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大公報》出滿一萬號時,曾大張旗鼓地慶祝了一番,其中以報館名義發表的長文《從一號到一萬號》明確將《大公報》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是1902年創刊到1916年9月,即英斂之時期(盡管他自1912年后即不管事,然名義上仍由他負責任);第二時期是1916年10月至1925年11月停刊,即王郅隆時期(主筆、經理都由他聘用);第三時期從1926年9月1日吳鼎昌、張季鸞、胡政之三人接辦起(到1949年),即新記《大公報》時期。眾所周知,這三個時期以新記《大公報》時代存在時間最長(共有二十三年)、成績最為輝煌,其間曾獲得在世界新聞界享有聲譽的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頒發的獎章,張、胡及后起的王蕓生他們把“文人論政”的理想發揮到了極致,攀上了中國報業的巔峰。
百年回首,人們幾乎把目光都投向了《大公報》的這一時期,這誠然沒有錯。至于英斂之初創時期的《大公報》,主要是民國前的十年,也曾以“敢言”著稱,后世也給予了大致中肯的評價。隨著時間的流逝,英斂之在報業史上的形象將愈加清晰、高大起來。最不為人注意、同時最遭非議的是王郅隆時期的《大公報》,《〈大公報〉史》〔1〕以《王郅隆接辦后種種》為題,用六百多字的篇幅來概括這段歷史。《〈大公報〉史略》〔2〕篇幅更短,只用了百多個字。他們都認定這一時期的《大公報》是“安福系〔3〕的機關報”。《新記〈大公報〉史稿》〔4〕緒論中也有同樣的說法。眾口一辭,似乎無可辯駁。其實只要看看當年《大公報》的新聞、言論,了解當時的歷史真相,這一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王郅隆與安福系有很深的關系,并不等于《大公報》就是“安福系的機關報”,“皖系的喉舌”,這要看經濟來源、報紙的實際內容、言論傾向等。實際上1916年10月王接辦《大公報》之初,安福俱樂部還沒形成。他之所以接盤《大公報》“是安福系的意思”〔5〕也就無從談起,何況他本來就是1902年《大公報》創始時的主要股東之一,接盤報館主要也是商業行為。
一
1916年10月,王郅隆全面接收《大公報》后,聘請有過辦報經歷的胡政之為主筆兼經理。二十八歲的胡政之在和英斂之“面洽以后,入館任事”,從此與《大公報》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后來談起民元報業時說,王郅隆雖然與北洋軍閥(如梁鴻志、楊以德等)關系極深,“這也只是個人的關系,他對我極尊重,到我們接辦后,他從不加以干涉。但《大公報》卻不能說不多少受他一些影響”。“……尤其是王郅隆與他們的關系,當段祺瑞一上臺我便不能不出洋了。”〔6〕胡政之說的是大實話,作為報紙的所有者,王不可能對報紙沒有一點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胡政之主持期間,特別是1916年10月到1918年12月他出國之前的兩年間,和他1920年5月從歐洲回國到8月中旬辭職前,他對《大公報》革新的努力并沒有受到什么干涉,《大公報》也沒有因為王與安福系的關系而一邊倒,或放棄對當道者的批評,實際上有些言論還是很尖銳的。下面我們先從胡政之的革新舉措來觀察這一時期的《大公報》。
胡政之初入《大公報》時,“報館如衙門,主持人稱師爺”,整個報館都是天主教徒,只有胡一個人不是,七個訪員(記者)都是“腦中專電”制造專家。胡把他們開除了六個,留下的一個,因為其父親是總統府的承宣官(即聽差頭),“總統派車接誰和誰去看總統的消息,因為他是宣達者,所以不會錯的”。同時,胡在北京聘請林白水、梁鴻志、王峨孫等為特約訪員,每天以電話向天津發消息,或以快郵寄稿,新聞因此大有改觀。這是他祛除編造新聞的惡習、從新聞務求真實入手整頓《大公報》的第一步。
