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老家在農村。
還是光著屁股蛋子的時候,我的父母開始為我布置“家庭作業”了。母親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用心搓成一根纖細的麻繩,又在繩的兩頭分別系上鐵釘和小棍,然后交給我,說,出去拾楊葉吧,拾多了回來好用它燒鍋。老家的楊樹特多,并且每一棵都是那么風華正茂。楊樹的葉子又肥又大,像人的巴掌樣。到了大秋,風抱著樹干輕輕一搖,成團的楊樹葉子如雪片般在風中飛舞。地上落滿厚厚的一層,把整個楊樹林子都黃成一片金色。
那時我還是比較聽話的,想不聽話也沒辦法,父親那寬大厚實的巴掌始終在我頭頂懸著。尚無能力掙扎和反抗的我,不得不乖乖地鉆進林子,撿拾楊葉。拾一片穿在釘子上,再小心翼翼地擼到繩子末端。一片一片地拾,慢慢把一根繩子打發得粗壯肥胖起來。
記憶中,童年的日子就是這樣像穿楊葉般穿成一串兒的。
我很慶幸十九歲那年我進入了工廠,先是工人、車間主任直到主抓生產的副廠長———我的官運大抵到此為止吧。工廠期間,我讀很多書,從文字里汲取營養的同時,也充分體驗到閱讀的快樂。再后,我不僅僅滿足于讀,開始嘗試著寫了。
其實三十歲才是個多夢的季節。現實生活當中的喜怒哀樂,經常會夢一般在我腦海里重現。曾經有很多夢,都一一被我加工成文字,字字句句篇篇地積攢起來,成為我現在所謂的小說。
閑來無事,我愛想。越想越覺得我這個人跟其他人不一樣,人家越長越成熟,我卻“人雖過三十,心卻像十八”,還幼稚得跟光腚時一模一樣。我就這么幼稚著想,什么時候,我能把自己的一篇篇作品,像穿楊葉似的穿成一大串子,實現我的文學夢想呢?
一
這消息就好比一道繩索,死死地系在四嬸脖子上,越纏越緊,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四嬸想:小米可真傻呀!放著多少好條件的不去找,怎么會相中興旺家的孩子呢?興旺家的孩子有哪里好呢?要人沒人,要樣沒樣,弟兄又那么稠,將來注定是受苦的命。小米怎會迷到他家那塊地里呢?
小米是四嬸的閨女,四嬸親不溜溜的閨女。小米的姑奶家的閨女,也就是小米的表姑吧,在縣城開了個副食品店,賣方便面,賣煙酒,也賣水果、補品啥的。小米的表姑很有眼力,選商店選的位置好,正跟縣人民醫院對門。來回有誰入院探個病人什么的,都不好意思空手,都到她這個店里買東西。因此小米的表姑的副食店生意特好。生意一好,人手就緊缺,興旺家的孩子是頭一個進去幫忙的———興旺家和小米的表姑也偏著親戚。雖然是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但總比生人生臉用起來放心。
小米是初中畢業。畢罷業的小米,再也不愿“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就在家里閑著,幫四嬸打打家務干些農活啥的。四嬸不愿讓小米待在家里,四嬸覺得這閨女待在家里確實有點可惜,就找小米的表姑。小米的表姑的生意一日大過一日,也正想添個人,就讓小米去了。讓小米成為她店里的第二個售貨員。
農村人,對婚姻大事看得重。四嬸家條件好,小米一下學就有人張羅著給她說對象。那還是小米剛去縣城不久,四嬸便托人給小米捎口信,讓小米抽空回來一趟。不長時間小米就回來了,并按媒人的安排,同說的那個人見了一面。鄉下的規矩多,走三步五步就換一個花樣。按他們這里的規矩,訂親的過程一般分成三步。頭一步是偷見,就是由媒人指定地方和時間讓男女雙方打個照面。僅僅是照面而已,滿意不滿意回家后再給話。其次是小見,是在偷見成功的基礎上,再進一步加深印象的一道程序。小見時男女要交換信物,通常是女方給男方一個手絹,里面包著錢,或三十或五十不等,算是見面禮吧;男方也給女方一個手絹,但里面的內容卻大相徑庭,少則三百五百,多的話就沒法言說,上不封頂,下不指數,一切都根據家庭狀況而定。最后是大見,挑個黃道吉日,男方擺好筵席,專門宴請女方及其嬸子大娘們來相親。從偷見到大見三步走完,一樁親事就算訂下,以后逢年過節開始你來我往地魚一樣游走了。
這次偷見小米是不滿意的。至于不滿意的因素,小米自己也難說出個究竟。那個人,論個頭,說不上很高也說不上很矮;論身材,說不上很胖也說不上很瘦;論相貌,說不上很俊也說不上很丑……僅是一面之交,也只能給小米留下這么多印象。那個人的特征,其實也是天下男人所共有的特征,都是一個頭上七個窟窿眼兒,誰也高貴不到哪兒去出奇不到哪兒去。
