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與吳國楨

民國3年（1914年），張伯苓創(chuàng)辦天津南開中學，開始班級取名很特別，分甲、乙、丙、丁、戊、己共六班，每個班級差半年，規(guī)定四年畢業(yè)，那時周恩來是丁班成績最好的學生，吳國楨是己班功課最好的學生，比周低一年級。都是住讀，相逢點頭，互相知道名字而已，最初還說不上交好。

1915年，學校墻報出了一期燈謎專刊，其中有一條謎語謎面是：“猶獸之走壙也”———打一新名詞。這謎面出于《孟子》，把同學們都難住了。后來公布謎底是“田徑賽”，于是同學中發(fā)生爭論，并要求公布出謎的人，原來就是周恩來。這樣吳國楨對周恩來有了較深印象。過了幾天，吳在校園里遇見周，周對吳說：“你是全校最年輕的同學，在班上又是功課最好的學生，我很喜歡與你交朋友。”從此兩人常在一起談學習。在一次放學的休息時間，周恩來特地來找吳國楨，對吳說：“我們丁班有幾位熱心的同學組織‘敬業(yè)樂群會’，取這名稱的用意是因為南開同學對于學業(yè)都很努力，但對課外的活動除了體育就沒有其他了，所以敬業(yè)之外，還要樂群。這學期快要結(jié)束了，大家開了一次會，選我作下年度的會長，我想吸收其他班讀書成績較好的同學，所以首先來找你，不但要你參加，還希望能幫助我。”吳國楨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一邀請，并成為這個會的積極分子。

1915年秋季開學，周、吳一見面就談“敬業(yè)樂群會”的事。周恩來對吳國楨說：“我把這個會的事向校長張伯苓報告了，我說我們要擴大為學生團體活動，并向校長請教，張校長說英美已創(chuàng)辦童子軍多年了，而中國現(xiàn)在還沒有。敬業(yè)樂群會可以號召學校15歲以下的學生自動組成童子軍，學校可以提供教材，可以派教師指導。張校長想了一想又說，你年紀大了一點，吳國楨來當隊長最合適，他已是二年級學生了，大家一定會贊成。”吳國楨聽了很樂意，吳就成了“敬業(yè)樂群會”所領導的“南開童子軍”，也是中國首創(chuàng)的童子軍團隊，吳國楨是這團隊首任隊長。

吳國楨從進南開以來每天堅持寫日記。周恩來對此很佩服，還向吳要日記讀過，征得吳的同意將日記摘錄了一部分，在“敬業(yè)樂群會刊”上三期連載，這在學生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也促進了周與吳之間的感情。南開中學還舉辦過演講比賽，周恩來報名參加還勸吳國楨也報名。此時吳只聽過演講比賽這個名詞，沒有見過比賽活動，所以膽怯沒有參加，周恩來在演講比賽中名列前茅。吳國楨在后來的回憶中說：“年輕的周恩來眉清目秀，說話聲音略尖，演講賽出口成章，給人極深的印象。”

吳國楨在與周恩來交往中學了不少為人處事之道，在任童子軍隊長后，又任敬業(yè)樂群會智育部部長，成為周在該活動的一把得力助手。

周恩來對吳國楨評價很高，說吳：“彼時吾一見，即許為異才，逮時既久，始知峙之（吳之別號）之才能純由工史中得來……。”在吳國楨日記摘錄刊發(fā)“會刊”上，周寫的前言中說：“余性惡靜，好交游，每得識一友輒寤寐不忘，既入南開，處稠人廣眾中所交益多，唯人品不齊，何敢等視，以故識者雖眾，而處以深交，期以久遠者實不多見，且余年非長，天真未變，素結(jié)小友樂我性靈，因之識者孔多，然欲相勉，于道相交，以天真相持，如兄弟者，僅得二人焉。”

這二人即吳國楨和李新慧。

他們在學校劇團上演新劇，周是主角，吳、李為其主要幫手。后周、吳提出仿三國桃園結(jié)義，因李家庭管教甚嚴，不許李在外有政治活動，不許搞社團，不許結(jié)拜。李對周、吳說：“彼此結(jié)為兄弟何必搞桃園三結(jié)義形式。”為了結(jié)盟在心，大家商定此后三人互稱“別名”以資區(qū)別于其他非結(jié)義的同學。周是老大，別名翔宇，李是老二，別名福景，吳最幼為老三，別名峙之。吳說這名字只有父母才稱呼，現(xiàn)在結(jié)盟用此名也表示我們是兄弟關系。

此一段時間，吳國楨的日記常提到周對他照顧備之，如“會長周翔宇君送吾之門前，祝吾凱旋歸。”又如：“課余，與友人周翔宇談及會事，翔宇曰：‘辦理會事，當開誠布公之法，凡有益于會務者必當竭力為之，然后方能使會務發(fā)達。’余曰：‘非獨此耶！治國者亦然，今袁項城以不誠待人，故至于死，此其明證。古語有云：以誠待人，以奇用兵，豈不信哉？’周翔宇聞言，頷首者再，且曰：‘善哉，汝言之。’”

