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一個國家一座豐碑,有百萬字的煌煌巨著。他還有詩,不過寫得很少,發(fā)表更少。他波瀾壯闊的一生,有那么多雄才大略有那么多大喜大悲,借詩來言情言志本在情理之中,但他卻惜墨如金。他的詩存世僅五十余首,卻連大詩人郭沫若也為之傾倒,說:我是有點目空一切的,但讀了毛詩卻使我五體投地。理論家胡喬木在詩人去世十年后,意味深長地預言:他的詩詞將比他的文章更能傳諸后世。豐功偉績會過眼而去,真詩將千秋萬代永存。詩不在多,而在真。清朝人有云:有第一等襟抱,有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
早在1964年,我國著名學者高亨先生就曾盛贊毛澤東詩詞為“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洲風雨,筆下有雷聲。……細檢詩壇李杜,詞苑蘇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攜卷登山唱,流韻壯東風。”此誠至為中的之言。
《賀新郎別友》(1923年)
1923年12月詩人奉中央調(diào)令,去廣州參與國民黨一大,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大轉(zhuǎn)折。這時他與楊開慧結(jié)婚三年,生有二子,雖不算新婚別,但這一“天涯孤旅”是不知歸期的,況且兒幼,一個周歲,一個滿月。開慧欲隨夫同往,詩人引唐詩《菟絲》相勸:“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誰知引起開慧的誤會,“凄然相向,苦情重訴”。情感的矛盾又加一重。詩人表白:我們是人間知己,此病天知。詩人勉勵:你我一踏上革命的不歸路,彼此只有斬斷愁絲恨縷,要像昆侖崩塌、臺風掃云一樣果決,兒女情長更要丈夫氣強,讓我們比翼雙飛在云間。
《沁園春·長沙》(1925年秋)
1924年詩人受排擠,從上海回湖南養(yǎng)病半年余,9月去廣州就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部長。途經(jīng)長沙,一個人悄悄來到岳麓山下,橘子洲頭,在這求學故地,獨自追懷長沙一師五年的青春歲月。他后來在陜北的窯洞還神往地向斯諾追述:當年我們穿野越林,爬山繞城,渡江過河,雨浴日曬,甚至11月還在冰冷的湘水中游泳。這一群師范生縱論天下,臧否歷史,視封侯拜官如糞土,自信自許、豪氣萬丈地追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菩薩蠻·黃鶴樓》(1927年)
詩人在1927年春大革命失敗前夕,心境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登上了黃鶴樓。這是一座詩樓,但連李白都不敢題詩,因為崔顥已留下不可超越的千古絕唱。“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黃鶴樓除了叫人迷茫,還能引發(fā)何許詩情?詩人撇開黃鶴而望大江,這是另一番氣勢:浪卷起千堆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詩情到此一轉(zhuǎn),由悵惘而奮發(fā),詩人心潮起伏,逐浪而高。
《菩薩蠻·大柏地》(1933年夏)
詩人自視馬背詩人,一生偏愛金戈鐵馬,斗智斗勇。自1927年舉旗上山,創(chuàng)立紅軍,六年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三次反“圍剿”皆以少勝多。可是他在黨內(nèi)卻受到生平最大的一次打擊,被迫離開軍隊“養(yǎng)病”。將軍解甲,不再領(lǐng)兵。一次他不經(jīng)意路過四年前的戰(zhàn)場———大柏地。就是在這里,他指揮了初下井岡的第一個大勝仗。他憑吊戰(zhàn)場,懷念軍隊,懷念戰(zhàn)爭。留有戰(zhàn)火劫痕的景物,在詩人眼里達到美的極致。你看,斜陽金黃,關(guān)山蒼翠,七色彩虹似天仙舞,彈洞累累是紀功碑。這是戰(zhàn)士的美學,將軍的胸襟,戰(zhàn)爭的詩情。
《憶秦娥·婁山關(guān)》(1935年2月)
詩人曾親自替注釋毛詩的郭老捉筆寫道:這是重打婁山關(guān),清晨出發(fā),霜天掛月,行軍到關(guān)前已是下午3點。黃昏破關(guān),克敵一師,乘勝夜追,重下遵義,又殲敵一師。
一天奔襲百余里,最叫人難忘的是出發(fā)時的雁霜晨月與破關(guān)時的殘陽如血。此時遵義會議剛剛開過,詩人重新領(lǐng)兵,抑郁漸消,豪情倍增,休說你雄關(guān)如鐵,且看我邁步從頭越。
《念奴嬌·昆侖》(1935年10月)