胡政之對版面進行了改革。《大公報》自1902年創刊以來一直是書冊式,一個整版直排,分上下兩欄,欄之間留一空白,每欄都加了邊框,對折以后即可裝訂成冊。從1916年11月10日起,也即他入館一個月后,《大公報》由書冊式改成了通欄式,將垂直的兩欄改成四欄,以后又經過幾次改革,改成六欄、八欄。在字號方面也進行了調整,各種字號大小間隔、搭配,改變了原來比較單調的狀況,使版面變得錯落有致。盡管最初排字工不習慣,深以為苦,但他每天晚上都要在排字房指導排版。
更重要的是他對報紙內容的革新。1917年1月10日,《大公報》在報頭顯著位置刊出《本報特辟教育實業專欄預告》:“本報同人以為今日救國大計惟在教民、富民,故教育實業乃國家存亡的關鍵。擬即日于本報特辟教育實業專欄,廣搜名家論著介紹、調查報告,披露各種成績,以供愛讀諸君參考。……”〔7〕幾天后,在刊出這一預告同時,還刊出了《陰歷新年本報大改良廣告》:“(一)中央政聞公正靈敏,世有定評,益將自勉。憲法會議二讀會開議在即,本報指派專員旁聽,當日筆記寄津,次日與北京各報同時揭載,決不落后,而詳略得宜,尤具特色。(二)各省要埠或招聘訪員,或委托妥友,重要新聞隨時報告,藉使讀報諸君周知南北大勢。(三)設‘特別記載’欄,隨時介紹海內外名流意見,使讀者興趣橫生,多得實益。(四)特設實業教育專欄……”
1月28日,也即舊歷年后幾天,最能體現這一時期《大公報》特色的“特別記載”問世。這是胡政之親自主持采訪的欄目。每期采訪一位名流,配發照片,談論的話題從政治、外交、財政到社會、文化、教育、思想,無所不包,且采訪對象不限于中國人,也有外國在華名流。這在當時無疑是個創舉,在中國報業史上也有示范意義。為表示鄭重,每期都會標明:“內外各報有轉載本欄記載者,請書明系由本報轉錄。”第一天發表的談話筆記是采訪李經羲〔8〕,題為《軍民分治與軍民合治》。這一前所未有的形式引起了當時社會的注意,輿論嘩然,竟至于有人說:“《大公報》為李九先生作機關報矣。”之后的幾天,報紙連續刊出梁啟超、蔡元培、林紓、張弧〔9〕,以及日本駐華公使林權助君、日本正金銀行董事小田切萬壽之助等的訪談錄。其中一些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比如1月30日梁啟超在談到今后的社會事業時指出國人精神上的兩個弱點,一是思想卑下,一是思想浮淺,稱這種精神的病根不除,則多一種主張即多一重爭執,多一人活動即多一重紛擾。無論如何終歸無望。他為此提出兩條針對性的救濟方法,一是人格修養,一是學問研究法。這些觀點即使放在今天,恐怕仍不失其啟發意義。1月31日發表日本《朝日新聞》駐北京記者神田正雄的《與友邦同業諸彥書》,提出新聞要獨立、公平,擔當起指導國家社會的責任,記者人格修養不足、用力不勤是兩大弊病。新聞從業者要有世界眼光,不偏不黨,才能盡責。胡政之不僅親自翻譯并且在前面寫了幾句話。無疑,神田對中國新聞界的希望也正是他的希望。
其時新文化運動正在興起。2月1日,“特別記載”發表北大教授林琴南的《論古文之不宜廢》;2月5日又刊出北大校長蔡元培談話,倡導職業教育,以及對大學教育的理想。在胡政之的努力下,這一時期的《大公報》開始逐漸形成一些自己的特色,對不同觀點的包容,尤其體現了他作為一個報人兼容并包的氣質。
在推出“特別記載”的同時,1月28日《大公報》推出“實業專紀”,發表《模范公司節省經費之實例》、《中國畜牧事業》等文。1月29日,又推出“教育專紀”,其人有日本學者的《科學的教育》、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的演說詞等。以后,兩種“專紀”一直堅持隔日刊出一次。
