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時候住在鄉下。陪伴我的是兩個老人,一個是我的外婆,另一個是外婆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母不大愛講話,她的眼神總是憂郁的,緊鎖的眉宇間帶著中國女子獨有的神韻和憂傷。而外婆總是絮叨著一些其他的事,每次絮叨完都嘆一聲“丁香太愁,蘭花太幽”。
外婆家的院子里擺滿了丁香和蘭花,總是飄著一縷縷的幽香。后來我才知道,太祖母叫李丁蘭,丁香的丁,蘭花的蘭。
我以為太祖母是喜愛這些花的,我每次看到她不是在這些花間,就是在村口的那座橋旁。太祖母總是低低彎著腰,邁著小腳,向那橋中央走去,然后又停下來,佇立著,望著橋下的水,這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她們從來不讓我走過那座橋,太祖母說:孩子,橋好長好長,你會累的,我們走不過的。
我10歲被母親帶離這個小鎮時都從未真正走過那座橋。即使那時的我早已知道橋不像太祖母說的那么長,或許我害怕了她的眼神。
我16歲那年重回這個小鎮,因為太祖母的去世。我到的時候太祖母已直挺挺地躺在一張門板上,有很多橋這頭的鄉民默默地跪著,還有也已年邁的外婆那堅強地噙著淚的眼睛。
在太祖母過完七七的時候,外婆靜靜地坐在屋前,徹徹底底地向我和母親講述了太祖母的故事,橋的故事。
這條很長的橋叫壓神橋,橋的東面住著人家,橋的西面也住著人家。東面都是清朝遺落的地主人家,西面是尋常人家。兩面都有各自通往同一個市集的路,所以在那個時代,除非有什么收交地租之類的事情,橋兩邊的人都是不大往來的。
太祖母出生在橋的西面,淅瀝的雨中暗暗飄灑著丁香和蘭花的味道。太祖母出生的第一聲啼哭帶來了她的母親的微笑和永遠的閉眼。于是,太祖母成了當地人所謂的“死根”。
太祖母的父親一直想念她的母親,于是給她取名丁蘭,她母親最愛的兩種花。太祖母在流言中成長,卻也從不為流言而難過。她是淡漠而寬容的人,在父親也去世后,她依舊喜歡料理那些蘭花和丁香。太祖母18歲那年春季的一天,天空飄著小雨。太祖母突然想出去走走。她順手帶上了那把繡著蘭花的傘,竟生平第一次往橋那頭的方向走。緩步到了橋中央,太祖母停下了,輕輕低下頭。那通過橋?同的船下不經意帶來水的輕唱。細雨輕吻著太祖母的額頭,太祖母真切地感覺到這是春天了,快樂地笑了。接著她就遇見了他。他們互相凝視,太祖母的惶恐與興奮,那個男子的驚訝與欣喜。他們不知道這樣對視了多久,都轉過頭,低頭看橋下的水。竟然不覺間,這春雨越發大了。太祖母急忙撐開傘,看著那個男子在雨中蒼茫的眼睛,卻也并未把傘往他那邊靠,只是皺著眉頭,問:“你要怎么辦呢?”那個男子抬起頭對她說:“我想要……我是說,你可以和我一起走過這座橋嗎?我家就在橋那頭。”
兩個年輕人的沖動和默契,讓他們不用預約卻一次次相遇。他們各自向著橋的那頭走,然后在橋的中央碰到另一個他。他們從開始的沉默,漸漸開始談一些快樂的事,難過的事。他總是愛聽太祖母唱歌,她總是愛看著那個男子吟詩,他們常常還是會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太祖母總是帶著那把傘,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終于有一天,那個男子對太祖母說:“丁蘭,把傘給我,我要放到我家里,我會娶你。”太祖母當時什么都沒想,她只是把傘給他。她相信他。
她知道他肯定向他的父母說了,他們肯定不同意,因為在這之后的幾天,她沒有在橋上看到他。她知道她是“死根”,不吉利的,但太祖母相信他,她把傘給了他,她依舊會每天到橋的中間去等他。可一直沒有等到,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那個男子來到太祖母的家,他們什么都沒說,兩個人都哭了。他的淚滴在太祖母的頭發上,他告訴她:“我會讓你到我家里,一定。”太祖母含著眼淚笑了。早晨他走的時候,他看著她,堅定地對太祖母說:“等我,我一定會到這頭接你。”她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太祖母堅定而開心地點點頭。
于是,那個男子帶著他年輕的承諾走了,一直沒有再回來。有人說他很快因為和家里人沖突就自殺了,有人說他很快就和另一個女子結婚了,也有人說他無法做選擇,而離家出走,到前線打仗去了。太祖母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也沒有去問任何人。
她再也沒走過橋的那頭,她結婚生子,過平淡的生活。她一直告訴我說橋好長好長,她永遠也不知道橋的那頭是希望還是失望。那個她相信的男子告訴她:他會到橋的這頭接她。于是太祖母就在橋的這頭,在橋的中央等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