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7年1月10日晉冀魯豫《人民日報》載:“記者于1946年12月21日上午往訪中國著名史學家傅斯年先生之故鄉——聊城南二里大興莊,傅家祖墳即在該村之旁。記者到時,傅家老少馬上把我們圍住了,我告訴他們,傅斯年先生曾到延安訪問過共產黨領袖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時,大家都引以為榮。”
根據這個線索,筆者訪問了傅斯年先生的族侄、聊城市政協委員傅樂銅先生。傅先生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并向我介紹了鮮為人知的往事。他拿出了一幅字和一張照片說:“這是毛澤東贈送傅斯年手跡的復印件,照片為周恩來、傅斯年的合影。周、傅合影從未在大陸媒體發表過。現在,這兩件文物收藏于臺灣。”
仗義執言“傅大炮”
傅斯年(1896—1950年)字孟真,我國著名的史學家、教育家。他的七世祖傅以漸是清代開國狀元,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兵部尚書。此后,傅氏家族便榮冠當世,漸成聊城名門望族。傅斯年的祖父傅淦,少負才名,博通經文,尤精詩文書畫,年僅17歲便被選為拔貢。傅淦卻絕意仕途,終生不肯參加廷試去取一官半職。傅斯年的父親傅旭安,中舉之后不肯入仕,甘心教書為業。先輩兩代絕意仕途的品行也就影響了傅斯年的一生,所以才有傅斯年參政不從政的人生軌跡。不幸的是,傅旭安年紀輕輕就亡故,傅氏家境始衰,那年傅斯年剛剛9歲。因生計日艱,他母親常帶了他與弟弟去鄉下外祖母家小住,使他目睹了聊城農民的困苦生活,這對他影響至深,在幼小的心靈里產生了人生艱難的壓力,也使他日后較易接近和了解中國的下層社會,鑄成了他一生自強不息,奮斗不止,生活儉樸,憎恨貪官污吏的性格。日后他成了著名教授、北京大學代校長,講到農民的艱苦生活時說:“孟子說‘樂歲終生苦,兇年不免于死亡’,乃是至理真言。中國這塊土地上,自從有了農民后,這千千萬萬的農人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可政府官員還要千方百計去盤剝他們,天理難容,天理難容!”一邊說一邊還用手杖在地上搗,一副義憤填膺、欲為百姓討公道的神情。
“九一八事變”后,強烈的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使傅斯年走出書齋,積極投身于救國工作。他提出“貪污要絕對禁止,懲罰貪污要從大官做起”,認為“現在革命過程中的一切犧牲是為我民眾利益的不是為貪官污吏中飽的,不是為買辦階級發財的”,所以,“誓死要和這些敗類搏斗”,這“才能真正幫助政府”。他對國民黨政權的高官孔祥熙、宋子文的腐敗十分痛恨,并與之進行堅決斗爭。他剛正不阿,喜歡仗義執言,說到動情處,慷慨激昂,聲震屋瓦,一掃知識分子的那種斯文修養,故有“傅大炮”之稱。1938年7月,國民參政會成立,傅斯年作為教育界的代表,被選為國民參政員。他致力于社會的改造活動,“每次會議發言建議,均以促請政府整刷政風為主”。
聯名致電毛澤東
傅斯年曾為國共兩黨和談積極奔走。1945年4月,抗日戰爭勝利在望,毛澤東發表了《論聯合政府》一文,提出了把各黨派和無黨派的代表人物團結在一起,成立聯合政府的主張。這個主張得到了民主人士的普遍擁護和響應。傅斯年、黃炎培、褚輔成等人商議,要為國共和談、團結建國做些推動工作。
1945年5月,國民黨六大召開,它違背全國人民團結抗日的愿望,決定于11月12日單方面召開國民大會,公開制造分裂,并通過兩個反共的決議。一些社會知名人士對國共關系和中國將來前途命運憂慮,傅斯年、褚輔成等在四屆一次國民參政會召開前夕,商談訪問延安,為國共和談、團結抗日尋找途徑。