在那個年代,報紙普遍只重視軍事、政治新聞以及花邊社會新聞,而這兩個具有前瞻性和創造性的欄目,顯示了胡政之的遠見與魄力。當人們把眼睛只盯住政治舞臺上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時,他已經如此注意教育、實業問題,其“特別記載”對文化、思想、教育和財政、外交、政治同等的關心,不能不讓后人感到驚喜。
早在1916年11月10日起,《大公報》每天都在要聞版前面刊登“今日銀元行情”,以后還在報紙上登“各地股市”,說明胡政之很早就注意經濟信息。
此外,胡政之在《大公報》設置“講壇”,提倡學術講演,關注學術文化動向,這些都有深遠的社會意義。
二
身為主筆兼經理,胡政之本人經常親自出馬采訪新聞,在報業史上也有開創性。督軍團開會時,“楊梆子”(即天津軍閥楊以德)常派車來接他,說是“請胡師爺去記”。但他們開會時滿口臟話,根本無法記。加上王祝三和他們的關系,胡在這方面的作為也是有限的。我們以為,他之所以力圖在教育、實業、文化新聞方面有所創新,在國際新聞與評論上下工夫,恐怕都與此有關。但也因此對報紙改革作了許多有益的探索。
評論是報紙的生命線。自1917年11月7日胡政之以“冷觀”的筆名在《大公報》發表第一篇論評《財政與外交》以來,他幾乎對當時國內、國際的許多重大事務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的言論,基本上代表了那一時期《大公報》的傾向。1916年11月9日,他在《誠意政治》論評中,批評中國政治缺乏誠意,總是以玩弄權術為能事,并對段祺瑞所謂尊重民意機關的承諾寄予厚望,對伍廷芳這個“敦厚誠實的老人”進入內閣表示欣慰。這時是他進入《大公報》之初,對軍閥政府尚抱有一定的幻想,下筆時對“北洋之虎”段祺瑞難免有些好感。
經歷張勛復辟的丑劇,經歷一系列的風云變幻之后,到1918年,他的論評就冷峻得多了。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告終(他稱之“歐戰”),世界面臨著新的變局,反觀中國,則仍“以古色古香之政治自娛”。他在“時事雜感”《征聘舊人》中批評徐世昌上臺后,執政的大半是前清舊人,完全沒有了解新思想的能力,更不足以應付新潮流。在《又一暗流》中,他回顧了民國成立七年以來,政治舞臺上的人物“大抵任感情而不任理性,問利害而不問是非”,指出在他們投機圖利的私心支配下,時局只能紛擾不已。他因此感嘆:“中國人聚兩人必鬧意見,聚三人必分黨派”,稱之為“亡國之國民性”。
在《國內永久平和之前提》中,他直言“南北一丘之貉,結果不能相遠”,所謂調和只“不過北方官僚與南方軍閥朋分權利而已,與平和二字固全不相干也”。他諄諄地勸告政客“抱定宗旨,從社會上做功夫,就地方上尋事業”,勸告當國的官僚“放開眼光開放全國政治,容納新進有志者之活動”,尋求真正的政治和平之途。在一個軍閥混戰的亂世,他的這些聲音是微弱的,注定了當時沒有人聽,事后也沒有人再去注意。
胡政之對于中外關系非常重視。1916年11月,天津各界反對法國殖民者任意擴張租界、侵犯中國主權,一時震動全國,《大公報》連續追蹤報道。他本人從11月10日到12日連續發表評論《老西開交涉之研究》,譴責法國租界的無理要求,批評政府的措置失當,稱其“對內則一味秘密,以愚國民;對外則求保體面,自欺欺人。外國列強知其奧妙,所以棄名求實,無不得逞。至于國民,在外交上表現出的劣根性也很突出,事前絕不督促當局,注意為未雨綢繆之計,交涉起后,又缺乏事實之研究,多為理想之壯言”,等到事過境遷,則早把一切忘到腦后。在不平等條約的損失之外,事實上的損失更不知有多少。他不無沉痛地指出,如果政府、國民不根除劣根性,哪還有什么外交可言?
