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獨秀5歲時過繼給叔父陳衍庶,陳氏家庭因陳衍庶的經營而成為安慶的名門望族。陳獨秀雖是陳家的唯一繼承者,可是,他向來不問家事,視家產如敝履。1909年,陳衍庶因不識外文經濟協約,中了英商圈套而敗訟,不得不變賣財產,家業也因之衰落。如此大事,陳獨秀雖通曉英文,卻如無事人一般,聽之任之,不聞不問。他在北平時,叔父開設的崇古齋古玩鋪的掌柜,竭力想巴結他,多次恭請他賞個面子,到鋪子去一趟,可他卻淡然地說:“鋪子不是我開的。”就是不肯去,決意不染指父輩留下的私產。
陳獨秀按照自己的成長經歷和生活方式,教育兒子。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辦《新青年》雜志,把17歲的延年和13歲的喬年帶到上海。兄弟倆寄宿在亞東圖書館,白天在外做工,饑了吃塊大餅,渴了喝口自來水;晚上,在法語班補習法語,過著“冬仍衣袷,夏不張蓋”的艱苦生活。既是姨媽又是繼母的高君曼看到他們面容憔悴,整日勞累,常常喟然長嘆,唏噓流涕,每每想開口讓他們回家食宿,可又恐陳獨秀不允,只得找到陳獨秀的老友潘贊化,求他代為說情。陳獨秀聽后,緊蹙雙眉,生氣地說:“婦人之仁,徒賊子弟,雖是善意,反生惡果。少年人生,叫他們自創前途可也!”
1917年后,延年和喬年在上海讀書,時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陳獨秀,給亞東圖書館經理汪孟鄒來信,讓從自己的稿費中,每月支付10元錢給延年和喬年,供他們讀書和生活。每月,他們都要來書店取父親給的錢,從不多支一文,來了還主動幫助書店干些雜活,諸如打包、送書、站柜臺、開發票等。一次,喬年替工友打包,因使勁太大,竟把褲帶崩斷,他哈哈一笑,順手從地上拾起麻繩,熟練地搓了幾下,便往腰間一束。有人問他們,在學校吃些什么,喬年風趣地說:“啃上幾塊面包,如果塞住了,就澆上一點自來水,還不行的話,再加上一點鹽。”
兩個孩子相差4歲,外貌性格迥異。延年個頭不高,皮膚黧黑,性格沉郁;喬年身材瘦削修長,皮膚白皙,性格開朗、活潑。兄弟倆感情甚篤。1919年12月,他們同去法國勤工儉學,像大多數旅法的中國留學生那樣,他們也曾傾向無政府主義。但是,當他們接觸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后,很快就拋棄無政府主義,改而信仰馬克思主義,且畢生不改初衷。
1922年6月,他們出席在巴黎召開的中國少年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不久,他們認識了阮愛國(即胡志明)。經阮愛國介紹,他們加入法國共產黨,后又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次年3月,根據中共中央指示,他們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一年后,他們相繼回國。延年任中共廣東區委組織部長,后又接任周恩來的區委書記職務。喬年任中共北京地委組織部長,北方區委組織部長,直接在李大釗的領導下工作。延年和蘇兆征、鄧中夏等直接領導了省港大罷工。喬年和李大釗、趙世炎等共同領導和參加北京“三一八”示威游行。在中共五大上,兄弟倆都當選為中央委員。中共五屆一中全會上,延年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黨內同志都稱他們為“陳氏倆英豪”。
延年工作認真,生活儉樸,為保持和工人群眾的聯系,常把頭發剃得光光的,穿著和工人一樣的服裝,吃睡都和工人在一起,外人很難辨認出他是一個知識淵博的留學生。他整日為革命奔波操勞,無暇顧及個人生活和私事。他的生活方式,被同志們概括為:不照相、不看戲、不沾煙酒、不下館子、不講穿著、不談戀愛。同志們贊譽他是黨在廣東“開疆辟土的拖拉機”。旅居廣州的外國革命家都愿和他交朋友,如胡志明便經常去廣州區委找周恩來和他商談越南革命大事。
喬年在北方區委工作時,才23歲。他是北方區委中最年輕的領導者。他理論水平高,并具有較強的實際工作能力。黨初建時缺少組織工作經驗,他便摸索著設計許多表格,發到基層填寫。他的方法受到中央表揚,所設計的表格被推廣到全國。喬年在北京時,盡管過著清貧的生活,可是,他卻從不跨進崇古齋的門檻,更沒從鋪中支過一文錢。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全國彌漫著血腥味。此時,陳延年正在上海,任中共江浙區委書記。6月,他在黨的機關工作時被捕,當時,他穿著短褲,腰間系著草繩,敵人一直以為他是干粗活的工人,后經叛徒指認,才知他是大名鼎鼎的陳延年。敵人對他施盡酷刑,他堅貞不屈,沒有泄露黨的半點機密。7月4日,在上海龍華監獄被敵人殺害,他至死都罵不絕口。
延年犧牲后,喬年又于年底到上海工作,任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長。1928年2月16日,他在成都路參加黨的會議時,被敵人逮捕。監禁中,他被敵人折磨得血肉模糊,仍然談吐詼諧、風趣幽默,經常給難友講中外古今故事,借古諷今,揭露國民黨反動派背叛革命的罪行。6月6日,敵人在龍華監獄楓林橋旁,將陳喬年槍殺,臨刑前,他囑咐難友:“努力學習,堅強戰斗!”并樂觀地說:“讓子孫后代享受前人披荊斬棘帶來的幸福吧!”