1945年6月2日,參政員傅斯年、褚輔成、黃炎培等七人,聯名致電毛澤東、周恩來:“延安毛澤東、周恩來先生惠鑒:團結問題之政治解決,久為國人所渴望。自商談停頓,參政會同人深為焦慮。目前,經輔成等一度集商,一致希望繼續商談。先請王若飛先生電聞,計達左右。現同人鑒于國際國內一般情形,唯有從速完成團結,俾抗戰勝利早臨,即建國新奠實基。于此敬掬公意,佇候明教。”要求訪問延安。
6月18日,毛澤東、周恩來復電七參政員:“諸先生團結為懷,甚為欽佩。由于國民黨當局拒絕黨派會議、聯合政府及任何初步之民主改革,并以定期召開一黨包辦之國民大會制造分裂,準備內戰相威脅,業已造成并將進一步造成絕大的民族危機,言之實深痛惜。倘因人民渴望團結,諸公熱心呼吁,促使當局醒悟,放棄一黨專政,召開黨派會議,商組聯合政府,并立即實行最迫切的民主改革,則敝黨無不樂于商談。諸公惠臨延安賜教,不勝歡迎之至。何日啟程,乞先電示。掃榻以待,不盡欲言。”全面闡明了中共的立場和態度。
6月27日,傅斯年等七參政員會見蔣介石,提出三項建議:一、由政府召集政治會議;二、國民大會問題由政治會議解決;三、會議召開前,政府先自動實行若干改善政治的措施。蔣介石說:“余無成見,國家的事,只須于國有益,都是可以商談的。”于是七參政員決定訪問延安。
毛澤東稱老相識
1945年7月1日上午9時35分,七參政員除一人因病未能成行外,傅斯年等六人,在王若飛陪同下,從重慶九龍坡機場起飛,下午1時抵達延安。他們在機場受到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共中央領導人的歡迎。然后乘車至王家坪第18集團軍總司令部共進午餐,又乘車至瓦窯堡陜甘寧邊區政府招待所下榻。
7月2日早晨,工作人員為傅斯年送來一張請柬,上面寫著:
茲定于7月2日下午6時在中央辦公廳潔樽候教,敬請光臨為盼。
此致
孟真先生
毛澤東謹訂
7月2日
7月2日下午6時,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設宴招待傅斯年等六位參政員,賀龍、劉伯承、陳毅、聶榮臻、鄧小平、彭真、高崗、陳云等都出席了宴會。宴會上毛澤東、周恩來分別致了歡迎辭和祝酒辭。毛澤東風趣地對傅斯年說:“我們是老相識了,在北京大學時我就認得你,你那時名氣大得很,被稱做孔子以后第一人哩!”傅斯年說:“毛先生過譽,那是同學們的戲謔之詞,何足道哉。”“不要客氣嘛,”毛澤東用筷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圈,瞧著大家說,“今天的宴會,菜沒有好菜,酒也不夠好,但都是我們延安的士兵自己生產出來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酒菜雖不夠豐盛,氣氛卻很熱烈。宴會后,他們觀看了文藝節目。
從7月2日起,傅斯年等人參觀了延安的中共中央黨校、延安大學等,觀看了延安的群眾秧歌隊演出,會見了徐特立、董必武、謝覺哉、吳玉章、秦邦憲、鄧穎超、蔡暢、丁玲、何思敬、范文瀾、王實味等。他們對延安的團結奮進,社會安定祥和,人民安居樂業非常贊賞,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共產黨的治理會如此清明,相比之下,國民黨內部的腐敗,則使他們極為失望。

