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紅之戀

一

開始，他們是陌生人。尹若朱和柳岸然。

是年，若朱２３歲，剛從杭州的一所二流大學(xué)畢業(yè)。文憑到手當(dāng)天，她就拎著行李，獨自到上海尋工。三毛曾經(jīng)說：“要過值得過的生活，有春，有夏，有秋，有冬，這才是生活。”若朱到上海半年，明白了三毛的深意，６００塊租到的小屋，２０平方米，西向，沒空調(diào)，冬涼夏暖，果真四季分明的好人生。

若朱覓得一份化妝品營業(yè)員的工作，盡管她是“油畫、國畫雙學(xué)士”。這確實有些可笑。但工作倒也不是頂無趣，起碼，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上海是個動物園，從螻蟻到虎鯨，品種俱全。若朱不無興致地觀賞著。

商場里，若朱負責(zé)Ｃｈａｎｅｌ專柜。某天，一個男人過來，說想買管唇膏。中年男士買唇膏，不外乎贈給情人。但若朱還是問，您太太喜歡哪種顏色？紅色吧，他說。若朱便推薦了一款“嫣紅”。“幫我試一下好嗎？”對方自如地笑笑，牙齒在唇間微露光亮———是一般中年人所沒有的純白。

擦掉水果唇蜜，若朱認真地抹上“嫣紅”。這是一款成熟產(chǎn)品，紅至嬌媚的色澤中，又別有清艷光感。剎那，若朱由青澀小女生被點化成了耀眼的尤物。望著鏡中的自己，若朱本人也迷惑了。顧客平靜地瞥一眼，說我買了。付完款，他遞給若朱一張名片：“愿不愿意去兼職……”

男人走后，若朱用化妝紙輕輕擦掉唇膏，人，便又一下子淡了下去。

名片上的人叫仲懷，頭銜是“申愛廣告公司攝影助理”。當(dāng)晚，若朱打電話和他聯(lián)系。他們要拍一個潤唇膏廣告，只拍嘴，不拍臉，報酬不錯，若朱同意了。周末，她去淮海路的公司面試。接待她的仲懷長頭發(fā)，一副哈韓打扮，卻不是當(dāng)日的那個顧客。他請若朱到公司隔壁的咖啡屋喝咖啡。喝完他說，明天你來，我們開工。若朱問，不要試鏡嗎？仲懷笑說，你說話、喝咖啡的樣子，我都看到了，唇部表情很好，ｐａｓｓ。結(jié)果，拍出的片子果然很好。拿到報酬，她給自己買了一臺奧林巴斯相機。

不久，仲懷又幫若朱介紹了一份婚慶公司化妝助理的工作。因為若朱懂美術(shù)，兩個月，就被提升為化妝師。她想，一切好運，都是那個有純白牙齒的男人帶給我的———可，他是誰，他又在哪里……

二

柳岸然想不到，他會再見到那個女孩。９月，朋友女兒的婚禮上，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就在主桌幫新娘夾菜、陪她換行頭。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再遇見她，但，一切似乎在劫難逃。

那天，若朱沒化妝。若朱的素白，恰是柳岸然喜歡的。所謂面若敷粉，唇若涂朱———好看就好看在，明明不曾化妝，卻像化過一樣動人。柳岸然欣賞著那張清爽臉龐。

１０點，宴席結(jié)束。酒店門口，柳岸然的黑色帕薩特，悄然停到若朱面前：“上來吧，送你。”若朱咬咬嘴唇，坐進車里。他們上了高架。不料，中途看錯指示牌，兜一圈，竟又繞回了原地。柳岸然摸摸鼻子：“不好意思。”若朱饒有興味地用眼角的余光瞄瞄他，忍不住大笑。柳岸然求若朱別笑。他愈這么講，她愈是停不下。他索性停車到一個僻靜路口。

月光，從車窗照進來，洇在若朱臉上，令她美麗的彎唇，似月亮的倒影。他猝然低頭吻她，狠狠地。笑聲驟然止歇。此夜，急管繁弦，群星璀璨……

柳岸然幫若朱換了一套浦東的水岸公寓。他自己隨機地到那里去，用牛奶、芒果、蛋黃派……塞滿她的冰箱。有時，她做拙劣的咖喱飯給他吃，有時，他們就去樓下的港式茶樓，吃香噴噴的魚生粥、海鮮芝士飯……飽暖之后，若朱躺在懶漢椅里看小說，他就會從背后俯身吻她。

柳岸然不吸煙，唇齒潔凈。若朱時常打趣他，這么老了，怎么還唇紅齒白的？我老嗎？柳岸然加大了力度。想不到，這樣潔凈的唇，可以在剎那變得魯莽而魅惑，如帶著一絲邪惡，將若朱完全俘獲。欲望像春天的繁花，從她身體深部升騰，綻放。若朱如糖果，在情人魔幻般的唇齒間，由堅硬，漸次柔軟而甜美。

仲懷從西藏拍片回來，請若朱吃飯。看到她的瞬間，他就像被日喀則的陽光灼了一下。他說，若朱，你變了，怎么回事，我才離開兩個月。若朱含笑，不答。兩個月，她完成了從淡粉色唇蜜到嫣紅唇膏的飛躍———她知道這該歸功于誰。

