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將要寄居的小屋,四張緊靠墻壁的單人床已經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間,中間留的過道本來可以顯得空闊些,可偏偏有一條電線從上穿過,白風衣、毛巾和滴水的內褲勒著它細細的脖子,它看起來奄奄一息,被褥都泛著潮,水汽在屋中四下縱橫,連墻壁都像在水中泡過,籠著一層潮氣。這里仿佛深山的洞穴,聽不見人語,再好不過。
它正在窗外曬太陽,我將被疲憊揉搓得柔柔的身子丟在了潮濕的床上,正享受著與潮冷合二為一的快感,可我終究還是有那么一兩縷溫熱的氣息被它瞧見了。它很高興,喵喵嗚嗚就這樣開始了。我也是這時才抬眼看見了它,也發現了窗外四處飄揚的黃澄澄的月光。
它跟咖啡穿一樣牌子的衣服,但我不愛以貌取貓,況且只是一身黃毛的貓。
我回歸我的寒冷,它依然興奮,喵喵嗚嗚。仿佛與我是舊相識。我想它一定能捉許多老鼠,因為實在很有毅力,它一直這樣叫,叫得我不得不起床,叫得我不得不到窗邊,狠狠地瞪上它幾眼,它看見我尚有血色的臉,更加興高采烈,,拿腦袋來回磨蹭著玻璃,妄想我能放它進來。我不過是被貓科動物的臉吸引了,才立在了窗前,十分對稱的一對杏眼,栗色的憂郁的眸子,三角的鼻子,錨式的嘴,錯落著幾根銀須,嫩筍一樣的小牙,我討厭上面突然閃過的銳意寒光:小巧的一張臉,我討厭上面隱藏起來的陰邪之氣。它自知沒有得到我的寵幸,嗚嗚嚶嚶漸漸叫得凄慘,仍用腦袋蹭著玻璃,我擔心它會頭破血流,嗚嗚嚶嚶,再叫幾聲,竟叫得我心顫。它說,當我還是孩子時,可以爬在窗前,喵喵嗚嗚同我說一個下午,它跟我說它怎樣捉老鼠,我跟它講我怎樣變成了公主。那是在我的童年,那時我并不知道它是貓科動物,那時我看不到它的銳意寒光.它的陰邪氣息,它在窗外嗚咽起來,我要回應它,直到“喵嗚”從我胸中涌出,剛到嘴邊,又被它的陰暗的臉吞沒了,欲說還休,我不再是孩子了。
也或許那時我正碰到一縷清澈的陽)匕,那“喵嗚”一聲確實給它做了回應。但只是“或許”,而且遙不可及,仿佛只是回聲,在遙遠的童年的森林,或是豆蔻之年的山谷。
因為我不再是孩子了。我學會了發現,也學會了收斂,所以就這樣欲說還休了。不過,閉上嘴總是件好事,古人說,大道不辯,大辯不言。小黃貓喵嗚直笑,這話是莊周說的,他既得道,3,1哪里又來了《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人世問》這么多的話?既然要辯而不言,那龜兒樂否,無情之情,無用之用,又是惠施同哪個啞巴辯來著?是,莊子似乎天天都要欲說還休,一面要想看道之美:虛靜恬淡寂寞無為,一面又有滿肚子的話要講,就這樣欲說還休,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不去管什么“大辯不言”,著書十萬余言。
這“欲說還休”,難道正用來檢測亦子之真,秀女之純?赤子將其打破,最終滔滔不絕,方顯其真;秀女卻要將其留守,才見其純。
“赤子”其人,恰有“說,還是不說”的猶豫,但最終還是傾其所有,一吐為快,所以我們就看到了“余秋雨你為何不懺悔”的質問;“誰來剝錢穆的皮”的叫囂;赤子—‘路橫沖直撞,留下一路血肉模糊,漸漸,漸漸地,《火與冰》的熾熱,換作《說,還是不說》的猶豫,最后成了這《壓傷的蘆葦》,“與其詛咒黑暗,不如讓自己發光”,那其實是一種無奈。欲說還休,這是對余杰的煎熬,聽眾一樣能隱隱覺其痛苦,其痛,不是因為耳朵是否被愉悅,而是在那“欲說還休”的背后。
丟開赤子“欲說還休”的古典婉約,恰有秀女來襯“含辭未吐,氣若幽蘭”。
“裊裊婷婷十三余,萱蔻梢頭二月初”,那時剛剛領會這些淡淡憂傷,那時剛剛會醞釀這些薄薄凄涼,就有那時人了“紅樓”,去了“邊城”,那些初開的情竇和太多的“欲說還休”,攪得我要日日念著顰兒,時時又想著翠翠,那時還一樣地天真,能數清天上的白云,還能偶爾跟這小黃貓講上幾句話,所以也會有許多夢,幾次夢人紅樓,要拉寶玉去瀟湘館,要他對黛玉把心里的話講個清楚,不要只有“你放心”三個字,黛玉也不要逆著性子裝作不懂,我在一旁一一指點,然后再帶兩人去老太太那撒一個嬌,就不必“薛寶釵小閣成大禮”了,不要再有“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也不必勞煩高鍔續貂,這不過是豆蔻荒夢,只念顰兒的痛,也不知其中所謂“封建禮教”一類的東西,就想著要打破這“欲說還休”,將愛憎公之于眾。在邊城中,我也要做同樣的事,要翠翠告訴爺爺,她喜歡二老,要去告訴船總/頃順,他想娶翠翠,兩人要是不樂意,我去代勞也行??傊?,要打破毀掉了完美結局的“欲說還休”!又是豆蔻癡語。怎么就不知道這本是個人應得的一份哀樂呢?“欲說還休”是要留的,若不是它,那些敏感易碎的心靈又要將殘片葬在哪里呢?“欲說還休”幽幽紅樓中有,瑟瑟湘水中有,就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也一樣有。不然,為什么他給我的愛在西元前,要在幾十世紀之后才出土重現?
留著“欲說還休”,不過又多了幾個“苦絳珠”,幾個“病神瑛”罷了。
這通非我非貓的言論,就這樣在我們相隔的玻璃間誕生了。
它喵嗚喵嗚,還是想要進來。
我立在窗前,還是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