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書香，一半是花香

我—卜八歲人南開，十九歲住進本部校區最古老的校舍七宿，算算竟也上了兩年的大學了。七宿舍是一座青磚紅頂的樓，鄰著長滿垂柳的河邊，藏在一小片白楊林中；從這里再經過一段樹林中彎曲的石徑，便可以到達上課的主樓了。現在我不論走到哪里，只要一閉上眼睛，都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條親切的小石路，以及清晨的陽光中，校園里肥碩的黑喜鵲優雅地飛過綠草地上空的情景。不同的只是，腦海中的這條小路有時會更長些，像東山魁夷畫中的那條路一樣，在一片碧色里無限延伸著，消失在明亮、溫暖的，響著生命天籟的遠方。在這條小路上，我這兩年走過的大學歲月，是一種與過去十八年都不相同的自由的生活。我為了讀書而來，卻像進入了一座沒有時間的花園，在這里看到了一切永恒的美麗的謎題，關于自己，關于這個世界。我不斷追問著，解答著，在夢里高高地飛起來，我真的喜愛這種新的生活。“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盧照鄰在《長安古意》末尾的這幾句詩，原本有感慨身世之意，我卻常被詩中描繪的有書香和花香為伴的生活迷住，折服于那清冷中的無限風雅。如今，在大學里努力地生活著，不知不覺書本也常常占滿廠我那小床的大半空間。偶爾在枕邊悠閑地閱讀時，正值窗外春光流瀉滿眼，我便感到，那種夢想的意境已在不經意中飄然而至了。我的大學時光就是這樣，持久地散發著一種怡人的香氣，在平淡中醞釀著一種寧靜的幸福。

周恩來總理說：我是愛南開的

兩年前的夏天，第一次走進大學的校門，便感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息撲面而來。綠樹掩映著大中路兩旁一棟棟寫滿時光痕跡的建筑，它們都在暮色中深沉地靜默著，像是一些在微笑的長髯背后藏起無限高深的神秘的老者，目光智慧而慈祥。父母陪我把行李放在宿舍，便一起在傍晚的校園里散步了。手中不再提著背包，卻好像有一種更為沉重的東西壓在那里，讓我呼吸凝滯，也許是此時此刻難以甩掉的不安吧。后來，我也常到新開湖、馬蹄湖畔漫步，每當月光如水、荷花飄香時，我總會再次憶起那一時刻奇妙的不安心情。現在想來，那種“不安”其實正是我與新的人生迎面相遇時分的一種興奮與敬畏。這種心情在當時持續地觸動著我靈魂深處沉睡的寂靜，像呼喊著的春天的風，使我的心喧嘩起來。我就這樣上了大學。新學期伊始的校園里，到處懸掛著歡迎新生的條幅，擔當志愿者的師兄師姐們也親切地為我們幫忙，我于是很快地和這里親切起來。學校里很多地方都可以看見周恩來總理的寧“我是愛南開的”，字是金色的，與石刻的雕像在一起，十分漂亮。這個金黃色的“愛”寧，吸引著我心中一種溫暖的情感，讓我恍惚覺得：我的可愛的大學，已經在這里靜靜等候我很久了。學校很大，從一個樓到另一個樓也往往要騎車，整個校區的布局通常要看地圖才能明白。但大學之大絕不僅是如此，更有一種厚德載物、海納百川的盛大氣象，讓我覺得這里像是一片精神與靈魂棲息的海洋。這片海在混沌的墨藍色中，隱約地閃爍著星星點點的迷人的光芒。同窗們也并不都是那么快地愛上大學的。最初的時候，大家總喜歡歪在擁擠的宿舍里抱怨生活的不如意、食堂飯菜的不合口味；但到了后來，這種抱怨就慢慢變成了一種善意的玩笑，然后又變成了快樂的忙碌與含蓄的依戀。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而在今年的畢業晚會上，當依依惜別的師兄師姐們流著淚，一遍遍地唱著南開校歌的時候，我們這些大二學生也被自己心中熾熱的情緒感動了，我們竟都像愛著戀人、愛著精神的故鄉一樣，深深愛上了自己的大學。而我對于大學卻是更接近于“一見鐘情”的。在我第一次去聽學術講座，或是第一次踏進圖書館的時候，我便已經驚嘆著大學的博大胸懷了。那時的我，很快就為眼前展開的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激動著，便無暇顧及那些輕率的牢騷與不成熟的憂郁。陳舊的磚瓦在校園四季的風里靜默著，反而讓我嗅到了我所喜歡的歷史的氣息。我愛上的大學，恰正是這樣“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我就這樣愛上了這所大學的靈魂，然后，也愛上了自己的靈魂。