同年12月6日到7日,他就日本問題連續兩天發表《我亦贊成中日親善》。當時日本新上任的首相寺內竟出人意外地提出“中日親善”,胡政之呼吁日本要先有親善之實,以事實表示誠意,而不是停留在口號上。同時,他認為僅有政府的親善是不夠的,還要國民的親善。“日本新聞家應當刷新其對中國評事論人之態度”,日本人拒人千里之外的驕盈之氣也要改變,否則不可能與中國人握手言歡。他的結論是:“政府親善易而國民親善難,在惡感已深之時言國民的親善尤難。”所以他希望日本政府和國民應有相當的覺悟和忍耐性。
1917年2月6日,《大公報》以《美德間之戰云勃起》為題,刊載了大量有關外電對此事的評論。第二天,又以《日緊一日之美德關系》為題,對方方面面的反應作了詳盡報道,比如美國政府的態度、英美歡欣踴躍的民情、德國致美國的通牒全文及其附件等。2月9日的《美德國絕交后與中國》報道,就是對在華的英國、德國等相關國家人士的采訪實錄,“消息正確與靈敏”。其時,英美等國要求北洋政府參戰,中國尚未作出決定。英國方面的議論是:“中國數千年來政治家好持稍安勿躁暫且旁觀之政策,英國從前固亦用此主義,今已大受其害矣。望中國人其速起也。”與此相反,德國方面的意見卻認為,中國根本沒有卷入戰爭的理由,參戰不過是“徒供他人利用”而已。
1918年秋,在中俄外交風波中,胡政之親臨海參崴采訪,歷時一月,在《大公報》發表長篇通訊《旅游漫記》,詳細報道中東路問題及西伯利亞出兵等實情,開創了報紙主持人親自出國采訪、考察的先例。
他算得上一個有世界眼光的人,那時就開始重視國際問題,做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報道、評論,特別是他自己署名的那些評論,都有相當預見性,比他對內政的評論要重要得多,是一個很好的國際問題評論家。進入《大公報》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際,他始終關注這次戰爭帶來的變化,并洞察戰后國際局勢的變遷。1918年發表的《世界大勢與中國》、《內外暗潮》等論評,他已敏銳地感覺到日本對中國的嚴重威脅,并向國人鄭重發出警告:“彼日本已布置地盤,則問題本身之我國人,顧安能久于閉門自殺坐待處決耶?”“此等危機已有萌芽,望我國民監視勿懈怠也。”
一戰告終,他在《世界之新紀元》中提出:一、中國不能自外于世界之外,應打破鎖國的舊思想,了解新時代的新思潮;二、新時代的外交公開、民族自決、弱國保護等主義都是為抵制強權而設立,不是用來獎勵自暴自棄的國民,必須自己爭氣;三、酷烈的大戰雖已停止,而文化競爭、經濟競爭的激烈,絕不在戰爭之下,中國應“急圖自全之道”。
三
《大公報》對張勛復辟、五四運動等重大歷史事件的報道也引人注目。
1917年7月1日,張勛帶辮子軍悍然擁清廢帝溥儀復辟。第二天,《大公報》以《共和果從此告終乎》的大標題,用多個版面的篇幅,對復辟的情形、處置黎元洪的傳聞、任命官吏的種種、北京的秩序、清皇室的態度、外交界的反應等都作了詳細的報道。饒有意思的是,“傳聞大內得復辟消息,世太保、清太妃等均大哭,云每年四百萬元恐亦難保云”。當天,胡政之就在第一版顯著位置發表署名論評《復辟》,寥寥數語,冷靜而不失樂觀:“吾人讀法國革命史,誠知此舉為必經之階級,吾人觀袁帝時代之往事,又不難推定其結果。”同一天在第二版還有一篇署名“無妄”的時評,甚至直言復辟是倒行逆施。
之后,《大公報》每天都以主要篇幅報道這一事件,直到鬧劇在一片叫罵聲和武力討伐聲中匆忙收場。7月3日的大標題依然是《共和果從此告終乎》,報道北京報界已失去言論自由;張勛傳出上諭,要不斷地封官晉爵;“北洋之狗”馮國璋在南京通電反對復辟;澄清了黎元洪自殺的傳言;清宮內部已開始為權位而爭,瑾太妃等痛哭不已。這一天的“緊要新聞”也刊出梁啟超反對復辟通電的全文。在論評《兩日來之成績》中,胡政之列舉了復辟的“成績”:恢復紅頂花翎、三跪九叩、總督巡撫大學士;新增“忠勇親王”一尊;駭走北京住民數千;駭倒北京報館十數家等,生動地記錄了復辟鬧劇中的種種丑態。