小米一個勁地不愿意,四嬸也沒強調啥。四嬸想,反正小米年齡還小,后面的好茬多著哩。
接下來不到兩個月時間,又有人接二連三地給小米說了好幾個,結果,小米還是沒相中。頭一見不成事,第二步跟第三步就甭履行和實踐了。小米不著急,四嬸倒是有些慌亂,有些坐不住了。四嬸說小米,恁些人,你就沒相中一個?小米撇撇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小米風風火火地走了。望著小米遠去的背影,四嬸輕嘆一口氣,心說,訂婚這種事,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點也強求不得。小米挑剔些也是有情可原的。四嬸就拿小米跟村里同小米年齡相近或相似的閨女相比較。村子那么大,人那么多,要論閨女的模樣,幾千人中入眼的也就那么四五個:明亮家的閨女臉盤是好看些,但身條差,不苗條,遠看近看都短粗短粗的像個蘿卜;水稻家的閨女臉盤條件都沒得說,可是嗓子啞,一說話甕聲甕氣的,活活一個唱老包的料;富民家的身條好,五官也端正,可臉盤不行,中間寬,兩頭窄,咋看咋像個盤好的面團;貴有家的也算得上一個,但人太黑,到啥時候黑牡丹都沒紅白的耐看……
比來比去,個挨個都比過了,四嬸還是覺得數小米最好。從相貌到身體到膚色到家庭,小米絕對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像小米這樣的閨女,千里難尋;像小米這樣好的閨女,不管在城里在鄉下,都好比一鍋剛出籠的包子,炙手可熱呀。小米即使再挑剔些也是理所應當的。
二
一聽這消息,四嬸明白自己失算了。怪不得小米看不上人家,原來她心里裝著興旺家的孩子呢!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四嬸心里一緊一緊的,眼前仿佛浮現出小米跟興旺家的孩子在一起親熱的鏡頭。她看見興旺家的孩子,正流里流氣地摟著小米,將身子使勁再使勁地往小米的胸脯上磨蹭……小米呢?小米不僅沒惱,還咯咯地笑……四嬸滿腦子都是小米的笑聲,她很氣憤地伸巴掌扇了小米一個耳光。
耳光沒打著小米,四嬸的臉倒是先疼起來。四嬸自己把自己氣昏了,又自己把自己打醒了。一醒就淌下淚來。四嬸不知道剛才那叫“幻覺”,但她明白這消息是真實可靠的,無風不起浪,也沒有不透風的墻。四嬸很痛苦地閉上了眼,喃喃地說,小米可真傻呀!放著多少好條件的不去找,怎么會相中興旺家的孩子呢?興旺家是個啥家呢?窮得叮當響。同在一個村住十幾年,小米不是不清楚哇。小米的眼是被一種叫“愛情”的東西給厚厚地糊上一層啊。“愛情”這個詞,只能用在城里,在鄉下既不擋吃又不擋穿。小米眼下雖然身在城里,但總不能在那兒一輩子吧?終究要回來呀!這個昏了頭的小米。
四嬸又想起她年輕的時候。
四嬸像小米一樣年輕的時候,也很齊整,跟小米一樣齊整。四嬸的那段愛情經歷,幾乎跟小米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四嬸放著媒人說的幾個知根知底的大戶不嫁,卻跟叫冬的那個人好上了。冬跟四嬸家距多遠?一說人就笑———一墻之隔———他們是左右鄰居。四嬸住她家的東屋,叫冬的那個人住他家的西屋。要不是那一墻之隔,他倆的床就可以并到一塊兒了。現在想想也挺逗的。他倆睡覺時,要么臉對臉,要么腚對腚,要么他的腚對她的臉,要么他的臉對她的腚。墻是用泥坯壘成的,尤其是這偏房,墻很薄,不隔音,一到夜里相互都能聽見隔壁床上翻來覆去的吱呀聲。
再發展,四嬸跟叫冬的那個人好得很了,如膠似漆如火如荼,一時不見就想得慌。叫冬的那個人趁晚上月黑頭天悄悄地翻墻進了四嬸的屋。四嬸想見他又怕見他,怕見他又想見他,她既興奮又緊張,臉發熱頭發燙,心里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就跟隊長當著村里人的面讓她上臺領獎時的心情一模一樣。四嬸至今還清晰記得,叫冬的那個人很有勁,像泰山壓頂般朝她撲來……成功到失敗往往就差針尖樣那么一點點。馬上就開始幸福了,馬上生米要做成熟飯了,悲劇發生了。四嬸身子下的床腿經不住倆人折騰,先斷了一根,緊接著另三根也齊刷刷斷去。于是床體連同四嬸和叫冬的那個人平身子往下掉,砸出了滿屋的叫喊。
