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秋天

１

我看見，視野里的第一片香樟樹葉紅了。那種冠蓋滿京華的驕傲的無遮無掩的紅，捎帶來季節訊息。我們心照不宣地仰望這片葉，視其如秋之圣靈。柵欄邊落滿合歡花柔美細碎的蕊瓣，禁不起一絲凜冽。路上有三三兩兩的人來來往往，談笑聲在微涼的晚風里散開飛揚。

我看見，有一個梳了長長麻花的小姑娘，著煙藍白格外套，背水磨藍斜肩挎包，一手抱了幾本書，另一手擎了紅紅俏俏晶瑩透亮的糖葫蘆。她步子很急很碎地踩出一連串喜悅。有個男孩從她身后一把搶過糖葫蘆，嘻嘻哈哈飛跑開去，小姑娘揚起手臂笑鬧著追。花壇里桂花皎潔，馥郁的濃香挽留了小姑娘的步伐，她不再追鬧，而是踮起腳，躊躇地，狡黠地，小心翼翼地，滿含歡喜地折下一枝。

我看見，樹影在夕陽中拉得很長，這是秋天的影子。一行鳥兒在酡色的落日中飛，像詩人綿綿不斷的文字。天邊是濃墨重彩渲染出的圖景，玫紫金黃嬌粉醉紅淋淋漓漓。風有些涼，遠方炊煙裊裊，煮扁豆的溫香撩撥我單薄的胃腸。忽然很想在一家小院里，隨意倚一把竹椅，手里握一杯菊花茶，或是熱水沖川貝，趿茸茸的蘆花鞋，懷里睡著慵懶的貓。什么都不想，心像化開的水升騰的霧，恣意流轉飛揚。

我看見，一片明黃的銀杏葉緩然飄落。秋神倦了，輕拈玉指，羅扇墜地。也有人說，落葉是舞倦的蝴蝶。葉不怨落于秋天，很曠然的情緒。植物溫潤的濕氣在操場上氤氳。

我看見，遙遠的暮色里，溫馨的十字架。那是一座小小的教堂，春天被如雪的薔薇包圍。現在，秋天，那兒似乎有豐茂的橘林，潔白若柔云的蘆花。我喜歡伏在陽臺上看這溫馨的小教堂。我不止一次對他說，我要，我要去那里。

２

我要，我要去那里。于是，今天他同意與我出行。他腳步沉穩，臉色平淡。我滿心歡愉地跟在他身后。我們穿過校園落滿桂花的甬道，走出大門，拐過街角。無邊的農田在眼前鋪開，一種無可言喻的驚喜訇然襲來，叫我手足無措，幾乎舞之蹈之。喧囂瞬間在身后淡去，我仰頭背手佇于田埂，稚氣地笑了。他笑道，走吧。

走吧。

渠里仍有婉約清靈的流水，蘋草略枯，浮蓮已敗。長須細足的昆蟲于一葉葦草上沉思。秀氣的蘆花正在綻放。稻子正灌漿，熟糯暖醉的香氣染透秋日黃昏。纖細的紅蓼生在淺汀中，搖曳起美麗的穗子。

教堂童話般誘人的小尖頂及十字架在我們視野里真實地存在。那是希望那是寄托那是幸福，我要，我要去那里。

田野間散落著農家小院。雞鳴狗吠，煙熏火燎，很真實。我問他，你認識教堂的路嗎？他的笑容很好看，不認識，但教堂就在視野里，我們一定能找到。

他總是給我安心的感覺。我依賴他，牽念他。在校園里他一直很沉默，在樓梯拐角處遇見他，他總是溫暖地微笑。

碎石小道一路曲折。暮色愈濃，我裹緊外衣。小菜園里有豐滿的大白菜，蓄了滿懷清脆的陽光和滋潤的水分。開始想念祖母做的白菜豆腐排骨湯，在小鐵鍋里慢慢燉成，升騰的水汽籠住屋頂的燈盞。