7月4、5兩日,《大公報》連續以《討賊之師起矣》為大標題,報道段祺瑞發表反對復辟的通電,并以討逆軍總司令名義發布布告,稱馬廠誓師討賊,北洋軍界發表全體公啟,湯化龍、蒲殿俊、藍公武、憲法研究會、憲政討論會等個人或團體紛紛發出通電,曾支持袁世凱稱帝的楊度也發表了反對張勛此舉的電文。各地軍閥四起響應,到7月5日,馬廠軍隊一出發,北京城即已是一片“愁云慘霧”。
在7月4日的社論《敬告國人》中,胡政之指出,復辟鬧劇使“國家人格掃地幾盡,人類價值因以銳減”。7月5日,他在論評《懺悔之機》中說:“張勛復辟固死有余辜,然使張勛敢為今日之舉者,則歷來之政府、各派之政客、有智識之國民,要皆不能辭其咎,故今日實予吾人以懺悔之機。今后國中智識階級之人務當各養實力,各盡職責,勿圖利用他力以排異己,勿更逾越常軌以致兩傷。”
7月6日仍是“薄海爭傳討逆聲”,《大公報》連篇累牘報道的都是各地反對復辟的通電。胡政之說:“今日乃軍人拼命之會,非吾儕弄筆之時,做文章、打電報均是多事。”
到7月7日,鬧劇即將告終,張勛四面楚歌,惶惶不可終日,欲乞降而不得。《大公報》在《逆賊無死所矣》的大標題下詳盡報道了全國各地各方面對此的反應。7月13日,《大公報》以《討逆功成》特大標題發布了張勛逃入荷蘭使館、殘余辮子軍被遣散等消息。
多年后,胡政之在《回首一十七年》文中說:“張勛復辟之役,本報言論紀事,翕合人心,銷路大增,一時有辛亥年上海《民立報》之目。”1917年7月5日刊載的《本報特別啟事》可以為證:“本報日來銷路飛漲,工人印刷勞苦異常。”
因為印報機是人工手搖的,沒有用電力馬達,所以工人日夜印刷不停。至此,而胡政之接辦《大公報》還不到一年,發行量已過萬份,成為英斂之以后的又一個高峰。
過去一些介紹胡政之的文章常說他曾親臨在段祺瑞馬廠誓師現場采訪,但從當年的報紙上我們沒有發現有關的信息。而關于馬廠誓師的報道應來自梁啟超。1931年,《大公報》發表的《從一號到一萬號》一文也明確說,七月張勛復辟之役,“本報言論紀事,精確明敏,段合肥馬廠誓師之日,梁任公、湯濟武兩先生與之俱,當日誓師情形,即任公書寄本報發表者也”。
張勛復辟這一歷史事件讓胡政之思緒起伏。一年以后,他還寫了《去年今日》、《國慶紀念感言》兩篇論評。他感嘆民國短短七年,從武昌起義、南北統一、國會開幕到云南舉義和討伐張勛復辟,“國慶紀念日”竟有五個之多,并認為打破袁世凱稱帝夢、粉碎張勛復辟和結束滿清王朝的意義同樣重大。
1919年,北京爆發五四運動,胡政之遠在巴黎采訪,《大公報》對這一重大事件的報道同樣足以名垂史冊。
5月5日的《大公報》“北京特約通信”,以《北京學界之大舉動》為題及時報道了五四當日在北京發生的事情,其中就有《北京全體學界通告》,有學生游行、集會時的口號、標語、誓詞等等。而在此之前,5月1日就曾刊出《山東問題之大警報》。
5月6日至9日,《大公報》連續跟蹤報道“學界爭青島之昨聞”,對學生被捕、各方態度都有如實的記錄。通過這些第一手的報道,后人不難發現,五四學生運動純粹是外交問題引起的,毫無復雜的背景,沒有組織,完全是自發行為。可見,比照報紙版面上同時刊登的那些不無肅殺之氣的政府“命令”,《大公報》的立場是明確的。
5月7日,《大公報》刊出胡政之發來的《巴黎專電》,其中說德國已聲明放棄屬地:“28日,英法美三國會議令日本國于得膠州灣后,以各國公認之條件歸還我國。”這條專電本來是他4月29日從巴黎發出,但姍姍來遲,5月6日才到達天津,對五四并未產生直接影響。
5月9日,《大公報》有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閣員總辭職說》,稱8日午后外間紛傳現內閣閣員已提出總辭職,并說是國務會議上議決的,其理由是外交失敗,因而引咎辭職,詳情尚未探悉。
評價一張報紙,對重大歷史事件的報道是一個重要的依據。即使沒有胡政之那些革新的努力,就憑它在張勛復辟、五四運動中的表現,我們就不能簡單地將《大公報》1916~1920年的那段歷史一筆抹去。