四嬸的娘家爹和娘家娘以為這里天塌地陷了,趕忙裹上衣服奔了過來。一看這場面,倆人二話沒說就動了手。四嬸的娘家爹打叫冬的那人,四嬸的娘家娘打四嬸,四嬸的屋里一時間血雨腥風,鬼哭狼嚎。
四嬸原想挨罷打就沒事了,但事情遠不止四嬸想像的這么簡單。四嬸的家人完全沒有大題小做,而是有計劃有目的地針對這事進行了反擊和報復。天一亮,四嬸的娘家娘便站在自己院里罵天了。四嬸的娘家娘絕對是個有心眼有水平的人,外人從她罵的內容里根本聽不出任何貓兒膩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她就那么指桑罵槐指雞罵狗地吆喝了整整一個晌午,罵得叫冬的那個人縮著頭躲在屋里不敢吱聲,罵得四嬸的心碎了。四嬸的意志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擊呀。四嬸知道再強硬下去也是枉然。
不多久,四嬸匆匆出嫁了。丈夫就是小米的爹。
四嬸的丈夫是個木工,精通一手好木匠活兒。最關鍵一條是,四嬸的丈夫在這方面眼力極好,凡是經他看過的家具,再流行再新潮回頭他就能比葫蘆畫瓢地模仿出一套,且讓人真假難辨。早年四嬸的丈夫在外打工時,在城里認識一位做家具生意的老板。這老板很欣賞四嬸丈夫的手藝,就把他留下了,讓他專門仿造浙江一帶的新款家具。老板賺大錢的同時,也有小錢在源源不斷地往四嬸的丈夫口袋里流。
四嬸家里有地,外頭有收入,那家里就擺設得富麗堂皇。
四嬸經常回娘家,不僅聽她娘家娘說過,她也親眼目睹了叫冬的那個人領著老婆孩子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地里滾爬的全過程。盡管那土墻早已蕩然無存了,但代替它的也不過是幾間又矮又窄的磚瓦屋。跟四鄰的樓瓦雪片相比,又是多么的瘦小和遜色。
兩下一比較,前后一比較,四嬸常常體會到她娘家爹和娘家娘當初的決策是英明果斷的,是上策中的上策。可憐天下父母心。都是親兒親女的,誰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女們往火坑里跳?
真應該感謝感謝那張床啊!
三
四嬸心里一直打著顫。她很后悔,確實很后悔。當初咋想起讓小米進縣城幫忙呢?中間咋沒想起小米經常跟興旺家的孩子處一塊兒會磨擦出火花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呀。在四嬸的懺悔里,她分析有百分之五十怨四嬸自己。看樣子對兒女的管束一刻一秒都不能放松。就跟放羊是一個理兒,你得經常把繩子緊攥在手里,一松開繩子它就胡吃亂跑,一不小心就會壞大事,壞一輩子的大事。不得了啊!
四嬸認為,她家在這個村也算得上有名望有地位的,她來幾十年了從沒辦過一樁腌臜事,今兒卻叫小米辦齊了。說出去丟人吶。
三步并作兩步,四嬸跑到村里的經銷店。經銷店里裝有電話,四嬸覺得她很有必要打兩個電話,一個打給小米,另一個打給四嬸的丈夫。讓他們回來,統統都回來,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僅她一個人在家,遇事不知道咋進也不知道咋退。
抓起電話,四嬸先沒撥號,而是偷偷地用目光掃視一圈周圍的人。那些人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閑噴,可四嬸卻覺得他們是在做面子活兒,表面上裝著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心里卻在支棱著耳朵偷聽,熱火急地想窺探她家的秘密呢。
他們警惕著,四嬸比他們更警惕。四嬸才不會傻乎乎地粗著嗓門把這檔子事吆喝出去。電話撥通后,四嬸的薄嘴唇貼著話筒,盡可能地細著聲簡明扼要地跟丈夫說清了內容。
放下電話,四嬸的眼珠子又機警地審視了一圈,猶豫著,直到她深信沒人盯梢時才小心翼翼地撥通了第二個電話。一聽是小米的聲音,四嬸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四嬸的胸脯起伏不平著,來回吸氣呼氣都很急促,甚至憋得有些難受,但四嬸還是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強捺火氣很平靜地說“小米你回來!”
