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是一個無底洞

這篇文章是寫給眼下40多歲的“成功人士”讀的。他們上有年近古稀的老人，下有仍在上學的孩子，肩上還擔負著重要的社會責任。不包括50多歲的人，他們基本上已經完成了養老送終和養育子女的任務；也不包括30多歲的人，他們的父母還相對年輕。

這些40多歲的成功人士基本上是特指出生于1954～1961年的人，1973～1978年高中畢業，恢復高考制度后于77～79年先后考進大學。如今，他們都是各個領域的骨干，是較早脫貧致富的人。

還有一個特點：他們之中的男士當初能考上大學大多因為家境不好，或者處境不好。在70年代，有本事的男孩子大多不讀書，他們選擇參軍、進工廠、或者接父母的班，只有那些沒有出路的男孩子才不得不讀書(當然，不排除個別例外，他們屬于天生的文曲星)；與此相反，其中的女士當初能考上大學大多因為家境富裕，父母有穩定的工資收入，有公費醫療，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中國，如果家庭困難，父母的第一選擇就是讓女兒輟學，所以，在全國人民都很窮的形勢下，能上大學的女生一定是家境比較好的。

貧窮的男生和富裕的女生在大學里一起讀書，他們天真地相愛，畢業后快樂地結婚。那些女大學生們單純、浪漫，不相信“門當戶對”，不相信城鄉差別，甚至不相信時間能磨損愛情。

當他們年復一年地過起平凡瑣碎的日子以后，家庭矛盾就爆發了。

下面幾個故事在他們之中帶有相當的普遍性。可以預見，隨著東西部經濟發展差距的加大，隨著大學招生人數的擴大，隨著中產階層人數的增多，這樣的故事還會繼續講下去。

甲先生1983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外經貿部，不久就派到香港的一家大型國營公司工作。幾年后，結婚、生子。他的妻子和兒子留在北京。1994年，妻子調到香港。

夫妻團聚以后，妻子說：“這些年，我用我的工資養兒子，你的工資都自己攢著，讓我看看你攢多少錢了?”沒理由拒絕，他拿出了存折，上面只有7000塊錢。妻子不相信：“都10年了，怎么只有7000?”他說：“你聽我解釋。這10年，每年春節回山東老家我都托運一套家電，頭一年是給父母買的，包括電視、冰箱、洗衣機。大姐看了說好，也讓我買，當時大陸買電器很難，我就答應了。給大姐買了，別的兄弟姐妹也要，就一家買了一套。后來，大哥的兒子結婚，也要，就買了。之后，所有準備結婚的侄子外甥都要，又都買了。這些年，我一共買了13套家電。”

妻子說：“怎么可以這樣呢?你孝順父母我不反對，你孝順兄弟姐妹我也不反對，你憑什么要‘孝順’你的侄子外甥?我是獨生女，我不懂這叫什么情感，可我聽說：‘弟兄生來兩家人’，你為什么不拒絕呢?你是跟我過日子還是跟你的侄子外甥過日子?你知不知道，你送出去的錢有一半是屬于我的。再說啦，我父母也是父母，你怎么一分錢都沒給過?”

他說：“你父母有退休金和公費醫療，不用咱們支持。”

妻子說：“富爸爸窮爸爸都是你爸爸，我爸不要是他的事，給不給是你的事。”

甲先生還算懂事，他承認自己不對，他說：“我爸讓我給他們買，我不好意思拒絕。”

妻子說：“你不拒絕，就把他們慣出毛病了，他們以為讓你買家電是理所當然的，不要白不要。你等著，總有你忍受不了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再拒絕，你可就前功盡棄了，花了錢又得罪了人。”

果然，最近他大哥的孫子打來電話，說：“七爺爺，我想買電腦，我爺爺說香港的電腦好。”孫子輩的人數可就更多了。

甲先生至今還沒說“不”。

乙先生大學畢業分配到教育部，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吉林的小縣城。

90年代初期，乙先生被派到駐美使館做教育參贊，4年。回國后，他的老家正在進行住房制度改革，停止了公房分配。他的父母住的是兩居室的小房子，春節全家團聚，坐不開。他父親知道他掙了美元，就讓他買房子，他答應了，妻子也同意。

房子買了。第二年春節回家，父母還住在老房子里，就問為什么。父親說：“新房給你弟弟住了。房子剛買，你弟妹和弟弟就開始吵架，你弟妹罵你弟弟沒本事，窮，帶著孩子回娘家，要離婚。我哪能眼看著他們離婚呀?”父親停了一下，又說：“你要是有錢，就給爸再買一套。”

乙先生的妻子堅決反對，她說：“你爸以為買一套房子就像買一套衣服那么容易嗎?不行。”

乙先生猶豫了很久，在父親的一再逼迫下，他還是買了。他對妻子說：“我爭取再出國4年，攢了錢全歸你。”妻子說：“你出國，我跟兒子留在北京，那日子好過嗎?”

