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事的紀(jì)年

*１６歲，花之萌：一個少女的春秋時代

高一，黎未未的個子已經(jīng)拔得很高。清水馬尾辮，純白顏色的衣服。每次出早操，她都那么像只站在企鵝隊伍后面的鷺鷥。

因為身高，黎未未長年坐鎮(zhèn)于教室末排。非常凄慘的是，她還沒有同桌。不過，黎未未可從來不知寂寞為何物。她的心，總是被小說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上課看小說，是黎未未的最愛。看到投入，她會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發(fā)出哧哧的古怪笑聲，有時，又無聲地淚眼婆娑。在翟文和胡小龐眼里，黎未未無疑屬于令人費(fèi)解的外星球物種。

翟文和胡小龐，是黎未未前排的男生。之所以坐她前面，是因為他們都比黎未未矮。而實(shí)際上，他們是班里最高的一對男生。

胡小龐也是小說癡迷者。迥異之處在于，黎未未是言情故事的擁躉，胡小龐卻很愛很愛武俠。

胡小龐的偶像是古龍。他把自己的名字減肥成“古小龍”，刻在一方玉石上，意即要傳承古大俠的衣缽。

有次，胡小龐粗心地把一個本子誤當(dāng)成作業(yè)簿，傳到后排。翻開，一看到扉頁上鮮紅的“古小龍”，黎未未就咧嘴笑了。往后翻，整頁整頁，是爬蟲一樣難看的字跡。那是胡小龐的快意江湖。

黎未未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下午。看完，她還鄭重地寫上批語，偷偷塞回胡小龐課桌。偏偏，又放錯地方，塞到翟文書包里。翟文讀過，再看批語，笑得不行。

胡小龐終于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女作未敢示人，先被黎未未的眼睛蹂躪了。他痛心疾首地表示，不能饒恕黎未未：有本事，你也寫一個。

寫就寫。黎未未接下挑戰(zhàn)，寫起自己的鴛鴦蝴蝶派。

你一章古龍，我一章瓊瑤。就這樣，在被老師遺忘的教室后排，展開了一場關(guān)于才情和傲氣的廝殺。

翟文是這輪紙上逐鹿的觀戰(zhàn)者。但是，翟文一點(diǎn)也不知道，對于后排那位長腿女生而言，他本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最耐讀的小說。

黎未未喜歡閱讀翟文的每一種表情：溫柔笑靨，酷酷冷臉，若有所思的深沉。黎未未知道自己很蠢，但是，她實(shí)在不能錯過翟文的一顰一笑。她很奢侈地把他的一切亮點(diǎn)打包，壓縮進(jìn)心房。

小說碼到一半，黎未未傻眼了：男主角的原型，根本就是翟文嘛。怎么才發(fā)現(xiàn)這點(diǎn)。她決定不讓任何人讀到它。體育課后，她卻懊惱地發(fā)現(xiàn)，課桌被人翻過了，那本藏在書包里、封面是加菲貓的手寫本，也不見了。

接下來幾堂課，黎未未一直在哭。哭得很傷心。她的軍事機(jī)密被人盜走，而這全怪那個挑起戰(zhàn)爭的胡小龐。放學(xué)時，黎未未絕望地看了翟文一眼，又狠狠瞪了胡小龐一眼。她祈禱有朝一日，能攻下左邊那個人的心，同時，用五馬分尸的酷刑，懲治一下右邊那個。

她不知道，自己目光里的某種物質(zhì)，在一瞬間，令這兩個人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相同的裂變。

*１８歲，花之綻：大學(xué)里的盛世全唐

高三分班前，黎未未轉(zhuǎn)校了。新同學(xué)里，有好幾個比她還高。黎未未再也沒有機(jī)會被孤單地放逐在教室后排。

再后來，黎未未考上省城師范，念中文系。終于可以正大光明讀小說了，黎未未做夢也會笑出來。

有時候，塞著耳機(jī)，讀別人的文字，黎未未會突然想起那半本沒有寫完的言情小說。當(dāng)初，是誰偷走了它？現(xiàn)在，又淪落在何方？兩枚青澀背影，會同時浮現(xiàn)在她的記憶庫里——一個令她惆悵地懷念，另一個，令她痛恨地懷念。

