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外公是我看到過長得最好看的男子。不是英俊，他笑起來純真而爽朗，沒有那份英氣逼人。不是帥，他面容親和而慈祥，沒有那種冰冷孤傲。不是秀美，他五官端正輪廓清晰，沒有那種女子氣。外公的美是由內而外，漂亮又英俊的五官，孩子一樣的笑容，成熟男性的穩重，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外公的美是一種悠然的隨意，一種安詳的愜意，一種讓人甜蜜的氣氛，一種能讓人看著也覺得快樂的魅力。

我從來都是仰視外公。印象里，老人都是矮矮的，駝著背，拄著拐杖，比念小學的我稍高一些。可外公是個例外，他很高，也很挺拔。我抬頭看他時，總覺得他身后溢滿金光，就像天使頭上的圣光。

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家里搬家，我就寄住在舅舅家。１０歲的孩子每天背著大書包擠兩輛車去學校。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子里，是外公守護著我，填補著雙親的溫暖。只有他會步行來車站接我，在冬季的寒風里等上半個甚至一個小時。只有他會一遍一遍地要我過馬路時走天橋，注意安全。只有他關心過我的成績，檢查過我的作業，為我的進步而衷心地高興。在我不能依靠父母時，是他給了我生活的避風港。是他握著我的小手逛公園，喝早茶，送我去學畫畫，讓我在那一年里并不那么孤單。

那個時候，我整天粘著外公。家里沒有人的晚上，我喜歡蜷在外公的懷里看窗外的星星，聽他講年輕時候的故事。然后我們一起笑，一起嘆息，一起遺憾。或許在那個家里，能聽他把往事娓娓道來的只有我了。

我從不抱怨，因為我知道不會在這個家里住太久，所以我無需抱怨。外公也不抱怨，我不知道是因為那么多年已經習慣了，還是他根本不屑抱怨。我不知道他怎么忍受每天持續到深夜的麻將聲，和那些牌友們抽的三流煙的濃重煙味。外公經常被那些煙味嗆得直咳嗽，我一直對煙過敏，每次都躲在閣樓上打噴嚏。到現在，我遇見有人吸煙，都會坐到離那人最遠的位子上。

外公的安靜和那個家庭有些格格不入。在那個喜歡把什么都掛在嘴邊，恨不得嚷得全世界都知道的家庭里，外公太沉默了。他從來都跟我媽媽說他生活得很好，什么都不缺。這和我看到的生活差得太遠了。所以我一直把外公擺在那個家庭的外面。他生活得很有規律，早上五點起床步行到離家挺遠的公園晨練，然后回家吃早飯。戴上老花眼鏡看報看書，午飯后看會兒電視就午睡。醒了，練練字，寫寫文章。他生活得很安靜，很悠然自得，讓人有美好的感覺。我無法把他和那個家聯系在一起。無論外面的世界怎樣變化，他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我知道他們向來不懂得如何照顧外公。但我沒想到他們連他病了都不知道。我們執意把外公接過來住。我不能想象，他在那個煙霧升騰嘈雜的環境里如何養病。他最擅長的事可能就是忍耐了，如果不是媽媽軟磨硬纏把外公帶到醫院檢查，不知道他還會忍多久。

外公只在我家住了短短的幾個月。我相信他過得很快樂，很幸福，甚至還有一點驕傲和安慰。但他想回去，我了解，他看到我父母為他的病不停地奔走，而感到不安；他看到他不經意提起的名貴中藥第二天就煮好端到他面前，而感到不安；他看到為了讓他更好地休息我們全家都早早就寢，而感到不安。他有時會內疚自責，他不愿成為我們的負擔，他寧愿把所有的包袱都自己背著上路。他堅持要搬回去住，我們沒能留住，而且我知道，不管那個家怎樣對待他，對他來說，他還是最愛他們的，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家。

外公搬回去后不多久病情就惡化了，那時我上小學四年級。媽媽每天都去醫院照顧外公，我知道她很愛外公。聽說媽媽插隊落戶時，只有外公去看望過她，我相信她和外公有更親近的感覺。那天，我考試拿了個很好看的分數，興高采烈地在房間里做作業，等媽媽回家。她回來后就一直在自己房間，她知道我今天發成績單，卻連過問一下也沒有。終于，我覺得我的耐心到達了極限，我拿著成績單躡手躡腳地走進她的房間，然后，我看見她坐在陽臺上，不停地用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她哭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肩膀在夕陽余光的籠罩下微微顫抖。我嚇呆了，我知道她很愛他的父親，但是我沒想到她會哭。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媽媽一直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女人，很少表現出一般女性在家庭中的柔弱，我一直以為她不會哭，但她現在哭得這樣傷心。我一直以為外公那么好的身體應該能看到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外公會病逝，我一直覺得有個做醫生的媽媽，外公就能長命百歲。

外公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我正緊張地準備考試。不能在病床前盡力成了我無法補償的遺憾。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對外公的病情一點概念也沒有。外公的病看上去很重，我不止一次聽見有關缺氧呼吸衰竭之類的話，而另一方面，從來沒有什么診斷說外公得的是不治之癥，就連去世時都沒有一份明確的診斷。這曾經讓我充滿了希望，我以為醫院沒給外公判死刑，他就不會死。我以為善有善報，他總能挺過這一關的。我以為有我們的努力和照料，他的病情總會緩解的。但是沒有，外公還是去世了。父親在醫院里給我打的電話。放下電話，我放聲大哭。

外公剛走那一會兒，我總是覺得家里有外公的影子。我總是想外公沒有走，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

我懷念那熟悉的體溫和淡淡的香味，想到再也不能握住那溫暖的手，想到我承諾買給他的房子、汽車再也不能兌現，想到不能讓他看到我畢業、工作，為我自豪為我高興，我就覺得遺憾而且內疚。我希望他在天堂很好，沒有城市的喧鬧只有田間的安謐，他一如既往地按自己的生活習慣悠悠度日。不會為了噪音失眠，不會為了煙味咳嗽，不會為了瑣事煩惱。

外公去世后，舅舅家很快就搬了新房。我們很少去，一年頂多來往二三次。好像多年的聯系隨著外公一起斷了一樣。

今年初一，我到舅舅家拜年。大人們在外面圍成一桌打麻將。我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看到墻上外公的遺像，突然之間，禁不住淚如雨下。我竭力讓自己不哭出聲來，站上床，伸手摸到鏡框上厚厚的積灰。突然感到，外公離開我真的很久很久了。

作者系上海市曹楊第二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