乙先生真的又出國了，妻子和孩子在北京苦熬了四年。

又是春節，他們回到老家。讓他們驚訝的是，父母又搬回了小房子。“為什么?”他爸解釋說：“那套房子臥室朝北，不適合老人住，給你哥了。”

乙先生說：“可是，那房子是你自己選的。”

父親說：“我現在有新打算了。你給我在長春買一套房子，我要進城。”

“長春?那是省會，房子很貴的。”

此后的故事不用敘述。乙先生花掉了全部積蓄，包括妻子的錢。

夫妻開始吵架，日子窘迫，戰爭不斷升級，終于有一天，妻子說：“天底下有沒有這樣的父親，竭澤而漁。咱們離婚!”

就在他們吵著要離婚的時候，1998年機關開始裁員，乙先生被裁掉了。一氣之下，他得了病，至今靠妻子養著。

幾年過去了，他的父親沒給過兒媳婦一分錢的支持，也沒有問候過一聲；他的兄弟姐妹全買了房子，唯獨他們還住在北京那沒有裝修的小房子里。

他的妻子對兒子說：“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骨灰撒到長城腳下，千萬不要埋進吉林老家的祖墳，我可不想死后還伺候你爺爺。”

丙先生畢業一年后也被派到香港工作。他和甲先生、乙先生一樣，大部分收入都被父母要去了，買家電、翻蓋祖屋等等。

丙先生的母親得了癌癥。他大嫂說：“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顯然，出錢的任務就落到了丙先生頭上。母親去北京做手術，住醫院;爸爸和兩個哥哥陪著，住賓館。哥哥很快發現可以請保姆看護，一下子請了兩個，白天一個，晚上一個。三個人就開始逛北京。晚上，他們在星級酒店大吃大喝，茅臺、XO喝得爛醉。沒幾天，兩個嫂子來了，大姐二姐來了，妹妹妹夫也來了，都是飛來的，大家一起逛北京，住賓館；這批人玩夠了，回老家，他們的兒女及其配偶都來了，坐飛機到北京“看奶奶”，順便旅游。一個半月下來，癌癥手術的費用沒有那些旅游費高。

所有的錢都由丙先生承擔，二十幾萬。

這下他露富了，他的兩個侄子先后提出借10萬塊錢。他妻子說：“過去我從來沒反對過你盡孝，但是，侄子是下一輩人，跟盡孝沒關系。借給他們的錢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假如你讓他寫借條，所有的親戚能罵死你，再說，寫了也沒用，他不還，你能打官司嗎?咱爸也70多歲了，萬一他病了呢，還不是咱出錢。”

丙先生知道不能借，只是不知道如何拒絕。

旅游去過西北農村的人一定都看到過這樣的場面：一間破舊的草房前靠著一排破衣爛衫的小孩，曬太陽。我們可以想像：他們的父親有著極其旺盛的性欲，每天晚上，盡管兒女都睡在一個炕上，他也要“例行公事”。他的妻子骨瘦如柴，在那個過程中毫無快感，她不敢出聲，又怕懷孕，那完全是一個沒有浪漫甚至沒有人性的過程。他們生了一大群孩子，那個父親可能沒抱過任何一個，是母親，辛辛苦苦十月懷胎，默默無語終日燒飯，大汗淋漓耕地鋤草，維持著餓不死的生活。他們的父親正倒背雙手在村頭閑逛，看外來游客。

開發西部農村的首要任務是計劃生育。

中國農民都有這樣一個信念：生一群孩子一定會有一個“有出息”。他們相信祖墳，相信每代都會出一個“人物”。在早些時候，兒子結婚是不分家的，一個家族只要一個孩子有出息，這個家族就能過得很好。這個有出息的孩子進城以后會拼命奮斗并節衣縮食，然后把省下的錢源源不斷地寄回家，替父親承擔起養家糊口的任務。