５月下午，天氣好得像一罐新鮮果汁。黎未未無所事事地在校園里走。她的腋下夾著小說，手里拎著零食和充氣枕頭。她要在草坪上消磨神仙半日。

走著走著，前面一個背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古小龍——”黎未未喊了一嗓子。那個人停下，轉(zhuǎn)身１８０度。果然是胡小龐！他長高了，生動舒展的臉，在陽光下明朗若５月天空。黎未未心里發(fā)生了一場小地震。她想：這個野蠻小武夫，居然也有發(fā)育成帥哥的一天……

５分鐘，黎未未便搞清楚了：胡小龐就在隔壁理工大，今天，身為影視協(xié)會理事的他，是來給本校聯(lián)誼影協(xié)送碟片的。黎未未貪心地扒拉起胡小龐手里的寶貝：《瓶中信》，《鋼琴課》，《理智與情感》，《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

想看嗎？胡小龐笑。想看，今晚６點(diǎn)，就在學(xué)生會放映廳等我——同意假扮我的女友，我就把你帶進(jìn)去。他的笑容里，有江小魚的壞壞味道。黎未未討厭地用充氣枕砸他的頭。

結(jié)果，黎未未還是這樣被輕易地拐走了。后來，很多個周末傍晚，一到６點(diǎn)，黎未未就會不由自主走向?qū)W生會所在的小樓。那幢樓，有滿墻的爬山虎，莊嚴(yán)的校史室，還有看不完的免費(fèi)電影。

有一天，看著看著，黑暗中，胡小龐和黎未未的手，就那么自然地握到一起了。等電影散場，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他們就逗留在月光明澈的樓道里，安靜擁吻。

*２０歲，花之變：清兵入關(guān)的別戀曲

黎未未從來沒問過翟文考到了哪里。翟文，這兩個字，是她心里封存的兩滴清酒。

黎未未不問，胡小龐也不提。大三那年，胡小龐卻告訴她，翟文在上海念金融。黎未未說，哦，知道了。胡小龐又說，暑假翟文會來看我，你想見見他嗎？黎未未心里的平衡器，保齡球瓶一樣嘩啦啦撲倒。她屏住呼吸說，可以啊，看看未來的奸商什么樣了。她眼睛里，有迎春花一樣纖小的喜悅，將他刺痛。

火車站，接到了翟文。翟文如一株清涼的花樹，站在他們面前。純棉布襯衫，上面有圓圓的木扣子，翻絨皮鞋，仿佛安妮寶貝小說里走出來的上海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奸商。

黎未未不自覺地從胡小龐掌中抽出手。她把如小朵百合的手，伸給了翟文。翟文握住。重逢的驚喜在彼此眼中綻放。

酷熱７月，三個人鉆進(jìn)川味料理店，點(diǎn)火鍋吃。正宗的鴛鴦火鍋，一半玫紅，一半奶白。吃幾口辣的，再吃幾口不辣的，黎未未大快朵頤。

翟文依然溫潤，謙謙若君子，卻比以前活躍很多。他開講起財經(jīng)學(xué)院的原創(chuàng)笑話，足足一籮筐。黎未未怕自己笑太多，又實(shí)在剎不住笑。胡小龐則一反常態(tài)很低調(diào)。看看好友，再看看女友，胡小龐心里也有一鼎麻辣小火鍋，五味雜陳，悄悄沸騰。

黎未未卻渾然未覺。現(xiàn)在，兩個男生都已經(jīng)比自己高出一截了，又都那么帥。走在他們中間，黎未未只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可以驕傲的女生。