四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協約國獲勝而告終。1919年1月,戰勝國在巴黎召集和會,中國因為搭上了參戰的末班車,才有機會以三等國資格派代表躬逢這一盛會。其時,各國記者云集巴黎,美、英等國有二百多人,日本也有三十多人,中國以新聞記者資格前往采訪的惟有天津《大公報》的胡政之一人。他于1918年12月動身,于1919年1月23日到達巴黎。從25日和會開幕到6月28日中國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他以一個中國記者的獨特視角,親歷了和會的全過程。他在《大公報》發表的“巴黎專電”、特別是“巴黎特約通信”也因而有著極為珍貴的史料價值。
在胡政之關于巴黎和會的第一篇通訊《平和會議之光景》中,他就指出,國家沒有實力,不能自強,“公法固不足恃,即人道正義之說亦欺人之談”。他告訴國人,巴黎和會實際上是由英、法、美、意、日五強操縱的,所有事項都是“五強”代表“先議決一定辦法,然后提交大會報告一番而已。二三等國家固無可否之權也”。連代表人數都是不對等的,“五強”各有代表五人,二等國有三人,三等國僅二人。胡政之目睹強國專制的實況,情緒激蕩,終于發出了“國之不可不自強也”的呼號。
在《外交人物寫真》中,幾個中國“專使”莫不形神畢露,他們雖都是算得上“外交人才”,“然陸征祥謙謹和平而拙于才斷;王正廷悃愊無華而遠于事實;顧維鈞才調頗優而氣驕量狹;施肇基資格雖老而性情乖亂;魏宸組口才雖有而欠缺條理”。幾個人為了爭代表席次先起了一場風波,接著,陸征祥離職出走,鬧了個更大的笑話。胡政之因此慨然說:“中國人辦事,兩人共事必鬧意見,三人共事必生黨派。”
在巴黎和會上,只有美國尚抱有公平的理想,能為弱小國家說句話,但在“五強”中卻顯得孤立。山東問題是會上與中國關系最大的一件事,中國代表竟然只參加過三次有關會議,其余決定都是在有日本代表而無中國代表的會議上作出的。胡政之的《平和會議決定山東問題實記》詳細披露了其中的內情。
盡管中國代表做了不少努力,無奈英、法早與日本有勾結,美國也不可能竭力為中國謀利益,結局早已注定。在一系列奔走、讓步都歸無效之后,6月27日夜,中國代表王正廷、顧維鈞、魏宸組三人就是否在和約上簽字舉行徹夜會議,最后為“抵拒國際專制主義”,臨時決定不去參加簽字儀式。
6月28日,協議國代表與德國代表在凡爾賽舊皇宮簽訂和平條約。簽約會盛況空前,出席的記者就達四百多人。中國人中只有胡政之和他臨時在法國請的助手謝東發以記者身份在場,見證了那個歷史性的時刻,寫下了感人的通訊《1919年6月28日與中國》(發表在當年9月3日至6日的《大公報》)。
那天的會場,代表席上留給中國代表的兩個空位,直到午后三點依然空著,胡政之斷定中國代表不會來了,他和謝東發分別告知各國記者,“一時爭相傳告,遍于全場,有嗟嘆者,有錯愕者,亦有冷笑者”。法國和美國人多有“驚詫嘆服之感”,“英國人多露輕蔑之色”。威爾遜的笑容、路易·喬治的蠻態都和平時一樣,只有克里孟梭很不高興。日本記者見中國代表不到,有故作冷靜的,有來問胡政之的,“大抵是絕對想不到而已”。一位美國人大呼:“今日之中國真中國也。”一位法國人對胡政之說:“此日本人之切腹也。”
胡政之以中國報界名義向巴黎各通訊社發送通告,稱簽字無異于“引頸自決”。中國作為協約國之一,竟然要在戰勝與自由的名義之下,將四十萬人口的領土作為對日的贈品,這種不公正之事在世界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中國之不簽字,得保其國家之尊嚴與名譽。”新聞稿由謝東發以精警簡短的法文書寫,巴黎各報多數采登。其中有的報紙還發表文章批評法國政府一味敷衍日本,將給遠東帶來后患。法國民報(Le Journal du peuple)甚至刊登了一幅諷刺克里孟梭的插圖。
挾五四的風雷,中國代表斷然拒絕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不啻是給了不可一世的日本和英法等列強一個響亮的耳光。胡政之說,我國外交向來講屈服,“今日之舉,真足開外交史之新紀元”。