父親一向認為，城里這個兒子的錢完全屬于他們，他會不斷地跟這個兒子要錢。另外，在計算兒子的消費額時，他是以農村的物價為標準的，基本上是“收入”等于“存款額”。他要求兒子“盡孝”，整個家族給他戴上“孝子”的高帽子，在贊美中把他兜里的錢變成了家族的酒，變成了家族的電器，變成了家族的房子，變成了家族牌桌上的賭資，變成了家族的拖拉機、轎車，變成家族做小買賣的啟動金。“孝”像一個無底洞，水漲船高，永遠填不滿。更殘酷的是，無論拿出多少錢，他都認為那是應該的，完全應該的。而且，兄弟姐妹結婚以后因為貧窮而學會了攀比，如果有一個多得到一點，其他人會嫉妒，會巧立名目要得更多，假如沒達到目的，他就把不滿和憤怒指向城里的那個兄弟媳婦，拐彎抹角地罵她，詆毀她。她的服飾、言行、長相都會成為大家的飯后談資。

進城的兒子娶的是城里有修養的姑娘，她即使再通情達理，再溫文爾雅，最終也會走向忍無可忍，會限制丈夫的過分慷慨。他們的孩子長大以后跟農村的親戚沒有感情，不再把那里當成故鄉，不會繼續承擔贍養爺爺一家的任務。由此不難理解，在農村為什么“富不過三代”。

一個家族衰敗了，另一個家族興旺了。在鄉下，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有出息的叔叔的資助下長大，可是在他們心中，最可恨的人就是這個叔叔的妻子，因為，是她分享了叔叔的錢財，而那些錢財本來都該屬于他們。不管叔叔的妻子如何善良，如何節省自己，如何表現出大度，如何任勞任怨，最終，沒有一個婆家人能把她當成親人，他們把她當成外人，家族的事情都瞞著她。

假如她不夠善良，不夠孝順，她的丈夫怎么可能把那么多的錢寄回老家?婆家人根本不會這么想，他們認為她就是一個虛偽的、貪財的女人，總是阻止丈夫把錢寄回家;假如她跟家里某個人單獨說過話，大家就會罵她挑撥離間，破壞了家族的和睦。而那個跟她說過話的人將受到整個家族的譴責，說她是想多撈一點錢。

女大學生嫁到這樣的農民家里，那結果是可以想像的。不論她多么追求完美，多么忍耐，乃至屈辱，最終都會被罵得一無是處。更悲哀的是，她不能把挨罵的事情告訴老公，老公根本不會相信，甚至會說：“怎么都夸我?還是你不好。”

“為什么夸你?那是為了多要點錢!為什么罵我?還是為了多要點錢!”女大學生用半生的奉獻弄明白了一個及其簡單的道理，那就是：想用善良和忍耐換取一個“好媳婦”的名聲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從她出現的那天起，整個家族就已經把她當成貪財自私的外人了。

能寄錢回家的兒子被封為“孝子”，長子長孫是延續家族血脈的嫡系，其他兒子就沒什么地位了，那沒讀過書的女兒永遠是父親的出氣筒，干得最多挨罵也最多。是父親不供女兒讀書，回過頭來又罵女兒沒出息。

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孝”文化原來如此狹隘，評價“孝”與“非孝”的標準原來如此不公平、如此不講理。“孝子”的候選人局限在“成功男士”的范圍之中，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之上，建立在“還債”的情感之上。一代又一代，還不清的“養育之債”使中國人活得那么累，那么無奈。就像大鍋飯時期片面強調“奉獻”而扼殺了人們對個人利益的追求一樣。

單純的“奉獻”從來就不可能成為人們的行為動力，心理區別僅僅在于：有的人追求名譽，有的人追求物質。于是，我們看到，在“孝子”的桂冠下掩蓋的是妻子的汗水、淚水、忍耐和嘆息。

男人在渴望被贊美為“孝子”的時候，他幾乎忽視了妻子的承受能力，也忘記了他同時還是父親，甚至忘記了法律。

幾千年的文化遺傳使人們失去了對“孝”的辨別能力和反抗能力。我們搞不清什么是“真孝”，什么是“假孝”，我們也搞不清“孝”的對象應不應該包括兄弟姐妹和侄子外甥。

戍先生給父親在省城買了一套房子，第二年又買了一套，妻子一點都不知道。春節回家，妻子發現了，問為什么瞞著我。戍先生心虛，不敢正面回答，就說：“等回北京再解釋。”這時，父親出面了，他說：“先前買的那套房子不好，賣了。”戍先生的妻子說：“好，我現在就去問一下，看那個住戶是買的，還是租的。”

父親一聽，馬上就翻了臉，吼道：“你無權干涉我們家的事!”