傅斯年等人同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林伯渠、張聞天、任弼時、王若飛、彭德懷、葉劍英等同志進行了三次會談。六參政員認為國共兩黨商談的大門沒有關閉。毛澤東說:雙方的門沒有關,但門外有一塊絆腳的大石擋住了,這塊大石就是國民大會。他們會談的事項特別多,氣氛和平融洽,大家各抒己見,盡情自由發言,但不涉辯論,“彼此都十分坦誠,十分懇切”。最后,雙方在兩個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一、停止國民大會進行。二、從速召開政治會議。”中共方面還建議國民黨當局:“在國民政府停止進行不能代表全國民意的國民大會之條件下,中國共產黨同意由國民政府召開民主的政治會議”。召開前應對這一會議的組織、性質、議程以及釋放政治犯等作出確定。六參政員同中共方面取得的兩點共識和中共對國民黨當局的建議,構成了《中共代表與褚輔成、黃炎培等六參政員延安會談記錄》。
“五四運動”時期,傅斯年和毛澤東同在北京大學,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任圖書管理員,傅斯年是北大學生,常到圖書館看書,二人開始相識。后來毛澤東在湖南創辦了《湘江評論》,傅斯年在北大創辦了《新潮》雜志,二者遙相呼應,相互聲援。這些使毛、傅二人更覺親近。因此,7月5日凌晨,毛澤東單獨邀請傅斯年會談。談話中,毛澤東高度贊揚傅斯年“五四”期間在反帝反封建方面做出的貢獻。傅斯年回答說:“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兩個人無拘無束,從局勢到歷史,從抗日戰爭到國共和談,無所不談。當長談結束時,傅斯年提出想要一幅毛澤東的親筆手書,毛澤東欣然應允,以章碣的詩作為交談的延續,所謂“述唐人語以廣之”。毛澤東寫的條幅,是晚唐詩人章碣的一首《焚書坑》:
竹帛煙銷帝業虛,
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燼山東亂,
劉項原來不讀書。
唐人詠史一首書呈孟真先生
毛澤東
毛澤東還寫了一封親筆信:
孟真先生:遵囑寫了數字,不像樣子,聊作紀念,今日聞陳勝吳廣之說,未免過謙,故述唐人語以廣之。
敬頌
旅安
毛澤東上
7月5日
毛澤東把信寫好后,交給了交際處接待工作人員王世英,信封上寫道:“早上 送交際處 王世英同志交傅孟真先生 毛緘”。
周、傅交談與合影
周恩來作為中共的代表,長期活躍在國民黨的心臟重慶,在國民黨和民主黨派中有很多朋友,是一個受到廣泛尊重、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當傅斯年和身穿中山服,英俊瀟灑的周恩來見面時,兩人緊緊地握著手互相問候,他們進行了愉快的交談。周恩來向傅斯年闡明了共產黨的主張:堅持和平反對戰爭;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他說,“我們的口號是‘和平、民主、團結’。國共合作,這是歷史的潮流,頑固派搞摩擦,這是不會得逞的。”他還進一步分析了國內形勢,指出了維護民族團結,建立聯合政府的光明前途。周恩來侃侃而談的時候,傅斯年靜靜地、專心地聽著。面前這位著名的共產黨領袖精辟的政治見解,平易近人的作風,虛懷若谷的胸襟,使傅斯年深為折服。之后,傅斯年向周恩來介紹了政治解決國內團結問題的情況,表達了無黨派人士和民主黨派人士的愿望,他說:“我們這次來延安是希望國共兩黨能夠竭誠合作,促進全國統一。”周恩來邊聽邊點頭,對傅斯年等參政員所作的貢獻十分贊許。他們交談時,被攝影師拍照下來,從周恩來和傅斯年合影來看,他們是在十分融洽的氣氛中會談的。
六參政員訪問延安結束后,第四屆國民參政會于7月7日開幕。當日下午,他們會見蔣介石,匯報了延安商談的結果,并將《延安會談記錄》交給國民黨方面。傅斯年把毛澤東所書條幅、親筆信、信封和毛澤東宴請時的請柬,周恩來、傅斯年合影,交際處安排的訪問活動日程表和他訪問延安時的筆記帶回重慶,后帶到南京,1948年又帶到臺灣,如今保存在臺灣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