人家籬笆外菊花爛漫，蔥蘭郁郁。系花布圍裙的女主人正招呼母雞回巢。一窗燈火，是家。

抬頭看天。夕陽隱沒，晚霞繽紛。月輪初現，星影沉浮。笨拙地扭動酸累的腳踝，我美麗溫馨的教堂，依然在前方。

３

我美麗溫馨的教堂，依然在前方。

繼續走。他說。

多么希望，就此尋一間安靜的屋子，不再跋涉，有白菜豆腐排骨湯，蘆花暖鞋，菊花枕頭，清油燈盞，我們安靜地坐著，花開花落，日月輪回。

秋天，所有的生命，都會患上鄉愁，都會戀家。想起還有許多事沒有完結，想起并不遙遠的冬天也許會孤獨，想起自己可能會手無寸鐵地面臨一切挫敗和懲罰，于是感到冷，感到曠古的憂傷與苦澀。

《秋聲賦》中：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秋聲，便在人不經意間，涼涼地襲便全身，宛如嬰兒將臉頰貼于玻璃窗上那種沁涼。

道路陡然一轉。

然而沒有柳暗花明，一條寬寬渙渙的大河橫于面前。破敗的渡口石樁歪斜，蒼色的藤蔓游走河灘。一只老機器船疲憊不堪地泊著。船頭靜默著目光渾濁的老人，干癟的唇叼著古銅色煙桿。他身旁的破臉盆里長滿青翠的蒜和蔥。船艙棚頂竟有搖曳的秋蓬，一朵一朵的絨花在風中迅速飄零，化解了他鄉的記憶。艙內亦有炊煙，一個面容模糊的女人走出來，又走進去。

我美麗溫馨的教堂就在河對岸，我看見小閣樓的木格窗，尖尖的小圓頂。四圍果然有橘林，還有那柔軟的蘆花是慕戀凡世的云朵啊。

流水湯湯，清波蕩漾，漣漪幽幽，水草隱約。我無法過河，這，便是咫尺天涯。我頹然頷首，沮喪得快哭了。一只水鳥橫穿過透明寒冷的河水上空，隱沒于對岸茂密的橘林。我像一個流浪的娃娃，找不到家。怎么辦？怎么辦？我喃喃輕問。他拉過我的手，安靜地坐在石樁上。他的手很暖，留有秋陽的滋味。

４

他的手很暖，留有秋陽的滋味。

時光凝滯。我溫情暖暖地注視秋天黃昏里一株飽滿豐潤的大白菜。她豐腴的層層疊疊的身體妙曼多姿，她身旁綻開的紫色野菊與她相映成趣。她像待嫁的女兒，全身新鮮蓬勃，青春四溢。緊裹的衣裳藏不住她玲瓏的心事。這是女子最美的年齡。

不知從何時起，開始為自己日益豐熟的身體感動。不久前回鄉，祖母含笑望著我，你長大了，可以穿旗袍了。她和姑母費力地搬出一只年代久遠雕龍刻鳳的木箱，掀開蓋，抖出一段嶄新的布料。我被那洶涌而來的鮮艷驚住了——那么熱烈的紅底上，轟轟烈烈歡歡鬧鬧擠滿了牡丹芍藥蓮花蘭草孔雀蝴蝶如意花瓶。花紋很細膩，極力渲染每一分雍容華貴。它做過祖母和姑母婚床上的帷幕，歲月的煙塵絲毫未消退它絕美的容顏，它承載了所有對女子最美的祝福：早生貴子、瓜瓞綿綿、平安和樂、如意吉祥……我心情復雜地擁住它，仿佛懷有了全部的幸福。祖母要用它為我裁一身旗袍，我輕輕拒絕，只生怕，難承受這分驚艷亮麗。

一直喜歡九月碧藍如洗的晴空，那兒有秋寒與陽光交疊的勝景。獨自背負無法言說的壓抑在這樣的天空下行走，會聽見遠自穹宇的笑聲。其實我所要的，僅僅是一處溫暖的棲身之所。

教堂在前方。

我們回去吧。他把外衣脫給我。秋天的溫暖，直抵人心。

５

秋天的溫暖，直抵人心。回去的路似乎短了，沒多久，便聽見校園熱氣騰騰的喧嘩。路燈突然在那一瞬全部亮起，綿延成柔長回環的曲線，在我視野里舞蹈。我和他相視一笑。月亮升起來，我們的影子很詩意，像古陶器上的花紋，一點也不孤單。

我想，應該織兩條圍巾。為他，為我。秋天，終究也該有溫暖留下，我不再怯寒。

教堂，在我視野里一片溫馨輝煌。

秋天，終究也該有溫暖留下。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