采訪巴黎和會的經歷令胡政之一生難忘,成為他新聞生涯中的第一個里程碑。多少年以后,他在動員蕭乾以《大公報》戰地記者身份奔赴歐洲戰場時還動情地說:“第一次世界大戰被我趕上,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又被你遇上了。”
和會結束,他沒有馬上回國,而是繼續在歐洲各國采訪。從1918年到1920年,他在《大公報》發表了一系列“歐美漫游記”,對比利時、意大利、瑞士、德國等國都有細致、深入的觀察。
五
歐美之旅進一步開闊了胡政之的眼界,回國不久的1920年7月,他就在《大公報》發表的《本報改造之旨趣》一文中提出:“新聞為社會之縮影。吾國社會所最缺者,為世界知識。自來報紙所載世界消息,或傳自機關作用之通信,或譯自輾轉傳聞之外國報,東鱗西爪,模糊不明,以致讀者意趣索然。本報今后于世界潮流,國際形勢,當編成系統,記敘本原,以期養成國民世界的判斷力。”
向國人普及世界知識,加強系統、可靠的國際新聞報道,有如此清醒的認識,胡政之在百年報業史上算得上是先驅。在上海報界歡迎會上,他就指出:“我國人與外國人隔閡太甚,必須注重國民交際。”而通過報紙普及世界知識就是其中極為重要的一環。
所以他一回到天津,即著手改造《大公報》。除了注重國際新聞的報道外,他還孜孜“以灌輸政治常識自勉”,認為英國國民富于政治能力有賴于報紙對國事的詳細記載,久而久之養成了英國人豐富的政治常識。他說:“報紙者天下之公器,非一人一黨派所得而私。吾人業新聞者,當竭其智力,為公共利益。”他以不負“大公”之名,做社會的公仆自任,決定開辟“社會之聲”欄目,作為“社會公眾發表意見之機關”,“專收外稿,為民呼吁”,傳達社會各界的聲音。在“政治腐敗,國民失望”的中國,他以《大公報》為公器大力提倡改革、尋求精神解放,所有這一切都是他致力于改造社會的嘗試。
從7月1日起,《大公報》開辟了每天都有的“思潮”欄目,內容涉及科學、文學、哲學、法律、政治、社會學等。當日的“宣言”中說:“本報為順應世界潮流,提倡文化運動,故特辟思潮一欄,用研究的精神求事理的真誠。不攙派別的意味,為一家一說張旗鼓,愿陳列其所知以供社會的批判。不愿矯飾其說,誘致社會于盲從。”此外,“世界新潮”和“經濟大勢”兩個欄目是交錯刊出的,前者發表的文章如《歐洲人之廢戰運動》、《日本自由勞動者組合之真相》、《勞農俄國之真相》等,后者如《商業上英美之爭霸》等,大體上都是有關國際政治、社會、經濟方面的深度報道。
7月2日,胡政之在《大公報》發表《世界新舊勢力奮斗中之中國》一文,認為中國處在當時的世界潮流中,“必須對于舊勢力足以自立,然后對于新勢力乃有所建樹可言”。要想自立,首先是平息內亂,修養民生;其次是充實國防。但他所說的“充實國防”不是專指練兵,他認為只有教育普及、科學昌明、工業發展,“有強健之國民,堅實之組織,則矗立世界潮流中,自可安然無虞”。
其時,中國共產黨尚未出世,他即已開始關注社會主義思潮。在《世界新舊勢力奮斗中之中國》中他已提及《共產黨宣言》(即《公產黨宣言書》)。在《資本主義歟社會主義歟》論評中,他說:“中國自來四民平等,匹夫而傲王侯,布衣而致卿相,未嘗有階級也。……中國本無歐洲之歷史,復非歐洲之社會,若強將西方社會主義之說,移植中土,此與創造歷史、創造社會無異,其為不當,不待智者而后知之。”因此他提出中國的改造“當根據中國之歷史國情,參酌世界之潮流趨勢,采特殊之方針,取資本主義之長處,以謀殖產興業,行社會主義之精神以弭社會革命”。“抑今日中國改造之根本問題,尤在教育,方今資本主義,已成強弩之末,社會主義之實行,不過方法問題與時間問題。于此首當注意者,為一般國民之政治教育,蓋往昔之政治,為特殊階級之專業,而今后之政治,則國民全體之職務。”