周與吳、李經(jīng)常一起促膝談心，共同研討，相互切磋。

1917年，周恩來畢業(yè)，東渡日本，后轉(zhuǎn)勤工儉學留法。吳考入清華，1921年赴美留學，李福景留英學工程。三人分開，各奔前程，李不過問政治，周與吳在政治上走著不同道路，一個成為馬列主義者、職業(yè)革命家，一個參加了國民黨成為蔣介石寵臣。

1926年，吳想念他的周大哥，四處探詢，得知周成為中共有名人物。寧漢分裂又出現(xiàn)，周恩來在上海轉(zhuǎn)入地下，常化裝出入于上海鬧市進行革命活動。中、軍統(tǒng)撒開大網(wǎng)要抓捕周恩來，此時吳國楨在國民黨政府上海交涉公署任交際科長。一天，吳乘電車去法租界，在途中碰見一個像周的人，似曾相識，走路、身段都像周恩來。但此人卻似乎“不認識”吳國楨，并且有意地避開與吳直面相對。這時正是蔣介石在全國加強反共活動，正處于白色恐怖高潮時期。此時的周恩來，正在上海領導指揮特科進行地下斗爭。吳國楨向那酷似周恩來的人喊了一聲“翔宇兄！”但那人有意無意地瞟了吳國楨一眼，卻沒有應聲答理他。此時電車到了一個站停了下來，那人匆匆下車，一下便消失在滾滾人流之中。

吳國楨怔了一下，心中暗忖：難道我是認錯了人？應當不會呀。可他為什么不答理我呢？他突然明白了這其中的原因，不由對周的安全而耽心。

學校分手后，吳國楨與周恩來在上海電車上的偶然邂逅而又因政治原因而形如陌路，直到國共合作共同抗戰(zhàn)。1938年，吳國楨被委為漢口市長，南京政府撤退武漢，此時周恩來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上將副部長（陳誠任部長，上將是國民黨軍銜最高一級，蔣介石是五星上將）。

這一天，周恩來突然到吳國楨市長官邸來拜訪吳，不巧吳不在，周留下一張名片走了。吳國楨回來看到名片喜出望外，立即驅(qū)車到“日租界”（已將日租界收回，空房都給南京撤退單位使用）的十八集團軍辦事處。

相別20年之久的摯友重逢。“峙之！峙之！”“翔宇！翔宇！”兩人快步迎向?qū)Ψ剑瑹崃椅帐帧肀В瑢σ暳季茫磺斜M在不言中。

吳國楨道：“我們20多年沒見面了，今日重逢十分興奮。我是漢口市長，該盡地主之誼，為大哥接風洗塵。請你訂一個時間，不請外客，只請南開同學為陪。”

吳國楨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夫人黃卓群。黃也十分高興。

在吳宴請以后，周恩來也回請了吳國楨夫婦。一來一往，雙方又恢復了往日在學校的親切友誼。不過大家談的都是學生時代和留學的往事，從不涉及兩黨和本職的事情。

1938年10月25日上午9時，日軍侵入武漢。此前半個月，是吳國楨這個武漢市長最空閑的一段日子，市府機關已全部撤離，并停止辦公。吳妻及子女已去昆明娘家（黃為福建人，其父母遷昆）；吳作為市長，不得提前撤退，只留了一個廚師。周給吳打來電話：“你的廚子還在嗎？”“在。”吳答道：“他年紀較大，不愿遠走，我給他在法租界作了安排，現(xiàn)在他每天給我做飯吃。如果你愿意，歡迎你來吃便飯。”周回答：“好極了，從今天起我每天來吃飯。”周果然每天的中、晚餐都上吳處吃飯。兩人吃飯中天南地北都談，只不談及兩黨的事。

在撤退的前一天，周恩來打電話給吳國楨：“中午我打算帶一個朋友上你那兒去吃飯，不知歡迎不歡迎？方便不？”吳國楨當即表示歡迎。周恩來中午果然把這個朋友帶來了。這個朋友身材不高，但很壯實，濃眉虎目，方面大耳，給人以威武、莊重、敦厚、沉穩(wěn)之感。周恩來望了吳一眼還沒有介紹，吳國楨便向那人伸出手去，非常恭敬地說：“歡迎！歡迎！朱總司令。”周恩來笑道：“我還沒介紹，你就認識了！”原來吳并未見過朱德，只是看過朱德的像片有印象，見來人的容貌和軒昂的氣宇，加上判斷，便肯定來人是朱德。

飯后出門，周對吳說：“今晚在漢口是最后一餐，我要帶一瓶酒來。”晚上周恩來果然帶了一瓶法國陳年香檳。周告訴吳，這是從法租界巴黎公司買來的，作為今日慶祝之用。

吳國楨有些驚訝地道：“今晚我的市長結(jié)束了，還慶祝嗎？”周大笑道：“怎么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吳聞言一愣，方也笑道：“真糊涂，今天農(nóng)歷九月初二，真是我的生日。”20年前，他們要結(jié)拜兄弟前互相交換了一張生辰八字的帖子，上面有出生年月日。周恩來卻記的清清楚楚，吳感動不已。

