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不想當媳婦,我要讀書!”
“你今年多大啦?”
“十三歲。”
小女孩光著一雙腳站在地壩里,她的褲子很大,顯然是大人穿過后改成的,上衣袖子上打了幾個補丁。她臉瘦黃瘦黃的,頭發有點亂,沒有光澤。兩只有傷疤的小手黑黝黝的,一會兒在衣服上擦,一會兒又去挖鼻孔。只那兩只大大的眼睛亮汪汪地注視著人,讓人心顫。
“她的男朋友是哪里人?”我問她父親。她母親在她剛滿八歲那年生病去世了。
“就我們村里的,還是親戚。”
“親戚?”
“我親表姐的娃娃。”
“你真糊涂!表兄表妹咋能成親呢!再說,你女兒還這么小。”
女孩的父親實際年齡不到四十,但看上去像是五六十歲了。他吧嗒吧嗒地吸口葉子煙,吐一泡口水,吧嗒吧嗒地吸口葉子煙,吐一泡口水。沉默了幾分鐘后才說:“記者同志,如果不是家里太窮,我還是想送她多讀點書,免得長大后吃虧,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們好啊!”
這是5年前的秋天我決定資助小女孩退親上學的一次談話。5年來,小女孩上完初中,參加中考失敗后,去了一家酒吧當服務員。有一天,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不甘心,還想讀書。我毫不猶豫地支持了她的選擇,動用了記者的方便,在媒體上進行了呼吁,使她順利地到市里一所重點中學上學。
一天下午,臨下班的時候,我接到她班主任老師的電話。她老師問我知不知道王玉梅同學的情況———王玉梅是小女孩的名字。我吃了一驚,問,王玉梅有啥情況?老師說,王玉梅同學已經有十多天沒來上學了。第二天,我驅車來到80公里外的山村。鄰居將正在犁田的王玉梅的父親叫了回來。見了我,她父親很激動,從光線昏暗的灶房里端出一條臟兮兮的窄板凳,用袖子擦了擦,要我坐,然后去抱柴火準備燒點開水。我拉著他說,別去忙,我有點事問問你就走。我說,王玉梅上個星期天回來同你說過啥沒有?她父親說,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見到過女兒了。聽她父親這樣說,我不好再問什么,只得轉身回城。臨上車的時候,她父親還口口聲聲說,記者同志,感謝你,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要不是你,我的女兒哪能到市里上學啊!
我去學校了解情況,班主任老師介紹說,王玉梅同學性格內向,平時很少說話,學習成績中等偏下,但我們都一直鼓勵她不要自卑。我問出走前有沒有什么事對她有過刺激。老師仔細回憶說,那天學校有個學生得了白血病,班上同學捐款,王玉梅同學拿出了2元錢———這還是大家捐給她的。班長同情她,要她把錢留下,并替她塞了50元在捐款箱里。后來,王玉梅寢室里的同學向我反映,說她那天晚上蒙住頭在被窩里流了半夜的淚。
我嘆了口氣說,這也構不成她非走不可的理由啊!
老師又拿出王玉梅給寢室的同學的留言條給我看,留言條是這樣寫的:
姐妹們:你們對我太好太好了,好得讓人受不了。我決定逃避。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你們,希望你們都能取得好成績,考上理想的學校。
同學 王玉梅 ×年×月×日
我突然明白了:對被資助者僅有同情和憐憫是不夠的。她們的貧窮與她們無關,她們是無辜的。
我要盡快找到王玉梅,可她到哪里去了呢?她會不會出事?她的一位同學給我提供了一個電話號碼,我打過去一問,才松口氣,原來這是—家快餐店,王玉梅在這家店里當了十幾天服務員,昨天剛剛離開。放下電話,我也有一絲欣慰:畢竟王玉梅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女孩,她開始懂得自強自立了。我甚至在心里也勾畫了這樣一幅藍圖:某一天,一位高挑白皙的女孩,穿著一身名牌服飾,挎著一個精致的坤包來到我辦公室,用甜蜜蜜的普通話叫我叔叔,同事們都用艷羨的目光盯著我。我起初是認不出來,待我知道來者就是我曾傾力資助的鄉村小女孩時,我一下子激動得跳了起來……
一年后,王玉梅給我來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說,她對不起我,辜負了大家對她的期望。她現在已經嫁到外省,丈夫是一位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在信中還求我,要我方便的時候去給她父親捎個口信,說她還好。叫父親不要記掛。她還向我保證,等來年秋天湊夠路費,一定回家鄉看看我和她父親。
我眼里潮潮的,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