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人類還有沒有第二個同樣的事例,像佘家那樣,一個家族十七代人誠摯地為一代忠直之士袁崇煥將軍守墓三百七十二年?
恐怕沒有。最好沒有。
十七代人,經歷了朝代更替的風云變換,社會變遷的動蕩不安,他們恪守祖訓,忠誠地守護著一個在他們心目中值得守護的人。這個人忠誠地為他的國家浴血奮戰,沒有死在敵人的刀下,卻被自己誓死保衛的皇帝和人民一刀一刀地割盡全身的肉,并一片一片地、狂歡似的吃下去,被踐踏得凌亂不堪的骸骨上面沾滿了人們鄙夷的唾沫……那一刻,一定有人在這場荒誕的狂歡鬧劇中,看透了數千年歷史,也頓悟了人生的真義。比如那個從廣東老家到京城,隨袁崇煥打仗保家衛國的佘姓男子,冒死收拾了袁崇煥的遺骨,悄悄埋葬在自己的家中,并日夜守護,從此十七代人,三百七十二年沒有片刻分離。
是啊:全人類還有沒有第二個同樣的事例?
佘姓男子知道不知道,這是上天可憐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派遣他在此守護那個原本就微弱的精神火苗,讓“忠義”二字在這微弱的火苗里,照亮這個民族前進的道路。他們用自己世世代代溫暖熱誠的血肉之軀,去溫暖那個被自己愚昧殘忍的同胞們傷害得堅冰般寒冷的萬古寂滅的心。
三百七十二年來,佘家子孫恪守祖訓:“不做官、不回南方老家,輩輩守墓。”守墓是中國久違的文化,先人為淳化風氣,主張慎終追遠,這中間蘊含著對生命的尊重、對活著的慎重。守墓,其實對逝去的人已經沒有意義,更多地是對活著的人的啟迪,即“守”的目的在于“望”,祈望后來人,把你們的人生道路走得更好一點。
佘家人想用自己世世代代的生命,為中華傳統文化做一個注釋。這個注釋的意義遠遠高于做官發財享受威榮。佘家的先人早就感悟到,只有這種近乎固執清冷的選擇,才能使這個事業不走樣地傳承下去。
有人稱頌他們守墓的義舉,有人則諷刺他們是瘋子,錯把土堆當金山,并稱其為“看墳人”。——看看,世道人心越是這樣,越是他們要堅定守護的理由。
如果說三百七十二年前的中國人因為一口一口地吃了袁崇煥的肉而讓人鄙夷恥笑的話,三百七十二年后的中國人,則因為有了佘家十七代人清貧而忠誠地默默守護袁崇煥的墳墓而足以重新拾回臉面并讓外人肅然起敬。
這個民族好比在汪洋大海上一條巨船上航行,佘家人遠離喧囂和熱鬧的甲板,默默蜷縮在偏僻一隅,忠誠地守護著船幫的一處曾經崩裂滲水的創口,用自己一代代人的生命默默地修復著中國文化精神的缺失。
不是嗎?你以為一個民族的精神光芒是靠那些活得風光體面的人延續的嗎?你以為仁義道德只有轟轟烈烈的表現形式而沒有默默無聞的生長狀態嗎?你以為忠義二字僅靠沖鋒陷陣的廝殺而不需要一草一木的照料嗎?你以為守著孤墳里朽爛的骸骨的意義不如把它換算成現實的利益更有價值嗎?
這份守望,直到文物局的干部出現,就完全變了性質、發生了徹底的錯位。
文物局的官員們以強勢姿態出現在淚流滿臉、慌恐不已的佘家第十七代傳人佘幼芝的面前。文物局當然是出于保護文物的意圖,要求佘家和其他后來占用袁崇煥墓園用地房屋的住戶一起搬遷到別處去。不讓佘家留下來的理由是:這里不能見明火。
佘幼芝通情達理地接受了指示,可是她依然淚流不止。文物局的干部面對電視鏡頭,很像是表現自己的會辦事兒,自信而武斷地對佘幼芝說:“我說您也該搬出去住住樓房了,咱別老住在這平房里呀!”在這位官員看來,他的物質觀就一定是別人的物質觀,他的幸福標準也一定是他人的幸福標準。他見佘幼芝淚流不止,還說:“局里決定聘請您為永遠名譽館長……”那意思很容易讓人給后面接上一句并伴以不屑的心理活動:這下滿意了吧?夠了吧?
誰知佘幼芝抽泣著本能地反應了一句:“在這之前,也沒人聘我……”就是說,三百七十二年前佘家要是等著誰來聘,就沒有這回事了。
電視記錄片最后兩集的鏡頭里,佘幼芝更多的是一個勁地哭,她為什么哭?天知道,地知道,多災多難的中華文化知道。
我在想:如果佘家的后人愿意,為什么不讓佘家繼續住在袁崇煥的墓旁呢?保護文物固然重要,防火也是必需的。可是,防火畢竟可以通過其他技術條件解決,而佘家人幾百年來日夜與袁崇煥墓相伴,片刻未能離開,連夢都是枕著袁崇煥的墓而做的,這難道不也是文物嗎?這是世界上可能絕無僅有的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增長其意義的活著的文物,它既是頑韌堅強的,又是脆弱孱微的,它也許不需要刻意的敬重,但它卻承受不了有意無意的摧損和破壞。
那么,為什么不保護這樣的文物呢?三百七十二年過去了,連袁崇煥的敵人都敬佩他們,因而佘家人一天也未與袁崇煥分開。為什么到了強勢力量有意對其保護的年代,卻要把他們分開呢?難道分開是惟一的、最佳的保護形式?為什么不讓十八代、十九代、一百代、千萬代之后的中國人,知道佘家十八代、十九代、一百代、千萬代之后的守墓人呢?做到這些會很難嗎?會比三百七十二年前更難嗎?
佘幼芝流著眼淚用詞不當地表達著她心中深厚綿長的意思: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一份遺產……
何止是給佘家后人留的一份遺產,是給全人類留下的一份遺產。而這份遺產,隨著佘家人不住在袁墓旁,其性質和意義立刻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十八代、十九代、一百代、千萬代之后的人瞻仰袁崇煥墓,不會不知道最初的三百七十二年的歷史,他們無疑會問一個為什么,這一問,就會問出我們這個時代的粗暴、勢利和淺薄。
也許,對于別的墓來說,如何守,可以討論。而對于袁崇煥墓,可以說,歷史、文化共同造就了一個選擇,即如果佘家人愿意,就讓他們子子孫孫永遠住在墓旁,永遠守護。為什么?因為我們的民族需要,因為我們對許多寶貴的東西,不是揀回來了多少,而是越來越失去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