三

若朱貪戀柳岸然，貪戀他的吻。貪戀，會讓女人變得嫉妒。若朱有時不能遏止自己，想像他的妻。但若朱從來不問關(guān)于他家庭的一切。除已婚這點，其他統(tǒng)統(tǒng)不問。她不想讓他尷尬，讓自己不快。當(dāng)然，她還是問了他的職業(yè)。經(jīng)商，我有幾個公司。他這樣簡短地答復(fù)。若朱看過他專用簽單的派克筆，極粗，筆頭黃燦燦———至少，他是有錢人。她不再多問。

仲懷到底知道了若朱的隱私。有次，他給她送一盆蟹爪蘭花，在浴室，看到兩支并排的牙刷。他即刻明白了。很不幸，還被他覷見，用鑰匙開若朱家門的柳岸然側(cè)影。ＭＳＮ上，仲懷罵她：“上海喜寶！”然后，他說了許多柳岸然的事：他以前只是普通的中學(xué)化學(xué)老師，他是靠老婆發(fā)跡的，他老婆身體很壞，他們沒有孩子……沒來得及問，你怎么知道？仲懷已經(jīng)關(guān)掉對話框。

逛街，偶然路過以前工作的商場，若朱忽然想起來，纏著柳岸然給自己買一管“Ｃｈａｎｅｌ嫣紅”。“你還從沒給我買過化妝品呢！”她施展嬌嗔，與未謀面的情敵暗自較勁。他卻漠然地把她從柜臺拉走：“我不喜歡你化妝。”

四

有段時間，柳岸然有點忙。若朱于是寂寞。寂寞時，她就擺弄那臺奧林巴斯，對著大衣鏡，拍自己的唇，貼在ｂｌｏｇ里。有網(wǎng)友在ｂｌｏｇ留言：“口如抹丹，不受饑寒；口如沙紅，富貴相當(dāng)。ＭＭ，你真好命。”若朱無動于衷。每天，輾轉(zhuǎn)在別人的婚禮上，她卻不敢問自己的愛人：你想娶我嗎？你愿意和我結(jié)婚嗎？無眠之夜，她祈禱上帝讓那個女人死掉……醒來，她又后悔自己的刻薄。

某天，若朱早起，就覺得今天會發(fā)生點什么。接著，她在報上看到了那條訃告“上海著名企業(yè)家董××先生長女、知名企業(yè)家柳岸然先生夫人，董申美女士，昨日因病去世……”申美，若朱覺得這名字很熟———她閃電般地想起，那是仲懷公司的名字！原來，那是他老婆的公司。仲懷也確認了這點。若朱不知該高興，還是煩惱……

柳岸然果然很快向若朱求婚。他的樣子略顯憔悴，可是笑容很真誠。鉆戒的大小剛剛好，若朱很開心。

五

訂婚半年，尹若朱和柳岸然正式登記，搬進別墅的新居。柳岸然待她一如往昔。婚后不久，若朱就懷孕了。她的臉胖起來，唇和手指，也都幸福地腫起來。她成了一名被命運寵愛和眷顧的少婦。

某天，若朱卻發(fā)現(xiàn)了那管唇膏。是在柳岸然的保險箱里，一管用過的，Ｃｈａｎｅｌ，嫣紅。從生產(chǎn)日期看，應(yīng)該就是初遇時，他向她買的那管。直覺告訴若朱，這一定是他妻子的。是他那個病弱、富有的妻子的遺物。他竟然把它藏得那么好。委屈從心底泛濫起來。輕輕地，她轉(zhuǎn)出那截嫣紅，走到鏡前，對著自己的唇，不可抑止地涂抹起來……

啪。柳岸然一掌打落了唇膏。他粗暴地用拇指抹掉她嘴上的顏色。若朱驚駭?shù)谜f不出話來。很久，她才撫著手背，嗚咽起來。柳岸然道歉了，但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往一樣，用一個溫存的吻來安慰她。他只是收起唇膏，轉(zhuǎn)身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

隔天，若朱獨自回了杭州老家。她想，等柳岸然來認錯，接她回去。可是三天，他都沒來。她開始腹痛，下體滴出淡紅的血。她瘋狂地想他。

六

一周后，上海的電話終于打來。卻只是仲懷。他說，柳岸然出事了。兵荒馬亂地連夜趕火車。新客站，若朱被一個民工的扁擔(dān)絆倒。劇痛。殷紅的血，從她腿間滴下。

醫(yī)院里，若朱流產(chǎn)了。刮宮，打點滴，若朱躺在床上，打手機給丈夫。接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他問了醫(yī)院地址，半小時后出現(xiàn)在她床邊的是一個警察。他說，你丈夫柳岸然，涉嫌以長期投毒的方法，謀殺前妻董申美，現(xiàn)已被拘捕……若朱，呆了。

身體稍好，若朱去警局，看柳岸然。隔著玻璃，她問他，為什么？他說，她不死，公司的股權(quán)就永遠不是我的，在你面前的我，就永遠是個表面光鮮、實際上一無所有的癟三———我想賭一賭我們的明天。那你就毒死她？他不語，緊抿的嘴唇依然紅潤。你，怎么殺她的？若朱又問。用砒霜，他說，把微量砒霜，抹在唇膏表面，我曾是化學(xué)老師……他的表情突然變得憎惡：“她是一個極端的女人，什么都不肯放手，股權(quán)，丈夫，青春———她天天抹口紅……”若朱冷汗沁出。

“我愛你不化妝的樣子，”戴著手銬，他湊過來，貼在玻璃窗上，印下一個混沌溽濕的吻痕，“我真心愛你。”若朱的唇，發(fā)干，由蒼白而成深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