事隔八十多年,經歷無數的風云變幻之后,重溫他當年的思考心得,確實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的判斷容或有不當之處,他的預測可能并不準確,但他對民族命運憂戚之至誠,卻不因時勢的變遷而淡化。在這篇文章最后,他提醒國人要防患未然,假如國民缺乏謀求公益的道德,并無擔當公務的知識與能力,一旦在國家權力支配下擴大“公生活”,結果“將養成新官僚派,或少數暴民,矯竊公意,成少數專制之局”。撫今追昔,這些懇切之語不禁讓人無語凝噎。
就此,我們可以把《世界新舊勢力奮斗中之中國》、《資本主義歟社會主義歟》和《本報改造之旨趣》看作是胡政之一年半來歐美漫游、考察的總結,表達了他對世界形勢以及改造中國、改革報紙的基本主張,值得深入研究。
由于胡政之出國日久,《大公報》景況已大不如前。正當他準備重整旗鼓、改造《大公報》時,直系和皖系軍閥之間的戰爭打響了。后來,皖系在戰場上迅速戰敗,8月12日,王郅隆在倉皇出逃日本前夕發表聲明,宣布與《大公報》脫離關系,并提退股本。同一天,胡政之也發表《啟事》,“將《大公報》主筆兼經理職務概行辭退”,離開了他曾寄予希望的《大公報》。等到8月20日,“改組”后的《大公報》復刊時已面目全非,“思潮”、“世界新潮”和“經濟大勢”這些欄目都消失了,連報頭的字體也變了樣。此后的《大公報》自然不會受皖系軍閥的控制,更不可能是“安福系的機關報”了。
從1916年10月到1920年8月,胡政之第一次進入《大公報》,前后不足四年,其間出國一年半,實際主持《大公報》的時間不過兩年有余,但在他的報業生涯中卻是一個極為重要的階段,為他六年后第二次入主《大公報》,以“四不”方針開辟百年報業的“新路徑”奠定了基礎。
綜觀這一時期的《大公報》,其愛國熱情絲毫不亞于其他進步報紙,新聞報道客觀、詳實,內容豐富、活潑,評論也能切中時弊,特別是對張勛復辟、五四運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報道,以及對戰后世界潮流、社會主義思潮的介紹,都證明了這是一張站在時代前面的報紙,也證明為“安福系的機關報”之說是站不住腳的。
正是在這段經歷中,胡政之不無痛苦地認識到了,一張報紙如果不能經濟獨立,又與政治勢力有扯不清的關系,一旦政局波動,報紙也就跟著跨了。雖然這一時期的《大公報》不是什么“安福系的機關報”,但其老板王郅隆與“安福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要想完全擺脫一個政治派別的影響也是不可能的。六年后,當胡政之故地重來,和張季鸞、吳鼎昌聯手盤下已倒閉的《大公報》時,辦一張“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民間報紙,走言論報國之路的醞釀早已成熟。以后《大公報》每一頁的輝煌幾乎都離不開胡政之的努力,他早年那些有益的探索、嘗試(比如對經濟新聞、國際新聞的重視等)幾乎都派上了用場。
注釋:
〔1〕周雨:《〈大公報〉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載王芝琛、劉自立編:《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山東畫報出版社2002年版。
〔3〕“安福系”:1918年,皖系軍閥段祺瑞的親信徐樹錚、王揖唐等在北京安福胡同組織俱樂部,包辦國會選舉,史稱“安福系”。
〔4〕〔5〕吳廷俊:《新記〈大公報〉史稿》,武漢出版社1994年版,第10頁。
〔6〕《胡政之談民元報業》,《人物》雜志第1947年11期。
〔7〕《大公報》復印件,以下未標明出處的引文均引自1916年—1920年的《大公報》。
〔8〕李經羲(1860~1924),李鴻章之子,1917年6月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7月被免職。
〔9〕張弧(1875~1937),曾任北洋政府財政次長兼鹽政署署長、財政總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