在吃飯中，周恩來問：“你們計劃如何撤退？”吳這次卻詳細告訴周，哪些已先撤退，還剩下小車三輛，卡車三輛，作為市府所屬機關留守人員撤退，今晚大家集中在市一中校舍內(nèi)，清晨六時準時出發(fā)，由漢口至宜昌西撤。周恩來說：“我們從漢陽走，不同路。”

次晨5時，周恩來給吳國楨打電話道：“峙之，我們一道走好嗎？”吳國楨說：“好極了，你來吧，我們車座很空……。”周說：“我的意思是你跟我們走！”吳警惕地答道：“翔宇兄，不行。我這里還有一批人，群龍無首怎么行。”

吳國楨當過蔣介石侍從室秘書，蔣介石演講時還要吳當翻譯。尤其得寵于宋美齡。吳妻更為宋美齡所倚重。吳到重慶后由蔣派他擔任最高國防委員會（蔣任主席）政務處長，重慶直轄市升格為陪都，蔣發(fā)表吳為首任陪都市長。市長辦公桌上有一座侍從室專線電話，可以與蔣直接通話。故被人稱為“侍從派”，又因留美學生，又受到宋美齡信任，人又稱為“夫人派”。

與此同時，周恩來除“政治部”副部長外，為中共駐渝代表團團長；鄧穎超為“國民參政員”，也是中共代表團主要成員。吳妻黃卓群則與鄧穎超也是由宋美齡擔任主任委員的婦女指導委員會的委員。

黃卓群與鄧穎超都知道吳國楨與周恩來的關系，她們第一次是在重慶婦女指導委員會見面。兩人握手，會心一笑，彼此知道，心照不宣。

吳國楨后來又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代理部長、國民黨中宣部部長，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任上海市長。1949年任臺灣省主席。

到重慶以后，周恩來放棄對吳的爭取，沒有漢口時期那種常來常往的關系，只有在南開校慶碰頭，握手之后談一點寒暄之類的話。但是相互很諒解，也很尊重，多次在老校長張伯苓家中相遇，此時與漢口情況不同，沒有再回避“國共”之間的問題。吳是抱著“各為其主”的立場為蔣介石辯護，吹噓美國一套“自由民主”；周也一一駁斥，雙方多有爭論。但吳對周十分尊重，表示：他不攻擊共產(chǎn)黨，也不反對共產(chǎn)黨，但堅持他本人一套英美式民主自由思想。兩個對立的思想體系，吳國楨在蔣介石反共戰(zhàn)車上不得不反共。

1949年12月，吳國楨出任臺灣省主席，反對蔣氏父子“特務式”的統(tǒng)治，主張民主、法制。美國白宮方面、包括在美國美病的宋美齡都支持吳繼承蔣介石。這就犯了大忌。蔣經(jīng)國還發(fā)動一次“反美游行”，原因在此。

蔣介石從抗日戰(zhàn)爭時期后期就決定以蔣經(jīng)國為接班人。為此不惜犧牲對他忠心耿耿的老部屬。曾先后三次鏟除小蔣上升的障礙。第一次是1945年，派三青團組織處長康澤去美國，使小蔣奪得三青團全部權(quán)力；第二次是1950年，小蔣領導國民黨改造委員會，蔣限期陳立夫離開臺灣，使小蔣掌握了國民黨實權(quán)；第三次是面臨接班之際，迫使吳國楨出走，小蔣為羅織罪名，造了一些不利吳國楨的言論。為了平息臺灣的輿論，結(jié)果使吳國楨反擊，造成隔海大戰(zhàn)的輿論戰(zhàn)。江南訪問吳國楨后寫了一本蔣經(jīng)國的書，揭露了許多人所不知的事。小蔣利用幫會在美暗殺了江南，也是恐嚇吳國楨。

對于祖國，吳國楨十分懷念。1982年冬，吳國楨的長婿俞益元從大陸帶回一張吳與周恩來在南開中學結(jié)拜兄弟的照片。吳見此67年前之珍貴照片，一時百感交集，回顧亡友之友誼，信筆題詞：

七十年事，今又目睹；

約為兄弟，后乃異主；

龍騰虎變，風風雨雨；

趨途雖殊，旨同匡輔；

我志未酬，君化灑土；

人生無常，淚斷沙埔。

此一時期，他對中國大陸進一步研究，對《鄧小平文選》認真閱讀。他與在北京原國民黨天津市市長、南開同學、全國政協(xié)委員杜建時有書信往來，信中他說：“小平先生想做之事，是扭轉(zhuǎn)乾坤之事，就歷史而言能成此種大事者一定要先見得到；二是要后做得到。……鍥而不舍，百折不回，則何事難成之有！弟不禁為國家為民族企望其早日成功。”

1984年春，應全國政協(xié)主席鄧穎超和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長楊靜仁聯(lián)合邀請，擬于9月回國參觀，并參加新中國成立35周年慶祝活動。興奮不已的吳國楨，突然于6月6日病逝美國薩凡納寓所，終年8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