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這樣對待負心爸爸

沒有父愛的歲月里，媽媽說我們是她將來的小銀行

１９９０年９月２０日，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日子。這一天，我的爸爸媽媽離婚了，我那個曾經幸福美滿的家因為一個女人而解散了。那女人叫菊香，是鄉政府食堂的職工。爸爸那時在鄉政府開車，人長得帥，又能說會道，自然很討女人喜歡。媽媽卻一直帶著我們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家中。久而久之，就有許多閑話傳到媽媽耳中了。媽媽開始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和她那當教師的父母斗爭了三年才如愿嫁給一窮二白的爸爸，她不相信爸爸會如此踐踏這份來之不易的愛。結婚十多年，他們一直恩恩愛愛，從沒吵過一句嘴。爸爸掙了錢一分一厘都會拿回家交給媽媽，每次出差也不忘給媽媽帶回一點禮物，農忙時，總要抽空回家幫媽媽干活。他怎么會變心呢?可是媽媽再怎么不信也無濟于事，爸爸已經跟那女孩公開同居了。開始爸爸還有點良心不安，不時托人給媽媽帶點錢或買點糧買點菜，后來就好像從我們身邊蒸發了一樣，再難看到他一片皮毛。媽媽去找他，他躲著不見；我們找他要學費，他理也不理。媽媽悲痛欲絕，為了挽留爸爸，她什么努力都做了，她給爸爸寫了十八封信，最長的一封有十二頁材料紙，可爸爸仍無動于衷。

１９８８年除夕之夜，半年沒回過家的爸爸破例回來了，媽媽欣喜若狂，以為爸爸浪子回頭了。沒想到爸爸年夜飯后跟媽媽提出離婚。媽媽沒同意，爸爸第二天清早就走了，媽媽的哭聲妹妹的哀求都沒有留住他。爸爸從此再沒回過家。

１９９０年９月，我被南方一所大學錄取，二妹也接到了益陽衛校的通知書。媽媽愁眉苦臉，為我們近７０００元錢的學費犯了愁。后來，她瞞著我們去找了爸爸，此時爸爸和菊香的私生子已經蹣跚學步了。爸爸答應出學費，可他有一個條件，要媽媽同意跟他離婚。為了我們兄妹倆的前途，媽媽含著眼淚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從這一刻起，我恨透了爸爸。

媽媽是個要強的人，從此里里外外操勞，辛辛苦苦地拉扯著我們兄妹四人。一個女人，要糊四張嘴多不易啊，何況我們還要讀書。但媽媽從不讓我們吃一點苦，人家有的，她想方設法要讓我們也有，從不讓我們因為沒有了爸爸覺得矮人半截。看著媽媽當牛做馬一般辛苦操勞，我提出輟學回家幫她干活兒。媽媽咬著嘴唇說：“沒有他，我照樣會把你們都供進大學的。”

每年開學是媽媽最操心的時候。我進大二那年，媽媽東奔西跑了幾天還是沒湊齊我們的學費，急得一連幾天都不和我們說話。伯母悄悄對我說：“朵朵，你別念書了，你和你妹妹都是大人了，不要再給你媽添煩惱了。你們出去打工吧，你媽太苦了，讓她早點享你們一點福吧。”我沒做聲，心卻在哭泣。臨開學那幾天我還是悄悄收拾好了行李、書本。９月１日那天，我們兄妹幾個全坐在房間里默默無語。媽媽不慌不忙地收拾完碗筷說：“快點準備去學校吧!”我們呆呆地望著她，媽媽滿臉驕傲地從箱子底下抽出一個大包裹，打開后，一大沓整整齊齊的錢出現在我們面前。“媽媽萬歲!”我們幾乎異口同聲，然后一齊擁上去緊緊摟住了她。母子五人喜極而泣的情景我至今想起來仍熱淚盈眶。事后才知道，媽媽早就為我們準備好了學費，她是纏著外婆幫她借的。舅舅勸媽媽說別那么苦自己了，孩子們念書念到這份兒上也算不錯了。可媽媽不聽，媽媽說孩子沒了爸爸，失去了庇護，要讓他們多學點知識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二舅說：“你逞能，到時欠一屁股債看你這輩子有沒有安生日子過！”媽媽倔強地說：“你急什么，我有四個小銀行呢！”

苦盡甘來，我和妹妹為媽媽當紅娘

在我們最困難的幾年里，爸爸和他的第二任老婆菊香卻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１９９１年，爸爸丟掉鐵飯碗買了一輛汽車跑運輸。由于那時車子少，生意很紅火，他們很快在縣城里買了房子。他們的孩子過生日辦一桌酒席就是５００多塊，而他對我們四個孩子卻再也沒盡過半點義務。有一年開學，我在縣城轉車時剛好看到爸爸抱著那個小男孩從他的車上下來。他的寶貝兒子看到人家拿著紅氣球一個勁兒吵著要。他走到小攤前，一下子就給兒子買了十多個，還耐心地幫他一個個吹起來，樣子那么和藹，那么慈祥。我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小時候，他也這么寵過我，現在他卻成了別人的父親。我心底對他的恨，又加了一層。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讓媽媽過上好日子，讓這個負心的家伙瞧瞧，到底誰比誰幸福!

