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閑適

我們這一代人中，相當一部分愛讀蒙田。他的關于“閑適”的一段高論，大概也是我設定《閑適篇》的原因。這位法國先哲將閑適視為對心靈的最大恩惠，他說：“我對自己的心靈沒有更大的恩惠，除了讓它在閑暇中款待自己，逗留、安居在它自己身上?！边@當然是一種西式的文句和藝術的表達，我們的老祖宗孔子表達的倒是更為直截清楚，有次他要弟子們談談自己的志向，曾點說自己追求的就是穿著春裝，和幾個好朋友一道在沂水里洗澡，在雩臺上乘涼，然后唱著歌一道回來?？鬃勇牶蟠蠹訃@賞，說：“吾與點也!”其實，孔、曾二位東方哲人所追求的也就是西哲蒙田所云的閑適。它是一種心靈上有意識的松弛和休憩，也是一種思緒上無約束的放縱和奔馳。它可以什么都想，去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讓心田在休耕和免種中獲得營養和滋潤。外在形態上，它可以是馳然而臥，也可以是臨窗支頤；可以是兩人對弈，精思竭慮而心無旁騖；也可以是閑敲棋子，獨自吟哦看著燈花墜落；它可以是竹林鄴下，群居終日卻言不及義；也可以是溪頭獨坐，看云起云飛、潮漲潮落。他可以是莊子的鼓盆、老子的出關、范蠡的五湖之游，也可以是竹林名士的東山之嘯，白居易式的中隱和陶淵明式的歸去來；可以是王羲之們的蘭亭雅集、李太白的春夜桃園、蘇東坡式的赤壁夜游，也可以是孟浩然的鹿門夜歸、王維的山中書信和趙師秀式的約客……真得感謝我們祖輩的這些哲人文士，他們給我們提供了那么多釋放心靈重負的模式、解脫名韁利鎖的鑰匙和呵護心田的箴言良方。

閑暇對于今日，更是罕見的不可多得的珍品、極品。由于科技的發達和信息的流通，我們似乎比前人爭取了更多的空間，節省了更多的時間：我們的住宅，從亭子間、筒子樓、到一室——廚，再到三室一廳、兩廳兩衛，再到復式樓、別墅，生活空間越來越大，航天運載工具的發達甚至會讓我們離開地球生活于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我們不必再去買信封、貼郵票，跑到郵局去寄信，再眼巴巴地等上十多天看“回復”，也不必再浪費自己或秘書的時間將文稿、函件用復寫紙一個字一個字的“復寫三份”，當然也不必過多的在圖書館、資料室去抄寫、摘錄那些資料信息，這一切已被電子郵件、復印機、傳真機所代替，我們從電臺、電視、互聯網上可以輕易地獲得比我們親自去接觸搜集要多的多、也廣得多的資料信息資訊，當然為我們節約了不知多少倍的時間。但是，(我要強調的是“但是”)我們的生活空間當真擴展了嗎?你去問一問那些住在火柴盒式公寓或散落在林間的一座座別墅中的房屋主人，他們是不是認得樓上樓下甚至隔壁的鄰居?他們敢在咖啡廳、茶室同一個陌生的鄰座交談，或向一個熟人敞開心扉嗎?出門旅行是愛坐可以交流的公車還是愛坐將自己隔絕的轎車?下茶館是想坐在鬧哄哄的大堂還是相對封閉的卡座和包間?保護“隱私”、君子“慎獨”、“虎是孤獨的，卻最有力量；母雞是成群的，卻最弱小……”許許多多古今中外的理論，主張為我們選擇狹小的空間提供了托辭；戲院、電影院的包廂、情侶間，火車上的包座、軟臥，度假村的獨立小屋……許許多多商業社會的經營手段又為我們的自我封閉提供了種種便利。其結果是，我們的生存空間不是在拓展而是在自我擠壓，它的狹幅已使相當一部分人短視得只有寸光猶如鼠目，已使相當一部分人胸部受到壓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還想再問一句：我們的時間當真從此寬裕了嗎?當你鏖戰于商場，送往迎來、沉溺于商務談判或營銷策劃之中，你還有時間父母膝下、兒女燈前、月夜黃昏去享受天倫之樂嗎?當你在宦海沉浮，前防后衛、左右逢迎、心力支絀之后，你還能馳然而臥不知東方既白嗎?你若是混跡于學界，為了提薪酬、升職稱、評業績而三更燈火五更雞，你能感到時間的寬裕和生活的從容嗎?至于生活困頓、謀事不就、升學不成、輾轉顛沛的升斗小民和莘莘學子，那種人生的緊迫和天地的狹幅更不會隨著科技的進步和信息社會的到來而有絲毫的改變。

當然，今日快節奏的社會和社會化的人際關系已不允許我們像前人那樣“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獨去來”，也不會有那么多時間讓你“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是，在勞頓的車馬之中讀一點詩詞短文，讓美詞佳句在口角留點余香，對雋語哲言露出會心的一笑；在送往迎來、觥籌交錯之后，獨自飲一杯清茶，聽一首經典樂曲，讓飄忽的思緒有個落腳點；在千般籌謀、百般思量、殫思竭慮之后，不妨推開窗戶，看看廣漠的無語的又是異常厚重的皇天后土，看看那高懸于長空、似乎在嘲弄你的一輪明月，給心靈留下一點想像的空間；不管你多么忙碌，也不管你有多么痛苦(多么得意)，同你的孩子在一起玩玩跳棋，放放風箏，同你的父母敘敘家常，讓情感有個釋放的空間，真正能貯藏的場所。

俗話說“不要屋寬，只要心寬；不要身閑，只要心閑”，難怪孔子感慨：“禮在民間”——我說的這個“禮”是指“哲理”。

記得在臺北中央研究院做客座教授時，經常乘搭公交車。臺北的公交車上有一道獨特的風景：車廂以及司機與乘客之間的隔板上，常有人貼些小詩和格言在上面，即所謂“公車文化”。其中有的也讓我怦然心動，只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都漸漸地淡忘了，只剩下這一首：

小時候等著公車去上學：

等車要那么久，

車上那么擠，

街道又那么臟；

今天開著私車送孩子去上學：

不要等車了——反倒更匆忙，

車上不擠了——又覺空的慌，

街道敞亮了——內心更窩囊。

我多想倒流時光：

等車那么久，車上那么擠，街道那么臟。

這是懷舊，是種復古意識，但更是思緒需要空間、精神需要撫慰、心靈需要熨帖、人生需要閑暇的呼喊和掙扎。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