紅軍長征數(shù)過雪山,翻過最后一座雪山———岷山之后,長征終于圓滿結(jié)束。詩人止不住詩興澎湃,一個月中竟作詩三首,是他一生不多見的高產(chǎn)期。“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面對岷山大雪,詩人想像的翅膀飛越茫茫青海高原和巴顏喀拉山,直達古代傳說中的昆侖山。見岷山而不寫岷山,未見昆侖而詠昆侖。避實寫虛是因為昆侖神奇詭秘,昆侖更有詩意。仿李白寫蜀道難,極力渲染昆侖的橫空出世、攪寒興災(zāi)。但李白僅止于嘆息蜀道難,毛澤東卻發(fā)奇想,讓主人公倚天抽劍,將昆侖山橫斷三截,不要這么高,不要這么多雪,改造世界,造出一個同此涼熱的環(huán)球。中國古詩詞中未見有如此魄力者。毛詩寫山很多,山的意象各有不同,甚至同一詩中的山也變換意象。如《十六字令》第一令中,山是我(騎手)的征服對象。第二令中,山是我(騎手)欣賞的對象,并由欣賞客體移情到主體自賞,達到人與山的合一,“奔騰急”“戰(zhàn)猶酣”,既是山,又是我。第三令中,我完全消失,山就是我,顯示破天頂天的大氣概。
《長征》(1935年10月)
紅軍五月渡金沙,過彝區(qū),突破大渡河。六月爬過夾金雪山,與四方面軍會師。七月翻越第二座大雪山。八月過草地,泥沼中跋涉七天六夜。九月攻破天險臘子口,順利通過岷山。十月登上六盤山,進駐陜北吳起鎮(zhèn),毛澤東用八句詩給長征畫上一個圓圓的句號,并在干部大會上親自朗誦。“遠征難”,難在一路上的“萬水千山”。詩眼在一個“閑”字,以“閑”情對待千難萬阻,堪稱英雄主義的扛鼎之作。
《沁園春·雪》(1936年2月)
紅軍北上是為了生存,東征過黃河,則是謀求大發(fā)展。毛澤東在陜西清澗縣袁家溝親自籌劃渡河,他深信決定命運的東進,必建大功。他望著彌天大雪,視通萬里,將空間無限展開。千里、萬里、大河、長城,都是虛象,不是眼前實景。寫實景受個人感官的局限,寫胸中之意則可以氣吞山河。詩人愛寫大氣象,是為了抒發(fā)心里豪情,北國大雪的壯闊是寫人的壯志。詞的下半闋思接千載,將時間倒溯展開,能與如此壯景匹配的歷史人物,全是競爭“多嬌江山”的勝利英雄。但這些英雄,俱是封建獨夫,俱往矣,詩眼在“還看今朝”。十年前詩人發(fā)出的“誰主沉浮”之問,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占領(lǐng)南京》(1949年4月)
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軍攻占南京,一個王朝宣告結(jié)束。詩人從西柏坡剛剛進北平,坐在香山一個小亭子邊讀到這一特大新聞。在這“天翻地覆”開紀元的時刻,不可以無詩紀勝。一千七百年前,魏晉大將王睿順長江而下,攻克東吳首都———恰也是南京。五百年后,劉禹錫以《西塞山懷古》追記此情此景,毛澤東曾多次吟詠劉詩:“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這一次,“攻吳”統(tǒng)帥無須等待后人“懷古”,他要親自賦詩書懷。“百萬雄師過大江”,一上來就壓倒“王濬樓船下益州”的氣勢。至于王朝興衰之感也是必不可少的,“金陵王氣黯然收”三句充滿此情此感。毛詩僅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以少勝多。魏代漢亡之際,拆走漢宮金銅仙人,銅人竟潸然淚下。李賀由銅人有情有淚聯(lián)想到天也有情有淚。毛詩高出劉、李之處,在于興亡之感進得去,又出得來,用胸襟開闊的哲理句作結(jié):“人間正道是滄桑。”
《七律·和柳亞子先生》(1949年4月29日)
開國在即,各方人士、名流賢達紛紛晉京報效。柳亞子先生自許過高,所以產(chǎn)生懷才不遇之感,呈詩毛澤東,不愿為食客,要歸隱故里。此時領(lǐng)袖進駐北平才3天,正籌劃渡江戰(zhàn)役,又要應(yīng)付國、共和談,沒有閑情作和詩,但是高度禮賢下士,即請柳先生入住頤和園。等到南京攻克,大局初定,欣然回詩柳亞子。起首四句追述幾十年詩友之情,摒棄柳詩中君臣際遇的定位,一下子拉平了人格地位。后四句是含蓄而高明的勸導與挽留。這位罵蔣無忌、剛直易激的國民黨老人一下子為毛詩收服,賦詩謝恩:東道恩深敢淡忘?風度元戎海水量,徜遣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柳詩引起了雙方的尷尬,毛詩留住了雙方的面子,是政壇一則趣聞,更是詩壇一段佳話。
《浪淘沙·北戴河》(1954年夏)
詩人來到海邊,由海的壯闊而追問空間之無限:汪洋中的漁船知向誰邊?又由海的人文積淀而追問歷史的無限,懷古千年往事。雄視萬方、俯瞰天下的王者觀海,是一件盛舉,又是一件雅事。秦皇曾游碣石觀海,漢武也“東巡海上至碣石”,但他們只是冀望碰上東海仙人。曹操不同,東臨碣石,遺下《觀滄海》的名篇,詩極大氣:“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前人評曹詩是以海自比功德。毛詩則更為大氣:“換了人間。”后來再次賦詩:“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水調(diào)歌頭·游泳》(1956年6月)