畢業(yè)了，黎未未想去上海。那次聚會，翟文說過，上海工作機(jī)會很多。她記住了。

胡小龐被保送本校研究生。把這個好消息說給黎未未時，黎未未正往小箱子里塞東西。胡小龐忽然從背后抱住她：未未，別走。剛參加完畢業(yè)聚餐，他有些醺然。

黎未未把關(guān)不上的箱子倒空，又重新一樣樣填滿。我先去打前站，你一畢業(yè)就來接應(yīng)我。黎未未反身回抱胡小龐，使勁開導(dǎo)他。胡小龐卻把她推開。我知道，你去上海是想和翟文在一起。胡小龐開始說瘋話了。黎未未不理他。胡小龐繼續(xù)說，黎未未你老實(shí)坦白，是不是同時喜歡我們兩個？從中學(xué)起，你就喜歡他吧，還把他寫進(jìn)小說……

小說原來是你偷的？！你你你，你這個賊。黎未未把胡小龐趕出房間，氣鼓鼓地趴在箱子上，發(fā)短消息給翟文：明天，我到上海。

兩周后，黎未未成了上海一家電腦游戲公司的文案。翟文則在某五百強(qiáng)外企上班。西服領(lǐng)帶小皮鞋，翟文天生就是一個白領(lǐng)，而且，還具備了進(jìn)化成金領(lǐng)的潛質(zhì)。偶爾來黎未未公司探班，全樓的女人，都會盯著他口水肆流。

黎未未要自己做工作狂。她想寫個特美麗、特動人的愛情游戲腳本。結(jié)果，一開寫她就想起了胡小龐。一想起他，便覺得自己根本不懂愛情。越寫越?jīng)]底氣。她可笑地長起了青春痘。

*２４歲，花之落：流離民國的紅字符

周末大掃除。什么硬硬的東西從書堆里滑落，是那方“古小龍”印章。以前打賭時，胡小龐輸給她的。一個角跌壞了。黎未未忽然覺得心疼。她用它，在白紙上印下一方一方缺角的紅字。紅字若殷殷花瓣，落在雪上。

翟文開一輛綠油油的ＥＡＳＹ來接她去ｈａｐｐｙ。新建的滑雪館，很氣派，可惜，黎未未根本不會滑。跌得齜牙咧嘴。回家，被翟文扶上樓。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泡，一踩就亮，黎未未希望它們?nèi)肯沟簟Ｋ雽W(xué)一學(xué)電視劇里那些矯情的女子，趁勢，慢慢慢慢地靠進(jìn)身邊俊男的臂彎。

翟文卻還不如燈泡敏感。一個趔趄，黎未未姿勢奇妙地倒地。到底喜不喜歡我？坐在臺階上，黎未未抹著眼淚，圖窮匕見。

翟文不得不說，未未，你是一個好女孩；但我已經(jīng)有女友了，她叫ＫｉＫｉ，在日本留學(xué)，過年就回來……翟文的聲音那么柔和，黎未未卻覺得他很殘忍。那為什么對我那么好？她快咆哮了。

因為，想彌補(bǔ)一個過錯，翟文支吾著，我曾經(jīng)……無恥地盜走過你寫的小說——小龐說你寫不出來，我就和他打賭，賭你一定能寫出來……黎未未第一次覺得，翟文其實(shí)很渾。

未未，其實(shí)，我喜歡過你……但那次在車站，我看到你們牽著手……原來，所有的細(xì)節(jié)，翟文都看見了。

原來那一場薔薇的花事，不是春秋，不是盛唐，不是明清，更不是民國——是我們心底，一卷落英繽紛的三國……

翟文沒把黎未未送到家門口，就中途回去了。黎未未獨(dú)自上樓。她住７樓。６樓的燈泡壞了好幾天，一片漆黑。黑暗中，黎未未默默地淚流滿面。

樓梯轉(zhuǎn)彎處，黎未未絆到了什么。未未，我在等你。

黎未未知道他是誰。再上層樓，亮了。他們清晰地看見對方，觸到彼此眼睛里沒有死去的愛情。他遞給她一個大信封。打開，里面是那本手寫本。紙頁泛黃了，封面的加菲貓卻依舊憨態(tài)可掬。翻到最后，有胡小龐的爬蟲筆跡：１６歲，翟文用這半本小說，贏走了我最好的一件球衣；現(xiàn)在，我用它，換你一句話——未未，如果我有自信愛你，你，還愿意回到我的身邊嗎？

黎未未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他們像１８歲那樣，在澄凈明澈的樓道里，安靜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