陳獨秀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是中共的重要領導者。在家中,延年、喬年成人后,陳獨秀平等相待之,以“民主作風”見長,不以“父父子子”的綱常,壓抑兒子的個性發展。在黨內,他把他們當作獨立的個人,以同志、朋友相待。延年、喬年給父親寫信時,也多以“獨秀同志”相稱。他們從不掩飾父親的錯誤,在大的原則問題上,不徇一點私。1926年,中山艦事件發生后,陳獨秀接受蔣介石的“整理黨務案”,使250多名共產黨員被迫退出國民革命軍和黃埔軍校。陳延年對此極為不滿,批評父親是“書呆子”、“老糊涂”。他還和廣東區委的同志說:“我和老頭子雖是父子關系,但我是共產黨員,我要堅決站在黨的立場,反對向蔣介石妥協退讓的政策。”“八七會議”后,陳獨秀雖然離開了領導崗位,可是,他不甘寂寞,頻頻給中央寫信,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見和主張。黨內推行“左傾”路線的人,根本不把他的話當回事。陳喬年同情父親的處境,常抽空看望他,并勸他不要再給中央寫信,因為,他的信已被中央一些人“當作笑話宣傳”。陳喬年要父親相信中央,相信黨內大多數同志。陳獨秀聽從兒子的勸告,在一段時間里再沒有給中央去信。
延年犧牲時,陳獨秀悲痛不已,整日不發一言,親近的人都避而遠之,唯恐在他的面前提及延年的名字。喬年于1926年和史靜儀結婚,并生下一男孩,取名紅五。喬年被捕后,史靜儀多方奔波、營救,已無精力撫養幼兒,紅五便夭折在襁褓中。不到一年的時間,陳獨秀連失二子一孫,他忍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巨大悲痛。
1932年10月,陳獨秀又被國民黨逮捕,囚禁于南京第一模范監獄。他在囹圄寂寥中,除勤奮讀書、潛心著述外,更多的是思念兩個兒子。“西安事變”發生后,他竟如稚童般地高興,托人打酒買菜,對人說,我生平很少喝酒,今天我要痛飲一杯。他斟滿一杯酒,高舉齊眉,深情地說,大革命以來,為革命而犧牲的烈士,請受奠一杯,你們的深仇大恨有人給報了。說完便把酒奠酹于地。接著又斟了第二杯,顫抖著嗚咽起來:延年、喬年,為父的給你們酹此一杯……
抗戰爆發后,陳獨秀獲釋出獄,并隨安徽難民流寓四川江津。國民黨千方百計拉攏他,相繼派了胡宗南、戴笠、丁默村、張國燾等去游說,均遭到拒絕。一天,蔣介石派朱家驊去游說,并答應供給10萬元經費和5個國民參政會委員的名額,要他組織一個新黨。他嗤之以鼻,對朱家驊說:“蔣介石殺了我許多同志,還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現在大敵當前,國共第二次合作,既然國家需要他合作抗日,我不反對他就是了。”明確表示,決不做蔣介石的反共槍手。
日落黃昏,山間小道。寂寞蒼涼的陳獨秀獨自漫步,往事不堪回首,兒子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延年、喬年自幼隨叔祖父陳衍庶長大,成人后,雖然他們父子同在中共黨內,但是他奔走革命,南來北往,來去匆匆,難得長聚,全無世俗的天倫之樂。每每憶及,不免惆悵和凄苦。失子之痛,刻骨銘心。陳獨秀晚年貧病交加,生活艱難,兩個兒子“先我而去”的痛苦情結,時時折磨著他本已孤苦的心靈,使疾病纏身的他如雪上加霜,每況愈下。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因病不治而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