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落，飄落……

1

這個女人走進了那家老式照相館。在耀眼斑白的燈光下，她是那樣的端莊和沉靜。她有著一頭棕紅色卷發和貓一樣詭秘不安的眼睛。這是小梔此后見過的最適合棕紅色的女人，在這個欲望的顏色下，她顯出的妖媚讓人恐懼。

7年后，小梔在相冊里發現了這張相片，外婆告訴她，那是她媽媽，現在在法國。然后小梔問，法國是什么?外婆告訴她法國是一個有著花香和美酒的國度。小梔又問，那她為什么要去那，她不要我了嗎?外婆看了她一眼，最后說：是的，她為錢放棄了你。這句話在小梔的腦中穿梭了很多年。

2

感情這東西像鳥一般紛紛飛離這物欲橫流的石頭森林，就像我們已多年沒在這城市最繁華的街頭聽到鳥叫一般。

小梔記得她小時候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獨自一人跑到家后的荒地上看媽媽的相片。對著陽光慢慢地把相片轉動，從不同角度去觀察這個在心底默默叫了無數次媽媽的陌生女人。她也曾無數次淚流滿面地對著相片大喊大叫，無數次地想把相片丟在風中，把“媽媽”這兩個字丟在風中?？勺罱K她還是用凍紅的小手擦干眼淚，默默地收好相片，然后笑著回家。小梔，這個倔強的女孩，始終不愿讓人看清她的孤獨。

那一次，小梔做了個游戲。還是在那片荒地上，她把自己積攢了一年的錢統統拿出來，零零散散的幾十塊錢，然后又把那張邊緣已起毛的相片拿出來一起丟在風里。這些紙片隨風飄啊飄啊，就在那一剎那，小梔決定去追那印有女人像的那張紙。她努力地跑努力地跑，最終相片回到了手中。小梔拿著照片傻傻地看著，她不明白自己都可以舍棄一年的零用錢去換回這張相片，為什么那個生她的女人就不可以呢?小梔冷笑著，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在凄凄的風中舞動著，散落著。難道它們也想去遙遠的法國嗎?那年，小梔16歲。

法國。這個被外婆稱做有花香和美酒的國度，那棕紅色的女人從這里開始了自己的欲望和夢想。像所有電影中演的那樣，她從舞女開始做起，在這卑賤的職業中，她默默地忍受著，忍受著異國的嘲笑和唾罵。那段歲月里，她只想著五個字：女兒!錢!錢!錢！

3

這是一次真正的交談，所有的語言都從心里最僻靜的地方流淌出來。盡管，狀態中更多的是沉默，沉默。

3年后，女人回國了。她與小梔在故鄉的小鎮見面。

小梔終于第一次見到了這個熟悉而陌生的人，盡管時光已流逝近20年，她還是如此的美麗，美麗得讓她惡心，因為那股銅腥味。

那女人對她說，小梔，你長大了。然后小梔說是。如此簡單的對話，讓彼此都等待了20年。

小梔曾無數次想像過她們母女見面的場景，應該是激動或思念或恨意的?？蓻]有，什么都沒有，一切是那么的平靜。

“我知道你是不會跟我走的，也知道你十分看不起我，但小梔，你始終是我的孩子，這是我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吧。你把這些錢拿去吧，以后好好地過日子，忘記有過我這樣一個母親?！蹦桥擞玫膸в邢阄兜目跉鈱πd說。那種口氣讓小梔最后一次的絕望。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伸手接過錢，在那一剎那，她碰到了那女人的手，那是讓人心寒的冰冷。

那錢，沉沉的。小梔用手解下上面的白條，默默地看著。然后像小時候玩游戲那樣，把這些花花綠綠的紙散向空中。她冷笑著看著它們散開，飛揚，然后墜落，像十幾年前一樣，小梔終于相信，不管時間怎樣飛逝，錢是不變的。在這些墜落的紙片中，小梔發現她與那女人的眼睛都是這般的干凈與清澈，沒有一滴眼淚，而內心卻是早已被淚注滿，水滴石穿……

4

在深切的熱愛里面，我們也孤獨依然，像是海底的魚，有的幾千米，有的幾百米，冷暖自知，如此而已。

幾年后，小梔去那女人住的土丘上看她。在層層的蘆葦中，那小小的土丘顯得那樣和諧。

小梔沒有任何的語言，也沒有任何的仇恨或悲傷。她只是在地上靜靜地坐著，像是突然被中斷的電影，沒有聲音，沒有色彩，只留下凸凸的黑白畫面。此時的小梔終于相信，金錢或許真是萬能的，連母女之情都可以摧毀。

樹葉片片落下，小梔像是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天下午，在諸多的花紙片中，她惟獨對著那張相片跑啊，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