兩間資深教室：111和218

我的專業中文系，全稱是叫做“漢語言文學專業”，在大學里也可以算是一片精神樂土了。在如今這個講求實效的時代，各個院系的學生都不得不為了種種資格考試而疲于奔波，尤其是英語方面的考試。自習室里，不論是哪個專業的學生，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會在書桌上放一本英語習題或詞匯書。從考四級、六級、考研，到考托福、GRE……一夜之間，大家的專業好像都變成了“英語系”。為了前程，多數人雖然無奈也是為英語而不惜“焦頭爛額”的。所以，看到我們這些中文系的秀才們可以整日修習著一門母語，欣賞著它的美麗與滄桑，他們的感覺既有不解，也有羨慕。但讓我頗為感動的是，在中國古代文學的課堂上，常常有外系的同學插進來旁聽，有時甚至“搶占”第一排的座位；聽著遙遠的中國詩歌的故事，他們的神情是那樣專注。不知不覺中，我們就這樣被外系的同學定位為“精神貴族”，不可思議地成了一些人的夢想。或許，在凝視我們的目光里，其實是包含了大家對自己的另一種渴望吧。事實上，中文系的學業也絕不輕松，但卻真正是一種風雅的精神生活。在惜春賞雪、品茗邀月幾乎已成為奢侈品的今天，我們卻可以在課堂里喚醒那些逝去的舊時光里的詩情畫意，與死去了幾百年的詩人們吟詠唱和，這種感動本身便是崇高的。而準備著把這種感動輕輕地告訴更多的人，便是未來的我們要承擔的使命了。文學，永遠是能夠撫慰人的心靈的。我這樣相信。我們中文系的老資格教室是主樓的111和218。111是間寬大的屋子，階梯式結構，常有世代居住于此的碩鼠出沒。在我們講到弗洛伊德和王國維的時候，這些肥大的土著居民曾出來聆聽。一些有名望的老先生從前就常在這里授課。葉嘉瑩先生在這里給幾屆學生講授的古典詩詞專題曾十分著名，據說當時聽課的學生總是坐滿了課桌中間的臺階，從窗臺一直排到門外。葉先生是位德高望重且風度翩翩的女先生，現雖已遲暮之年卻仍時常為我們開詩詞的講座，她那氣度非凡的微笑，是幾代學生共同的詩意的記憶。前不久，七八、七九級中文的學生回來參加校慶，這些已事業有成的中年人士就是選擇重新在111聚會，并請求再在這間教室里聽一次葉先生的講課。那一次特別的講課我也去聽了，當時所有人的眼睛都再度年輕起采，教室里聽得見思想翔舞的聲音，那情景是十分感人的。我想，我正是看到了文學藝術持久地感動著人們的力量。218教室要小一些，卻總是陽光明媚。一位講課總喜歡海闊天空的先生對這間教室情有獨鐘。作為我們的大師兄，他很懷念當年在這間明亮的教室里聽課的日子，那的候是20世紀80年代，而他還只是一個喜歡寫現代詩的熱血青年。另一位不太拘小節的先生總在這里帶著微醺的睡意侃侃而談。大家都發現，他的頭發似乎總有一縷直挺挺地翹立在頭頂上，宛如旗幟。而每當他講到得意之處時，便會突然地回過頭來，狡黠地一笑，那個神情真的可愛極了。大學里不乏各種怪人，比如像我這樣的書蟲。在圖書館或中文系資料室啃書的快樂時光里，我就常遇見自己的同類。有些人甚至太常見到，彼此都看著眼熟了，只是不知道名字；見了面便親切地打個招呼，也十分開心的。

