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于老師是我們班的班主任。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三年級四年級是合班教室,一邊坐的是我們三年級,另一邊坐的是四年級學,生。這樣的班級組合,我后來才知道叫做復式班。老師給我們上課采用動靜搭配的復式教學方法。兩個年級一個老師。那個時候比較普遍。
小于老師初來給我們上課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他中等身材,皮膚白白的,兩只眼睛總是閃著非常嚴肅的光,給同學們印象最深的是留著一個向后梳的偏分頭。那時社會上普遍反對資產階級情調,所以他的那種三七分的頭型在學校里很是招師生嘀咕。
小于老師不但教語文、算術,還教作文、寫字、唱歌、體育,課時又滿又雜。可是我們學生并沒看到他手忙腳亂,反而經常見他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因此就不在意他梳著三七分的頭型。為妥善處理兩個年級的課程關系,同時合理利用他自己的授課時間,小于老師經常把兩個年級的唱歌、體育、寫字課合在一起上。有時作文也不分三四年級,合堂寫作,分別輔導。遇到會議或全校必須集體參加的大型活動,小于老師總是站在高處高昂起頭顱,雙臂用力擺動,節拍明快,一首原本單調乏味的歌曲,經他揮舞的雙臂和豐富的面部表情這么一鼓動,全場的同學包括老師們就唱得格外鏗鏘有力,飽滿而激昂。
有段時期,學校經常在公社“革委會”的指導下組織師生上街游行。全公社好幾所學校的師生排成長龍,高舉標語,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按照規定線路在人最多的街上行走,大造聲勢。一遇到這種時候,小于老師更是熱情高漲,大步走在我們學校隊列的最前面,亮開他那高亢而洪亮的男高音,振臂高呼。
小于老師不僅對學校領導安排的各項工作嚴肅認真,一絲不茍,而且對教學事業也盡職盡責,非常嚴格。尤其是課堂紀律,他一直要求學生認真聽講,不許亂說亂動。我生性好動,最喜歡扭頭小聲與后面的同學說話。一天,上算術課,我趁小于老師在黑板上抄算式的機會,扭頭與后面的同學聊天,哪知還沒聊兩句,只聽耳旁“刷”的一陣冷風,就見半顆粉筆頭猛地從我頭頂飛過。我嚇出一身冷汗,連忙端正身子。講臺上,小于老師背了雙手,兩只閃著嚴厲光澤的眼睛卻斜盯著墻壁,聲音不大,卻充滿震懾:“三年級,有個別同學思想開小差,注意啊。”一教室兩個年級,頓時鴉鵲無聲。
我想,小于老師一定不會輕饒我。誰知,下課后,直到下午放了學,他都沒找我談話,更沒處罰我。而且之后即便碰到了一起,他也是像往常一樣,莊重地一笑,好像從沒發生過什么似的。可正是小于老師那樣嚴肅的一擲,使我從此改掉了上課愛做小動作的毛病。就在那伺:事發生不久,學校又準備參加公社組織的游行。由于小于老師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學校就把書寫“把反擊右傾翻案風進行到底”橫幅標語的任務交給了他。小于老師在所不辭,很快就把那幾個大字寫出來了,并叫幾個四年級的同學連夜粘貼好。哪料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學校的隊伍剛剛趕到鎮上,就有人說:“你們的橫幅上少了兩個字吧!”大家這才發現,那幾個同學昨晚將“反擊”兩個字給貼漏了。我們三四年級的學生當時只知道嬉嬉哈哈,可游行結束后,小于老師就沒有給我們代課了。以后也一直沒見到他。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已經從一個三年級的小學生變成了一個中學三年級的科任老師。一天中午,陽光很好,我正蹲在走廊里洗衣服,忽見一個中年男子向我走來。就在兩人目光相碰的瞬間,我不由一聲驚叫:“于老師!”
他先是一愣,繼而激動不已:“是你?果然是你,還好,一下就找到了,一下就找到了!”我連忙把他讓進我的單人宿舍,一邊倒茶,一邊噓寒問暖。小于老師先掃視了一遍我這還算寬闊舒適的居室,清瘦的臉上霹一些滿意的笑,然后端坐下來,呷了口茶,這才向我訴說了他十多年來的經歷。原來,因為學校太缺教師,只好在1978年秋天又把他從農村請回學校當代課教師,之后成了代民師,再后來又成為民辦教師。一直在那所村小執教。隨著我國教育事業的發展,民師通過考試或政策性轉正的機會不再存在。他很想成為一名公辦教師,但必須通過考試再讀幾年師范才行。所以,他專程從幾十里外的山里跑來找我,目的是向我要一些輔導資料和咨詢一些關于考試的問題。我想,他可能這一輩子只有這一次向自己的學生求助求教。
我趕緊找了一大堆復習資料,并給他仔細講了一些復習的方法,我擔心他走彎路。
吃過午飯,我送他上路回家,握手話別后,他不斷的回頭。小于老師精瘦的身軀依舊,三七分頭型依舊,只是當年那種威嚴與銳氣明顯地少了。望著他低頭在崎嶇山路踽踽獨行的身影,我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