走過艱難的歲月，我和妹妹終于出了校門。幾經周折，我在廣州一家房地產公司落了腳。如今，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我已為自己掙得了一席之地，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小車，也有了溫馨的小家。妹妹們也都出息了，二妹衛校畢業后分配在縣醫院，如今已是小有名氣的婦產科醫生，也已經結婚有了孩子。小妹和妹夫都在廣東打工，也在為買房子做準備。只有弟弟還在念書，但我們都能負擔他了。

家里的條件一天天好起來，彩電、冰箱、洗衣機、熱水器、ＶＣＤ全有了，媽媽已經是我們那個小山村里的富婆。她不用再下地操勞，每天只要在家打麻將、看電視就行了。我們家成了我們那兒的文化娛樂場所，每天晚飯后大家都要往我們家聚，玩撲克的玩撲克，打麻將的打麻將，看電視的看電視，好不熱鬧。可是等夜深人靜人一走光，那么大一幢房子就剩下媽媽一個人，我們全不在她身邊，她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每年春節我們一家人團團圓圓把年一過，兄妹幾個清理東西準備各奔東西時，媽媽眼里就會流露出深深的不舍。我們走時媽媽從不送我們，但我們知道她一定躲在房里哭。媽媽的確太孤單了。妹妹對我說，她曾多次看到媽半夜醒來捧著有父親的全家福發呆，她的心目中還是盼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啊!可是春風得意的爸爸心里有她嗎?我們想把媽媽接出來和我們一起住，她說什么也不肯。想一想城里也確實不能給她田園的快樂，還是讓她跟她熟悉的鄉鄰們一起住在她勞苦了一輩子的地方踏實、舒服。這時，我想到了給媽媽找個伴，讓他和媽媽相互有個照應。我的想法得到了妹妹們的贊同，我們開始四處為媽媽找對象。

媽媽自然是一百個反對，還發脾氣。我知道媽媽還是忘不了爸爸，就勸她：“媽，你別太傳統了，人一輩子很短暫，要想法讓自己過得快樂，不要永遠活在記憶里，找個能和你說說話的人也相互有個照應，我們在外面也能放心。”媽媽埋著頭不做聲，我們就算她默認了。趁春節期間火速為她物色好對象解決了婚姻大事。繼父姓蔡，是個終身沒娶的鐵路退休工人，比媽媽大五歲，模樣不是很上眼，但心地善良，而且他身體好，沒有壞習慣，可以照顧媽媽。媽媽推托了一陣，終于答應了我們。１９９９年９月，繼父正式進了我們家的門。從此，媽媽臉上的笑容多了，沉默的日子少了，和繼父出雙入對，引得村里人好生羨慕。

不計前嫌，爸爸仍是媽媽心頭永遠的牽掛

就在我們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時，爸爸卻開始走霉運了。隨著改革開放，司機之間的競爭日漸激烈，年近五旬的爸爸漸漸被擠得沒了立足之地。后來，又因夜里行車不慎撞傷人吃了一場官司賠了不少錢，老婆孩子又都是養尊處優享受型的，家境就一天天敗了下去。我跟妹妹說：“這就是報應!活該!”媽媽卻沉著臉訓我：“你這孩子讀了那么多書怎么越來越不明事理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爸爸拋棄了你們，他當初是做得不對，可無論怎么說他也是你爸爸，他只是走錯了一步路而已，其實在你們小時候他還是對你們很好的。你們那個小媽也不容易，跟了你爸爸這么多年，還是算能同甘共苦的。他們都不是壞人，你幸災樂禍什么!”我無法不幸災樂禍，因為我恨。我怎能輕易忘記那段屈辱的歲月。那時候不像現在這么開放，父母離婚的孩子在人前都抬不起頭，更何況爸爸是典型的陳世美，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２０００年９月，爸爸遭遇了一場車禍，他自己只受了點輕傷，而他最疼愛的小兒子卻傷了腦部，成了癡呆兒。媽媽聽到這個消息后天天在家坐立不安，并一一給我和妹妹打電話叮囑我們，爸爸的將來還是要我們養的。我不耐煩地說：“你管那么多干嗎?你最困難的時候他管過你的死活嗎?”媽媽說：“你別這么恨他，他也有他的難處。他其實知道自己錯了，可是他自尊心強，好馬不吃回頭草啊!你們畢竟都大了，能自食其力了，他那一頭能扔得下嗎?孩子都是父母心頭的一塊肉啊!讓他把那個孩子隨便甩給那個不懂生活是怎么回事的母親也確實放心不下。再怎么說也是你爸爸害了人家，跟人家這么多年，沒給人家帶來什么幸福倒讓她吃了不少苦，人家年紀輕輕，找個什么人不比你爸強啊!”婦人之仁，我理都懶得理她。

