shù)時間，是聽周凱說，他口才并不好，但好在不浮夸。則安不知道，那天周凱會敲她的門并不是像選彩票號碼一樣。他從七樓一直敲下來，這幢樓里大多是上班族，白天很少有人在家，有人在的，客氣一點的就說沒有，不客氣的，干脆什么話都不說就關(guān)了門。敲到則安的門時周凱心里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沒想到的是，她會答應(yīng)，甚至，不嫌麻煩地幫他做好。他看著這個白凈而纖弱的女子，莫名地覺得一顆浮在半空飄蕩的心，慢慢地落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則安身上有讓人感覺安穩(wěn)的氣息，周凱戀上了每日這段閑適的時光。他暗中猜測她的身份，職業(yè)，是設(shè)計師還是作家，或者，是畫家？她看上去嫻雅而淡定，眸子里，卻又有些微的憂郁，雖然，那憂郁會在他講笑話的時候一閃而過。

阿來發(fā)現(xiàn)最近一段時間則安比較愛笑了，晚上回到家，還會有她做好的菜在飯桌上飄著香，以前可都是等他回來再一起動手的。他以為是則安做出了得意的ＦＬＡＳＨ，所以心情奇佳。他并不知道每天下午家里會有一位客人，而這客人，就是出現(xiàn)在則安的作品里，被他笑說像女人的男人。

五

則安給周凱看她做的ＦＬＡＳＨ，當(dāng)然，并不是以他為主角的那些。周凱很難把這些簡單而深刻的動畫同眼前這位女子聯(lián)系起來，他一直覺得她像純凈水一樣清澈，又以為和電腦數(shù)據(jù)打交道的人，大都面容刻板，舉止嚴(yán)謹(jǐn)。這些動畫線條明快。一個個人物好似一筆完成，要講述的故事也似行云流水，他只覺得喜歡，這種喜歡是一種直覺。則安一直微笑著看他的表情，看他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欣賞和感動?？此谝谎劬陀X得他不一樣，雖然，他那張臉如阿來所說太過精致，但那天透過顯示屏，則安從他露出焦急的眼睛里，看到了責(zé)任兩個字。

就是這么奇怪的，有些男人長了一張正氣凜然的臉，卻盡做出不知廉恥的事，而有些男人，就算溫柔隨和，也可以給人以安全感。周凱突然問，真奇怪，你做的這些ＦＬＡＳＨ怎么都沒有聲音呢？良久，聽不到則安的回答，周凱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去，則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像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喜歡懷舊，這種無聲動畫像看以前的默片。周凱沒有再問，他專心于這些無聲的故事。則安輕輕往后退，退到他身后，站在他的影子里，仿佛感覺寒冷，她伸手將自己抱緊。

六

這天周凱再來的時候，手里拎了一大袋水果，他沖則安笑，我不會做菜，但好歹學(xué)會了做水果沙拉。則安看著他將水果拎進(jìn)廚房里，又把水果洗干凈，切好，拌上沙拉醬。她一直沒說話，眼里有笑意，但轉(zhuǎn)瞬，又被哀傷所淹沒。

周凱獻(xiàn)寶般將沙拉端到則安面前，則安本沒有胃口，但不忍拂他心意，配合地吃了好幾塊梨。周凱心底泛起溫柔，他喜歡這個女子，這喜歡完全像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就從那天她幫他蒸好一只蛋開始。則安感覺到他的目光，卻不敢回他一個同樣溫柔的對視，她低頭吃沙拉，梨，蘋果，草莓，香蕉，吃到嘴里，卻全沒了味道。

周凱突然伸手過來握住則安的手，則安受驚似的猛地抽回手，周凱的手難堪地伸在那兒，則安也不知道說些什么來打破尷尬。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jī)又開始轉(zhuǎn)起圈來，恰在周凱的手邊，他伸手拿起交給她，卻無意中碰到閱讀鍵，屏幕上顯示了阿來兩個字。阿來是誰？周凱忍不住問。則安低頭看手機(jī)，輕輕咬著唇，阿來給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她抬起頭迎上他錯愕的眼神，又說，他一直把我照顧得很好。像是突然的失語，周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痛，原該想到的吧，像她這樣的女子，沒有工作卻住這么好的房子，背后，總該是有個男人的。他站起身，總算可以發(fā)出聲音，卻是說再見。他走得太快，他都忘了今天來，原是想告訴則安，他已經(jīng)找到了新工作，要給她自己新的聯(lián)系方式。

他沒有回頭，如果回頭，他會看見陽臺上那個纖弱的女子，正一臉淚水地看著他離去。

七

則安坐在候機(jī)室里等著去給她買飲料的阿來，他們要飛往美國，和父母團(tuán)聚。那天周凱走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眼里的心痛，知道他誤會，卻沒有解釋阿來是她的哥哥。父母給了他們兄妹兩個頗有禪意的名字：既來之，則安之，則安覺得正是受了信佛的父母的影響，所以才會在七年前，因為耳疾失去聽力的時候坦然面對。

昨天她找到七樓那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再從她女兒那里找到周凱表姐的地址，她給周凱寄了點東西，是張刻有她的ＦＬＡＳＨ的光盤。周凱會發(fā)現(xiàn)ＦＡＬＳＨ的男主角就是他的模樣，會知道那個曾透過可視門鈴?fù)蹈Q到他的女子，一直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就算戴上助聽器，她所聽到的音量也只及常人的十分之一。

是的，她暗地里將他的影像一遍遍地描摹，他那天無意中的疑問卻再次提醒她的缺憾，讓她清楚地看到橫在他們之間難以越過的距離：這么多年，只有在阿來面前，她才敢放心大膽地摘下助聽器。

則安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她甚至不肯當(dāng)面對周凱說出真相，只在ＦＬＡＳＨ里留了一段話：你是我路上偶遇的最好的風(fēng)景，而我的世界注定了沉默，我惟有，用記憶刻一場遺憾，來換你一段難忘的心痛，原諒我的自私，因為，惟有如此，我才可以在回憶里，有一段只有我一個人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