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仲春的一天,我見到葛木。他還是老樣子,吊兒郎當提不起神。頭發依舊亂,眼睛依舊亮,像一彎月亮掉落一叢茅草中。那月亮看著我笑:“好嗎?”
“不好,正在婚變?!闭f完自己也樂。我們兩次歷史性會晤,都和婚變有關。
第一次是父母,整日吵個不休,我煩,自己到外頭晃悠。遇上同樣晃悠的葛木。他帶我遠離寂寞,他也改變我的人生。
我們在街上逛蕩。穿肥大的衣裳,剪薄薄的寸頭,說蠢蠢的大話。夜里飛車在空蕩的街上,沖天空放歌。音質差,自己也知是鬼哭狼嚎,卻感覺酷極。
20歲那年,父母忽然良心發現,他們找我談話,我流了淚,我聽話回家。三日后又跑出。葛木稍顯冷淡,去后海路上,我坐在他單車后座,看夜空,愈來愈藍。
意外地,他從小販手里買了棉花糖給我,云彩似的。我笑,他卻不。他眼里是一抹清冷的憂傷。我陡生纏綿心,卻不料他又恢復老樣子,嚷著去舞場。丟下我,他和一女子大跳貼面舞。我悄悄離開。之后再無聯系。
我讀自考,重新換一種人生。后來結婚,老公是我老板。我在他公司做事,辦公室戀情,人人當我們是佳話。
誰知某日,一妖冶小妮子對我說:“請你放了他,他并不愛你?!蔽野岢黾议T,他卻又死活不離。拖拉中,忽然懷念起和葛木晃悠的日子。不外是吃喝打鬧,說是壞孩子,總不至于像這些高級人,外面光鮮暗里不動聲色藏了齷齪。
2
喝了一夜的酒,葛木只瞇眼看我,對我的牢騷不發一詞。我踢他一腳,他才慢吞吞道:“要不,你上我的公司來?”
那是個調查公司,他兼老板和辦事員,專探人隱私。我看他桌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紙,大笑。他卻正經,吩咐我拿去車站、商場散發,像傳單。葛木說,這招管用。
葛木永遠是葛木,我重又找回刺激。
他也帶我跟蹤拍照,裝竊聽器。葛木的身手越發敏捷。
月底,他給我2000塊錢:“這是試用期工資?!蔽蚁矚g上了這個差事。
葛木說:“為社會安定,為加速某些問題婚姻的解體,我們干杯?!蔽铱蠢嗡X袋上的茅草,笑。
有一次醉酒,他說:“小水,那天見你,我很心疼。你把自個兒糟蹋成什么樣了?!?/p>
他對我是真好的。難怪當年,我曾對他意亂情迷。
3
黃昏時,葛木問晚上去哪兒吃飯。我正想著,門被推開了。來人微微一點頭:“我叫趙維明。”遞了一張名片給我,聞得見微微的香氣。
趙維明是來尋人,他的初戀情人蘇鈴。他出國多年,兩人失去了聯系。再回來,她已搬家。十年,他卻念念不忘她的音容笑貌。他像是夢囈:“她喜歡碎花的裙子,肩上斜挎藍色書包。右邊耳垂有米粒大小的一顆痣,她家人喚她小鈴鐺?!?/p>
“可趙先生,那是十年前呀。你知道在一天里,北京有多少房子被推倒?”
他不笑:“我不奢望再續前緣,只想再見一面?!?/p>
聽得我心動,這么癡情的男人,真是少有,他出5000元只是追尋一下舊人的芳蹤。
我不理葛木的暗示,主動接下這生意。從前的活計,多是揭某某人的短,錢很多,但越做越心冷。獨有這個趙維明,他讓我庸俗的心里,多了些溫柔憨厚。
葛木反對的理由叫人好笑:“我不喜歡他這人。賊眉鼠眼?!?/p>
嘁,他眼氣人家長得比他文雅。
4
尋找的過程很不順遂。趙維明所說的那個胡同,早已不在。雖未豎高樓,卻也荒置許久,里面雜草叢生??磮鲎拥暮先苏f,資金困難,凍住了。
事情擱淺,心情卻峰回路轉。那日,意外地想穿起旗袍來。于是下午當真跑秀水街,買了一件。綠瑩瑩的底子,上面浮起幾朵荷花。穿著就回了公司。
葛木眼里閃過些什么,我待細看,他已別轉眼神,冷冷道:“給誰看!”
我氣餒。是啊,給誰看?屋里只有我和他。
是了,我缺少戀愛的感覺。老公出墻,讓我情感受挫,而今見趙維明,我忽有所動。
5
趙維明不時打電話詢問進展。有天,他忽然說“不用查了”。原來他輾轉得知,蘇鈴五年前車禍離世。
我張著嘴,對著話筒發呆。趕在掛機前,我說出費用的事,我說要把他預付的一半退給他。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卻也巧,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竟在電梯間碰見趙維明:“啊,你!”他也驚訝,原來我們同住一棟大廈。
“丁小姐,你怎么了?”他連說兩遍,我才驚覺自己已入恍惚之境。只不過兩個月,他卻牽掛了十年,而我兩年婚姻,卻已然混沌。
到公司,葛木只顧打游戲。我坐在椅上,看街上行人。好一會兒他停下來,捧一杯冰水:“怎么了你?”