圖書館是一個讓大學里世世代代的美好智慧沉積下來的地方。我常常會望著這里一座座文字壘起的城堡，忽然地燃起一個攻城略地的將軍似的野心，想要征服這全部誘人的精神財富。征服了這些書籍，就像是在高高的晶瑩剔透的云朵上擁抱了整個世界；我覺得，那時我的靈魂將變得更加豐富而自由。完成大學的學業很重要的是學習寫論文。中文系的論文其實是一項艱苦的勞動，但一旦掌握了要領，便會覺得做論文的過程增添了讀書的樂趣，它教會了我更有效地集中書里的信息以幫助自己思考。每完成了一次完整的思考，我都會感到世界又為我打開了幾扇新的門窗；然后，從未見過的風景便會吹來陌生而甜美的花香，令人心醉。我在大學里一刻不停地思考著，像走上了一段艱辛而幸福的精神朝圣之旅。在這旅程中，我不斷跋涉著；經過火漠，穿過綠原，終于找到了一條花香滿徑的孤獨卻神奇的小路，我沿著它欣喜地奔跑，一直通向那個屬于自己的永恒的春天。路盡頭的光芒，是碧色的，是海的顏色，是宇宙外面的顏色，是生命最深處的顏色。這遠方的光芒美麗得令人哭泣。

我們飛了起來

大學生活給予人的力量，是在很多方面的。極重要的一點便是，它教會了我懂得自己去解決任何事情。這是一種來自成長的責任。初入學校的時候，我們每個人幾乎都做過一些足以“載人史冊”的傻事情。有人不敢去集體浴池，有人不會洗衣服，有人會整晚地抱著電話傾訴思鄉之情……我曾經用肥皂去刷皮鞋的往事，現在宿舍的姐妹們還常在開玩笑時提及。比這更糟的是，大多身為獨生子女的我們，多數還沒有來得及學會寬容與體諒。很多不足道的小事上，我們都可能有意無意地傷害到別人。現在想想，那時的不成熟，大概給每個人都留下了很多遺憾吧。不過，更多的是快樂的時光。年輕使我們都容易忘記種種痛苦與不快，一起分享成長的喜悅。不久以前，我們還都是孤單的一個人，住在各相迥異的大大小小的城鎮里，常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和靜寂的夜空，習慣只把悲傷向自己傾訴。而到了大學校園里，我卻與這么多同齡人生活在一起了，與她們緊緊牽著手，互相溫暖，我們可以在食堂里一起用餐，在夜晚熄燈后互相聊聊心事，在有人過生日時一起歡笑慶祝……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在大家中間，我們一起學會了更加成熟地對人付出關愛，學會了自己去選擇人生，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承擔生命最光榮的責任。這些回憶，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慢慢地，我們都學會了品嘗被大學這個新的家園所懷抱的滋味。一種新的親情，使我們胸中充滿了溫柔的空氣。很讓我感動和難忘的是去年中秋節那個美好的夜晚。那天我們宿舍里有五個人在，大家已經不再像大一的時候一樣因為想家而心中寂寞，我們打過電話問候親人之后，便圍坐在桌子旁邊，吃著月餅和水果快活地淡起天來。大家都感動于當時絕好的氣氛，便提議學學古代的風流雅士做個文寧游戲。因為還不夠出口成章的水平，我們便決定比賽背詩：每個人輪流背出一句寫月亮的詩詞，背小來了便可以吃月餅，背不出要罰唱歌。真是“書到用時力恨少”，為了美味的月餅，五位“才女”簡直是搜腸刮肚，從《詩經》背到《紅樓夢》，最后只要想到帶“月”寧的句子，比如“人間四月芳菲盡”之類，便都找出來充數救命。連笑帶唱，最后月餅還沒吃完就快“江郎才盡”了。宿舍的水藍是我的好朋友，這時她望著窗外的月色，突然雅興大發，拉著我要出去踏月而行，繼續尋找吟詩的靈感。我便跟著她跑出去。這時夜風清涼，新開湖畔到處是賞月的情侶，還有一些班級圍起圈來在這里聯歡，點著燭光，唱著歌，讓人感到一種單純的快樂輕輕跳躍在灑滿銀輝的湖面上。音樂社團的同學們則聚在樹影婆娑的長椅上，默默地彈著吉他，吹著口琴，似乎都是一些沒聽過的異域樂曲，卻把一種美得透明的憂傷，蕩人了月色，蕩人了我的心里。