1956年6月初,詩人三次橫渡長江,游程幾十公里,自我感覺是“風吹浪打”比“閑庭信步”要舒服得多。極目楚天,忽想起齊魯?shù)目鬃樱戏蜃硬粫斡景桑荒茉诎渡细袊@:時間如流水日夜不停啊。詩情又從歷史回到現(xiàn)在,頗為自豪的是,中國南北兩半自古一水隔絕,如今一橋溝通了。詩的想像又飄向了未來,三峽截江,不會恙及“朝為行云,暮為行雨”的多情神女吧?她要驚嘆世界變樣!詩人沒有親眼見到“高峽出平湖”,但此情結(jié)念念在心。他說:將來我不在了,三峽修好時,“家祭勿忘告乃翁”啊。
《蝶戀花·答李淑一》(1957年11月)
李淑一悼念亡夫的詞,引發(fā)詩人的幻情夢思,與開慧生離死別正好三十周年了。詩人曾痛言“開慧之死,百身莫贖”。痛而不曾有詩,待歲月過去,所有的情思創(chuàng)痛都歸于淡遠,詩人已經(jīng)無淚。淚是死者的,而且不是悲淚是喜淚。死為人間至痛,不見為之死身的夢想實現(xiàn),就又痛深一層。詩人豁達,打穿生死,溝通人神,天上與人間,神話與現(xiàn)實,在詩中統(tǒng)一了。烈士已經(jīng)不在了,生者還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呢?我們同意詩人讓好人升天,天上有靈,靈通人間,同悲同喜。
《七律·到韶山》(1959年6月)
三十二年前詩人離開這里而“上山落草”,三十二年后他肩負一個共和國回到了這里。這么多年,斬不斷的“別夢依稀”、故園之戀。立國十年,這是第一次“衣錦還鄉(xiāng)”,但共和國主席只是給祖墳獻上幾束松枝,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了這一首還鄉(xiāng)曲。用二十八個字追述了二十二年革命,深深浸潤于由勝利而涌發(fā)的豪情之中。詩人心情難得之好,所見皆喜,夕煙、稻浪、英雄的人民……
《為女民兵題照》(1961年2月)
詩人身邊的一個女機要員參加了民兵訓練,拍下一張持槍而立的戎裝照片,英姿颯爽,引發(fā)詩情。前人詠宮娥是“花想衣裳云想容”,“芙蓉如面柳如眉”。詩人的審美點大為不同,卸去紅妝,披甲執(zhí)槍的中華女子才是最美的,她們是花木蘭、穆桂英、梁紅玉、趙一曼的傳人。
《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1965年5月)
井岡山是革命圣山,是詩人凌云之志的起點,從井岡到北京是一場漫長的革命。然而再到井岡訪故地,往事如昨天,三十八年竟如彈指一揮。勝利者緬懷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歷史,感慨萬千。萬千感慨歸為一條:無所畏懼的必勝信念,不停攀登的吃苦精神。
毛澤東詩詞的傳播
曹操開了建安詩風,毛澤東開了舊詩新風,在舊體詩衰落之后,使它起死回生,再現(xiàn)輝煌。南社巨子柳亞子贊毛詩“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嘆為中國有詞以來第一作手,雖蘇、辛猶未能抗手”。毛詩的傳播方式也是古典式的,大部分不是即時發(fā)表,一部分是與社會名流贈答酬唱,一部分是在革命領(lǐng)導層中轉(zhuǎn)抄傳閱,然后不脛而走,流入社會,為知識階層所賞讀,到他身后才收全出齊。毛詩第一次在報刊公開發(fā)表是戲劇性的,那是在有著同樣戲劇性的重慶談判期間。柳亞子一上來就贈詩并索詩,毛澤東即將十年前舊作《沁園春·雪》錄送。柳亞子捧讀再三,深為詞中豪氣所震,拼將其詩人狂氣,立和一首,韻同甚至韻腳字也同。毛詞“江山如此多嬌,令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柳詞“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毛詞“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柳詞“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柳詞雖狂不豪,意境相去更遠。柳詞在黨的《新華日報》發(fā)表,大后方人士才知道:官家追剿多年的“匪首”竟能寫出被譽為蘇、辛不及的詞,都想先睹為快。民辦報《新民報晚刊》搶先拿到毛詞并公開發(fā)表,引發(fā)重慶文壇、政壇的雙重轟動。建國后,才分次公開發(fā)表毛澤東的部分詩詞,這基本是小范圍傳閱已久的舊作。個別舊作或新作發(fā)表則非為風雅,是配合政治意圖的,直接以詩詞作政治斗爭工具。看來,毛澤東慎重自己的詩詞確是有過于他的理論文章。因為好詩是要超越時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