我忽然感覺寂寥。
隔天,我在等電梯時碰見趙維明。他拎兩聽啤酒,正盯牢晚報看。電梯里只有我們兩個。
商量好似的,都不再談蘇鈴。道聲好,然后鴉雀無聲,一齊看那個紅色的數字一點點跳。我比他先到。出電梯時,我嗖一下把包里早已備好的信封塞到他手上,然后逃之夭夭。那個信封里,裝著2500元錢。
6
天地小,總遇見趙維明。某日,他叫住我,遞我一袋子草莓。我推辭,他晃晃另一袋子,是一些熟食。我忽然說:“要不,我做菜一起吃?”
他略顯不安:“就不打擾你們了?!蔽覜_口而出:“就我一個人,沒有誰?!?/p>
他一怔,說好。
幾個家常菜,他吃得卻如孩童,讓我很有成就感。送他出門,忽然不舍。他走到電梯間,回頭笑。
我也笑,他忽又走回,迅速在我臉頰上吻一下。我心震蕩。他卻不回頭,徑直走了去。我回到房里,用手去碰臉頰,心上暖暖。
7
又接了一樁生意,我和葛木去了清邁。清邁是泰國的北方玫瑰,沒有污染。我們到時,恰逢水燈節。
我昏睡。葛木一人辦事,且意外有閑情逛街。天黑,他提兩個水燈回來,遞我一個。燈由香蕉稈和香蕉葉做成,握在手中,聞得見香蕉葉淡淡的幽香。葛木拽我出來,去賓河放水燈。
婀娜的泰國女人,跪拜在水神面前,手捧水燈祈愿。我有樣學樣,把手指甲、腳指甲及頭發一股腦兒放進水燈,祈禱。聽說它會將一年的衰運帶走,把好運帶來。
一抬頭,葛木的臉向著河水,圣潔純凈。那一瞬,我有所恍惚。要不是我已有了趙維明,我真想吻他。葛木其實生得很好看,只是平日總扮出一副粗魯樣。
我問他許什么愿,他笑笑,看我們的兩個水燈蕩漾遠去。
只當他不想說,他卻來一句:“小水,我曾經的理想是做個警察……”
我大笑,真滑稽不是,他卻頂認真,我拍拍他手,世事難料,誰都曾美好過。葛木還想說什么,見我笑,忽然止住。
我想了趙維明一夜。
8
回家,剛坐上機場巴士,就迫不及待打通趙維明的電話。他急問:“這幾天去哪里了,我真擔心。”他要見我。
我偷眼看葛木,他不知真睡還是佯睡。
“好啊,我也想見你?!眲傄怀隹冢吐牳鹉驹谂赃暌宦曅?。
我掛機,氣呼呼地看他。他斜眼道:“你離婚的事情怎樣了?”
關他何事。我側身看窗外,不理他,只管想我的趙維明。
趙維明已等在我門口。初時尚拘謹,誰知一開門,我便被他一把扯到懷里。他尋我的嘴唇,我稍覺不安,我要的似乎不是這個,那種純凈的,深情的,那種戀愛的感覺哪兒去了?
我要他松一松。他卻孩子似的,越發抱得緊:“我怕一松開,你又不見了,就像她?!焙鲆幌滦奶坶_來,這就是了,我喜歡他這么說。
自然朝著臥房的方向去。剛一近床邊,卻聽門鈴響,我不理,門鈴響個不休。
呼啦一下開門:“你怎么來了?”我生氣,葛木真會敗興。
他自顧自走進屋。左右環視,便從床頭燈處扯落一物,晃一晃,沖趙維明就送上一拳:“你他媽也真敢碰她?”那東西滾落我腳下,是一微型攝像機。
我茫然看打斗中的兩人。葛木的拳,我是知道的。只不過三兩下,趙維明便求饒,他是我老公雇的人,我老公要他制造我外遇的證據,這樣我便是過錯方,我老公的財產便可大部分保住。
一切混亂不堪。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東西,我看不見。
9
我看不見的,還有葛木的情。數日后我收到一封信,內有一句:“你知道,我曾經的理想是做個警察?!贝螂娫拞栠^去:“你在搞什么鬼?”
他語氣稍遲鈍,說那是他的夢想。
后來呢?
后來他去報考,人家不要他,因為他有打架斗毆的前科。電話里他說,那年你離開我,我想留你的,可你父母找過我。
原來如此,那個貼面舞。還有,那夜后海,棉花糖后頭,他眼里盛了那么清冷的憂傷。
“你知道在清邁,我給河神許什么愿了嗎?”
我很感興趣。
“我對河神說,我這一生可能一事無成,我做不來公家的警察。可我多么想好好保護丁小水,讓我做她一個人的警察好了?!?/p>
我想,河神真的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