我和水藍果然為這些浸在中秋月光中的歡笑與詩意而心醉了。我們沿著湖邊漫步，然后靈感竟真的從天而降。我們于是愉快地爭相背出了一些浮出腦海的詠月佳辭，數數好像有一二百句之多。然后，我們便一起微笑著沉默了，讓心中的喜悅沉淀成了一首最為動人的獻給自己的詩篇。那個夜晚的感動讓我覺得，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到了天涯海角，只要憶起那首染滿月光顏色的詩篇，我都會找到一種家的溫暖。是這個美麗的中秋之夜，使我不再害怕面對孤寂與迷失。放開了自己的心靈之后，其實就會發現，大學里的每一處風景都是那樣的親切。初夏時分如豆蔻少女般的馬蹄湖荷塘就不必說了，葉先生也偏愛這里，還曾作一首《浣溪紗》獻給它，里面說“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正像是在詠嘆與荷花一同生生不息的這所大學的靈魂。快畢業的師兄師姐們也都不會忘記穿上學士服，在荷塘邊留下永遠的紀念。希望我們在這里背誦唐詩、吹奏橫笛的聲音，也能給這個秀麗的小湖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吧。此外，夜色燈影中的化學河、圖書館前面開滿海棠花的廣場、總理像旁的那片櫻花林，也都是因為大家的依戀而變得溫柔嫵媚起來。我們愛上了大學，愛上了這個家，于是才連食堂大師傅的白帽子、西南村包子鋪的姑娘，連宿舍墻外的小黃花都像是一幅由親切的泥土顏色繪成的關于故鄉的畫卷。這個夏天，大四的部分光棍師兄們組了一個團，夜夜到幾棟女生宿舍樓下來唱歌。他們竟然穿戴整齊，還在手里捧了點燃的彩色蠟燭，讓我驚訝于這種難得的真誠的浪漫。他們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深夜。也許并不是唱給哪位美麗的姑娘，只是唱給他們自己的大學時光，唱給他們自己的最珍貴的青春。那之后幾天學校的BBS上，也被離別的淚水與惜別的深情充滿。很多人都哭了，連大二的我們也深深被感染。我想，感動我們的，其實是我們自己的心吧。因為我們愛上了大學，其實就是愛上自己的成長，愛上自己所選擇的人生追求，愛上自己剛開始學習飛翔的靈魂。我們飛了起來，而大學守望著它的又一群孩子的成長，守望著又—個時代就這樣接過了人類古老文明的火種，微笑了。

花香滿襟 書香滿床

我常常想像著，我們這些年輕的大學生們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模樣，想像著大家會怎樣在屬于自己的路上漸行漸遠。我曾經夢見我和我的無數同伴們都乘著一列蒼老的綠色列車，在一個陰沉欲雪的天氣里，向未知的遠方行進。大家手中都提著沉重的行李箱，臉上帶著幾分不安和歡喜的表情，就像我在每次去大學的列車上看到的一樣。車廂搖晃著疾駛不停，但總有人在某一站從車窗跳下離開。我幫他們扔下箱子，他們便都笑著道謝，然后揮揮手向遠方走去了。我望了望車窗外將屬于他們的那些一閃而逝的風景，仿佛都是朦朧而美麗。我不知道這個夢代表什么。但我祝福大家，祝福一起上著大學的這整整一代同伴。我們這些同車而行的旅伴，常常被批評只喜歡在校園里炫耀輕浮，被批評把大半時間都花在迷惑上，余下的時間則留給英文；而大學卻包容了我們這些困惑著的孩子，給我們以博大的愛與深沉的教誨，讓我們敢于找尋自己的道路，走向自己的明天。所以，我會永遠愛著我的大學。很久以后，我或許還會告訴我的孩子，大學像是一個夢想，在那里，花香滿襟，書香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