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毒二十年之反思

如果從1990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并通過《關于禁毒的決定》算起，中國重提禁毒話題已經20多年，當然實踐中的禁毒工作早在20世紀的80年代就已經開始。

20多年來，我們作出了一系列的努力希望改善毒品蔓延的格局，但實際的結果是，如果翻開歷年的《中國禁毒報告》，我們就會發現中國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口（鴉片類成癮人口）數量基本上是呈直線上升的趨勢，從7至8萬人迅速攀升到目前的100多萬人。

事實上，在20多年的時間里從政府、專業部門到社會大眾，我們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如制定專門的法規、政策，建立專門的機構，展開大規模的宣傳教育和“四禁”活動等。問題是，為什么我們花費了這么大的代價，鴉片類吸毒成癮總人口的數量卻仍然呈現出幾何級數式的增加呢？這里還沒有計算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出現的各種精神類藥物濫用的人口。

對于這樣一種矛盾現象，我們有理由從國際環境來尋找原因，如20世紀80年代以后，世界上兩大海洛因生產基地（金三角和金新月）都緊鄰中國，從過境販毒到向中國販毒為吸毒者提供了充足的毒品來源。但這個原因并不足以對矛盾的現象進行充分的解釋，因為我們針對販毒采取了各種有力打擊行動，在兩個海洛因生產基地的毒品產量基本平穩的條件下，我們繳獲的數量在有效地增加，由此脆弱人群接觸毒品的機會應該是在減少，吸毒人員的數量應該下降才對。當然我們也可以從中國的社會變遷中尋找原因，如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和社會結構的急劇變遷使得相當一部分人在這樣的變遷面前失范。在社會急劇變革的條件下，相當部分的社會成員都有失范行為，在毒品并不容易獲得的條件下，為什么就有一部分人成為了癮君子了呢？還有，我們甚至可以從吸毒者自身來尋找原因，如吸毒者錯誤地理解了改革開放的方針和政策，放松了對自我行為的約束等。但問題還是同樣的，那就是為什么更多的人沒有選擇其他的失范行為而偏偏選擇了吸毒！

從大多數吸毒人口社會特征的變化來看，我們發現早期的吸毒者基本上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是那些富裕起來的人，他們把吸毒當作群體的時髦特征和認同機制，即通過吸毒行為本身使自己成為某個群體的成員，如“富人群體”。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吸毒的危害逐步表現出來以后，相同社會階層的人群開始遠離毒品，而吸毒行為便開始向社會的下層人群擴散，成為他們面對社會變遷的麻醉藥。這個規律并不只是出現在云南這樣較早遭受毒品危害的地區，而是出現在幾乎所有受到毒品侵擾的地區。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在打擊販毒的強勢壓力之下，為什么吸毒行為能夠“自然”地蔓延？

一個直觀的解釋就是，在過去的20多年的禁毒實踐中，我們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但并沒有對癥。那么到底中國毒品問題的癥結在哪里呢？經過四年多對一些地區毒品問題的研究，我認為癥結在社會約束機制上。

如果我們把販毒與吸毒當作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的話，那么從我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我們在這兩個方面所花費的精力和資源是不匹配的，在打擊販毒方面花費得多，在禁吸戒毒方面花費得少。

我相信一定有人會立即提出反駁意見，認為在過去的20多年里我們花費了相當的精力在禁吸戒毒上，如我們建立了多少戒毒所，對多少萬吸毒成癮者實施了強制戒毒，對多少復吸者實施了勞教戒毒，我們還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創建無毒社區活動等等，不一而足。

我要說的是，沒錯，在禁吸戒毒方面我們的確作了非常大的努力，而且努力的前半部分非常有成效。根據我們的調查研究，只要是在戒毒場所度過了一個月的吸毒者，無論采用什么樣的方式，都可以在十天左右完成生理脫毒。問題是，這些成效被后續薄弱的社會約束機制抵消了。最終，絕大部分戒毒者重新回到了吸毒者行列，為了維持自己的吸毒行為，他們還通過教唆他人吸毒進而以販養吸，使一部分不吸毒的人成為新的癮君子。正因為如此，吸毒人群的數量才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那么，這個薄弱的社會約束機制到底是什么呢？我認為，就是社區禁毒工作。根據我們的調查，戒毒人員在戒毒場所進行了3至6個月的強制戒毒以后，都直接回到了家里。雖說有管區民警和居委會的監督，但一個居委會少則幾千人，多則上萬人，管區民警只有一人，居委會也只有3至5人，而且在中國的行政制度下，上面千根線，下面一根針，他們根本就沒有多少精力能夠放在回家的戒毒人員身上。

根據我們對戒毒人員的多項調查，在場所戒毒結束之后的一段時間，戒毒人員的心理狀態非常不穩定。可是，在這些人回到家庭以后，除了民警、居委會和家庭以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社會力量介入這項工作。換句話說，在戒毒人員心理不穩定時期，沒有有效的心理和行為干預造就了居高不下的復吸率和不斷增長的新生吸毒人口。

還有，盡管根據戒毒人員的反映，管區民警和居委會成員是與其接觸最多的社會力量，但根據我們對管區民警、居委會成員以及社區工作人員的多項調查，他們不僅可用于與戒毒人員接觸的時間有限，而且處理戒毒人員心理障礙的能力和知識嚴重缺乏。也就是說，即使與戒毒人員經常接觸，也不一定能夠獲得預期的效果，除非像包頭的管區民警那樣，用時間來泡那些戒毒人員。必須說明的是，包頭的做法是絕大部分地區沒有條件仿效的。

對吸毒人員初次吸毒狀況的調查說明，幾乎所有的被訪者都說，他們嘗試吸毒的時候要么根本就不了解毒品的危害，要么對毒品的危害一知半解。為什么我們做了那么多的禁毒宣傳教育工作，成效并不顯著呢？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宣傳教育工作并沒有找到把相關知識內化為社會成員日常知識的入口。對人的社會化的研究告訴我們，基于日常生活的教育如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家教”是最有效的改變人們生活知識的手段。而我們對一般社會成員的調查卻告訴我們，人們對禁毒相關的法律、規范和毒品可能帶來的危害等知識的了解也非常有限，僅有的知識基本上來自于大眾傳媒。換句話說，社區性的禁毒教育應該是最有效的使所有社會成員了解毒品危害的策略。但這又恰恰是我們的薄弱環節。

由此，如果我們要反思中國20多年的禁毒實踐的話，我更傾向于從戰略的層面提出，我們應該把更多的精力和資源用于以社區為基礎的禁吸戒毒，從戒毒者入手解決復吸率問題，進而解決新生吸毒人口增長問題；從萎縮毒品需求入手解決販毒、種毒與制毒問題。而社區禁毒的入手點應該放在增強社區禁毒能力和加強社區禁毒力量方面，通過培育具有職業能力的社區禁毒力量如家庭、離退休人員和社區工作者，在人類生活的基礎場所筑起一道抵制毒品的防護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