小米問:“現在回去干啥?”
四嬸顫聲說:“少口羅嗦!叫你回你就回。”
小米遲疑了一下,已經明顯聞出了火藥味來,她說:“讓我表姑給你說吧。”
小米的表姑大概就在一邊站著,接過話筒說:“嫂子,有啥急事嗎?”
四嬸勉強擠出兩聲笑:“哈哈!你生意忙吧?”
小米的表姑說生意不忙我能攔小米不讓回嗎?
倆人正言語的工夫,四嬸隱約聽見電話里有嘀嘀咕咕的議論聲。她料定一準是小米和興旺家的孩子在里頭搗鬼。她怕出意外,忙說:“讓小米接電話!”
小米剛接過去“喂”了一聲,四嬸就不容置疑地命令小米:“小米你聽著,你要不回來,從今后就甭踩這個門!”
四嬸不容小米解釋就掛斷了電話,然后一口氣奔到家,拿起一條濕毛巾捂住嘴,像山洪爆發般悶聲哭了起來。
四
接到信兒,四嬸的丈夫當天晚上就趕回了家。四嬸的丈夫是個驢脾氣人,一聽這事肺都快氣炸了,當即拎起一根木棍就往外走。四嬸驚慌失措,忙追在他身后小聲喊:“你干啥?”
四嬸的丈夫擰著脖子說:“進城找小米,看我不打斷她的狗腿。”
四嬸緊走幾步,一把把木棍奪過來。四嬸說:“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原指望回來幫我拿拿主意,你卻在忙中添亂哩!甭說打斷腿,你就是把小米殺了,事也在那擱著。”
四嬸的丈夫說:“真死在外頭就好了,省得讓我跟在她屁股后爬塔。”
四嬸說:“沒事咱不找事,有事咱也不能怕事。畢竟小米還小,沒經驗。咱先拿個主意,不能啥事都由著她。”
四嬸的丈夫說拿吧,看你有啥高招兒。爾后就蹲下來耷拉著頭吸起悶煙。
四嬸思忖了一會兒,說:“我是這樣琢磨的。現在給小米找對象,肯定是來不及了。咱不如把過去小米相的對象重新濾上一遍,能沒一個合適的?”
四嬸的丈夫認為這主意行,倆人就趴在一起合計開了。
掐過來算過去,四嬸覺得南劉莊那個茬不錯,人好家境也好,將來成親戚,小米肯定吃不了虧。
南劉莊那個人叫劉廣進,會開車。劉廣進家有輛小中巴,專門從本鄉拉人到縣城。這方圓十里的人出遠門,都得坐他的車,鄉里到縣里,就他一輛中巴,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來來往往地跑,那錢還會少?那家境還會差?劉廣進人雖一般化了點,但人無完人,金無足赤。
找媒人跟劉廣進一提,劉廣進當即高興得眉飛色舞。小米來回坐他的車,他早就留意她了。上次見面小米不同意,對劉廣進來說便是平生一大遺憾。現在她居然主動送上門來,這讓劉廣進做夢都沒想到。本來他跟另外一個村的閨女已經訂罷親了,當晚就托人把那家辭了,還賠償了人家一筆“青春費”。
但劉廣進覺得值。太便宜了!
五
也許是四嬸把思想工作做得好,幾乎沒怎么抗爭,小米就默認了這樁婚事。
臨出嫁那天,小米一個勁地哭。小米一哭,四嬸也跟著一道難受。畢竟是自己的親閨女,心連著心,肉連著肉。
很快,拉小米的車一走,四嬸就笑了。四嬸心說,經驗會告訴小米,終有一天,她會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打個比方,這麥子不打碎難以成面;水稻不脫殼難成大米;谷子不經過一番磨礪,怎么可能成為真正的小米呢。
作者簡介:
邵遠慶,男,1973年7月生于河南省西華縣,1996年開始業余創作,在多家報刊發表文章和小小說,本篇為其短篇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