２００１年３月，有人告訴我媽，爸爸因為欠了許多債，房子被基金會封了，一家人只好擠在村里為一個五保戶蓋的草棚子里棲身。爸爸的老婆受不了這份委屈，跟一個司機南下廣州打工去了。爸爸一個人在家帶著癡呆兒子。那孩子９歲了，智商卻還停留在兩三歲，成天躲在父親懷里撒嬌撒野，狂哭狂笑，常常父子倆哭成一團。媽媽讓人告訴爸爸，他可以帶著那個孩子回來住，家里的房子是當初他們兩人一起建的，應該每人一半，反正孩子們都不在家，住兩戶人綽綽有余。爸爸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媽媽后來又常讓人給爸爸送錢過去，我聽說了這些事，心里很是惱火，覺得媽媽有點犯賤。

２００１年６月的一天，我正在廠里上班，突然接到妹妹的電話，要我趕快回家，爸爸喝了農藥，正在醫院搶救。我只覺腦子里“嗡”的一聲響，爸爸，那個我恨了整整２０年的爸爸就要與世長辭了嗎?恍惚中，爸爸慈愛的笑臉，爸爸挺拔的身材，爸爸把兒時的我高高舉過頭頂的情景，一齊涌上了心頭。原來，沒有一個孩子會真正地恨自己的父親跟恨別人一樣恨不得他死，一想到以后也許永遠見不到他時，我心里還是有了一種難言的恐懼，趕緊收拾行李往回趕。我到達縣醫院門口妹妹就迎了上來，她告訴我爸爸剛剛脫離了危險，我心里松了一口氣，臉上卻沒一點表情，問：“是不是和那女人吵了架?”妹妹說菊香從廣州回來要跟爸爸離婚，爸爸氣不過就喝了藥……走到病房門口，妹妹突然拉住了我的手不讓我進去。我透過窗口朝里一看，媽媽正俯身坐在爸爸身邊，用毛巾擦拭他額頭上的汗。爸爸緊閉雙眼，臉白得像張紙，薄薄的被子底下，顯得那么瘦弱，那么可憐。他老了，頭發都白了，不再是那個健壯英俊的爸爸了，可是，我心頭對他的恨仍不能一下子徹底抹去。妹妹說：“爸爸在被搶救的過程中一直拒絕跟醫生配合，后來媽媽過去摟住他的頭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么話，爸爸就不出聲了。醫生把管子插進爸爸胃里時，爸爸難受得大聲喊叫，媽媽一直緊緊抓著爸爸的手，使勁兒地哭……”

媽媽沒有發現我們，她一顆心顯然全在爸爸身上。她含淚看著爸爸說：“你別這樣對我，我知道你醒了，你有什么話就說出來吧，別憋在心里。你是男人啊，當初都敢作敢當怎么到現在反而退縮了。誰沒個難處，當初你離家時我也想死呢，可能死嗎，孩子怎么辦?你不要覺得你不理我、不理孩子們永遠不回家你就是有骨氣。在自己的親骨肉面前，要什么面子呢?人誰沒個錯的時候，已經錯了就認了唄。怎么過都是一輩子，重要的是讓自己想開一些，不要太封閉自己。你現在有困難，孩子們都可以幫你，你孩子的病他們會為你找醫生想辦法的。現在醫術發達得很，什么病都能看好的。你和菊香也這么多年了，彼此還不了解各自的性格嗎?你就這么走了把孩子交給她對得起她嗎?無論怎么說你還是害了她啊!”爸爸緊緊抓住媽媽的手，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媽媽也哭了。我真很難理解媽媽，面對傷害了她幾十年的男人仍會這樣一往情深。看來，媽媽這輩子是無藥可救了，我在心底替媽媽不平和惋惜。

三天后，菊香來接爸爸出院。媽媽看到她從醫院門口進來就趕緊躲了起來。爸爸低著頭像個罪人一樣跟在他妻子身后慢慢往外走。出了大門，爸爸回過頭來留戀地看了我們一眼，我和妹妹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而那時候媽媽正躲在廁所里哭得氣都透不過來。

回家的途中我跟媽媽說：“媽媽，我真的搞不懂你為什么會這樣，爸爸傷害你那么深，你仍然對他那么好，難道你還想和爸爸破鏡重圓不成?”媽媽驚訝得張大了嘴：“你怎么這么說?結婚是鬧著玩的?想結就結想離就離?他有了家，我也有了人，我們再走到一起人家會怎么看?那我還算個人嗎?我之所以這樣對他，只是擔心他，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啊。雖然他當初狠心地拋棄了我們，但現在他老了，這些年來養家糊口的重擔把他的腰都壓彎了，我現在怎么能恨得起來呢。媽媽也老了，有很多事也是有心無力了，以后你們要多照顧他一點，別再記恨他了，畢竟，他是你們的爸爸啊!”

我無言。媽媽有一顆善良而寬容的心，正是因為她的這種無言的大愛才把我們兄妹四個培育成才的。我想，雖然我們兄妹幾個很難在心底徹底原諒那個曾經傷害過我們的爸爸，但是我們尊重媽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