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知道蒲松齡是清初的大作家,寫下了《聊齋志異》那樣有世界影響的名著,但很少有人知道此人沒有過硬的“文憑”,并因此受到種種壓力,抱恨終身,為奔文憑苦苦奮斗了一生。個中滋味,真是三言兩語難以盡述。
讀老先生的書,特別是其中的《考弊司》、《王子安》、《神女》等篇,可以看出他對科舉制度的弊端有入木三分的認識。他運用神來之筆,描繪了考場士子的眾生相:入場提考籃像乞丐,點名受呵斥像囚犯,進入號房像秋后的冷蜂,考完散場像出籠的病鳥,盼望報子坐立不安像被縛住的猱,得報不中像鉗毒之蠅。落第者起初心灰意冷,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發入山,面向石壁;待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
可以說,如果沒有對科舉的切膚之痛,絕對寫不出這樣深刻的文字來。
可是,認識到了、寫出來了是一回事,實際怎樣做則又是一回事。蒲松齡從小受社會和家庭的影響,一心向往中舉升官,19歲開始應童子試,考縣、府、道3個第一,以后參加鄉試考舉人卻屢考屢砸,72歲那年,長孫立德都拿到了舉人的“文憑”,而自己還在青燈黃卷、復習備考,于是寫下了“天命雖難違,人事貴自勵,無似乃祖空白頭,一經終老良足羞”的詩,抒發科場失意的苦悶。也就是這一年,他又不顧年高體衰,頂風冒雪赴考場,才算如愿以償。面對前來賀喜的賓朋,他賦詩一首:“落拓功名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腐儒也得賓朋賀,歸對妻孥夢也羞?!笨上У氖?,3年之后,蒲老先生撒手人寰,離開了這個他又愛又恨的世界。
寫文章把科舉罵了個狗血噴頭,自己又不顧一切地孜孜以求,看似非常矛盾,但細琢磨便不難理解。封建社會講究“官本位”,做了官的人威風八面,最能體現人生的價值,而文化人處在“九儒十丐”的位置,寫小說更被視為末流,只有研究四書五經、寫八股文章奔仕途才算正路。所以,那《聊齋志異》寫得再棒,也沒人說蒲氏水平高,教育機構也不會據此給一張舉人“文憑”。要想在那樣的社會環境里證明自己,只有科舉考試的一條路可走。蒲松齡大半生處在這樣的苦悶中,恨科舉又不能不參加鄉試,寫心愛的小說又沒人賞識,這不是成心折騰人嗎?
現在人們都明白了,文憑不等于水平??稍趯V频姆饨ㄉ鐣?,根本沒人講這個理,沒有舉人、進士的“文憑”休想進官場。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花大錢買文憑、買官。有清一代明文規定,官職可以靠“捐納”得到,也就是買;那些沒進過考場的,還需要先“捐出身”,花錢買個“監生”的名,再進一步買官。清末著名啟蒙思想家、翻譯了《天演論》的嚴復,14歲進馬尾船政學堂,后留學英國,回國后任北洋水師的總教習,學識、見識均無人能與之相匹,但只因為不是科舉出身,所言多不見重于當世。對科舉制度的腐敗,他和蒲松齡一樣看得一清二楚,但沒辦法,只好隨波逐流,花錢買了個“監生”,然后發憤學習八股詞章,回原籍參加鄉試補“文憑”,經過多次磨難,才算了結心愿。我想,當時嚴復內心的屈辱感,一定是用語言難以描述的。
時過境遷,今天的人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論蒲松齡、嚴復,研究他們的小說、思想,而對他們沒有舉人“文憑”的事似乎也不再提及,抱寬容態度了。這無疑是社會的進步。但作為一段歷史,留給人們的經驗教訓非常深刻,千萬不要只當故事一聽了之,要多作一些思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