戍先生的妻子是法律系畢業的研究生，性格直率，她說：“第一，房子是我老公買的，我有知情權；第二，我是家庭主要成員，也有知情權，這不是干涉；第三，我和你兒子是夫妻，我們的收入為我們二人共同所有。你們父子合起來轉移我們的共同財產，這是違法的。”

父親說：“你不講理，你父母住在我兒子家里，占了多少便宜?”

“我父母住在我家是為了幫我帶孩子，孩子小的時候，我請你們去北京幫我，你們拒絕了，是我父母幫我們把孩子帶大。請他們帶孩子是我們夫妻雙方同意的，這跟您無關。再說了，我父母是離休干部，有退休金，有公費醫療，不用花我們的錢。他們帶大的是您的孫子，您一點感謝之心都沒有?”

戍先生也是學法律的，他勸走了父親，對妻子說：“都是我不對，以后家里大的投資，我一定跟你商量。”

妻子原諒了他。

1997年，在香港金融危機的沖擊下，戍先生的公司倒閉了，還欠著不少債。戍先生后悔極了，他對妻子說：“我從來就沒想到我會有倒霉的一天。”

妻子說：“你掙5個，卻花了10個，不考慮未來。那樣做生意是一定要失敗的。”

丁先生的母親去世了，他一家三口回老家奔喪。79歲的父親很開心，他想趁兒子傷心的機會多要點錢。他對兒子說：“給我買一輛奔馳車，我要周游世界。”

深夜，妻子說：“你打算怎么辦，咱買不起。”

丁先生說：“我想，買一輛二手的。”

妻子說：“不行，農村的路這么差，二手車幾天就壞了，奔馳車一修就得幾千，甚至上萬，以后咱倆掙的錢不夠他養車。”

暫時丁先生還沒買奔馳車，但是，妻子看得出來，父親的要求已經成了他的心病。如果他父親再說一次，他就會答應，即使貸款也會買。

他們的兒子剛上高中，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妻子說：“這些年，他們全家的生活費、醫藥費都是咱們承擔的，你不能‘愚孝’，孝順是有限度的。你的生命的確是父母給的，但是，就像美國法律規定的：他們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性欲而生養了你，因此，他們有義務把你撫養成人。當然，中國有中國的國情，我們要孝順，可是奔馳車已經超出了孝順的范圍，屬于無理要求，應該拒絕。咱們自己都舍不得買車，你爸是知道的。我和兒子每天擠公交車，你上班坐的奔馳車是公家的，不是自己的。”

妻子又說：“我們的孩子是獨生子女，等他結婚生了孩子，上面有四個老人，他們怎么可能忙得過來呢?我們這代人是不能要求孩子‘孝順’的，咱們不能給孩子添麻煩，咱們要活得有尊嚴。就說我父母，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女過得幸福，他們從來沒跟兒女要過一分錢，甚至不要求子女‘常回家看看’。他們對兒女的牽掛體現在每天打一個電話。咱倆結婚20年了，20個春節，從來都是回你家過年，沒陪過我父母。他們把我培養到大學畢業卻沒想過回報。我告訴你，假如你貸款給你爸買奔馳，你也得給我爸買一輛。”

妻子擔心極了，她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丈夫。

一群40歲的知識女性坐在一起閑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交談中，她們發現這樣一個現象：善良的父親不會要求子女盡孝，要求子女盡孝的父親其家族一定是一個無底洞。不過，她們相信：隨著社會文明程度和富裕程度的提高，隨著計劃生育的實施，要求子女盡孝的現象會逐步消失。

那個時候，沒有兄弟姐妹，維系父子關系的紐帶是血緣和親情，不是金錢。

那個時候，“孝”將被“愛”代替，體現出精神層面的東西，與物質無關。

那個時候，假如有人說某某人是個“孝子”，那可能是對他父親的最大侮辱。

那個時候，人們將學會用法律的態度尊重財產，社會和家庭會因此而更加穩定。

當我們的兒女長大以后，我們將成為新型生活模式的實踐者和普及者，我們用“愛”傳承家族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