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白菜草莓

蘿卜

1

我是蘿卜。

別以為我說了這句話你就可以把我吃了。那樣，你就犯法了。

我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單元房里，一間房是我的臥室，另一間房是我的辦公室。這就是說，我在家里辦公。當然也可以換一種思維方式，我居住在單位。但不管哪一種想法，實質上是一樣的——我生活在一個又能辦公又能睡覺的房子里。我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臉，喝一杯牛奶，穿好西服打上領帶，對著鏡子把頭發整理一下。當這一切都做完了之后，我就把公文包夾在腋下，走出臥室，穿過門廳，走進辦公室。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眼前會出現一系列街上的情景。男男女女背著書包急匆匆地走路，有時候為了趕上公共汽車還要跑上兩步。騎自行車的人悠閑地踩著腳蹬子，因為他們可以控制路上的時間，他們只在綠燈快要變成紅燈的時候才會努力蹬幾下，為了能夠在路口中間停下，制造交通堵塞。我以前就經常這么干，但現在不這么干了，因為我的自行車被偷走了。如果我的眼前出現了堵車的情景，我就會在門廳里站一會兒。這證明我認為我應該是開車上班的，職務可能是公司經理什么的。等堵車的情景消失了，我就走進辦公室，一天的工作就從現在開始。

我的樓下有一棵楊樹，樹枝上有一個喜鵲窩。這個喜鵲窩正對著我辦公室的窗戶，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正對喜鵲窩的那扇窗戶打開，一股淡淡的鳥糞味道就會飄進來，讓我想起了農村的氣息。我喜歡土地，因為我是蘿卜，需要土地的栽培。打開窗戶之后，我還會給自己沏一杯茶，放在辦公桌上。然后我的身體就坐進碩大的皮椅子里，眼睛看著窗外的喜鵲窩，等待顧客的到來。

我的顧客都是一些中年女人，她們一般都是通過朋友介紹來到我這里的。她們都很有錢，穿著名牌的衣服，戴著昂貴的首飾。她們進屋的時候，我就會聞見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把我的鳥糞味兒沖得一干二凈。我并不喜歡這種香水味，它讓我感到頭暈目眩，但是我不能有什么不悅的神情，因為這些人是我的顧客，顧客就是上帝。我會把這些人讓進辦公室，讓她們坐在椅子上，給她們沏一杯茶。然后我重新坐回我的皮椅子里，一句話也不說，繼續看著窗外的喜鵲窩。在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中年女人會哭哭啼啼地訴說自己的故事。這些人的表達能力有限，故事里邏輯混亂，如果你仔細聽，就會被帶進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那樣，你的事業就完蛋了。所以，我從來不聽她們講的故事，但是我還是要讓她們把故事講出來，因為她們是顧客，她們給我的錢里有一部分就是用來干這個的。

我的眼睛注視著那個鳥窩，如果天氣暖和，我就有可能看見兩只喜鵲在窩里做愛。鳥類的做愛是一種高難度的舞蹈，很好看。如果它們做得不好看，我就會扔過去一塊石頭（我的桌子底下有一袋小石子，是我從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撿來的），兩只鳥就會各自飛開，一只向左，一只向右。看著它們飛走，我覺得很快樂。這件事情說明我是一個殘忍的人，但也未必。

中年女人把眼淚留在了手絹上，把茶水留在了肚子里，把故事留在了空氣中。我看看墻上的表，時間差不多了，就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準備好的合同。我把合同放在桌子上，上面再放上一支筆，然后把這兩樣東西輕輕地推到中年女人面前，說一聲：請您簽字。中年女人就在合同上簽了字，然后留下一些東西就離開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但是桌子上的兩千塊錢、一張照片，以及合同上的簽字，又證明這件事情真的發生過，并且我還要為它做許多的工作。

順便說一句，我是一個私人偵探，我的工作是抓奸。

2

下午兩點的時候，我坐在皮椅子上，眼睛看著窗外兩只喜鵲做愛。這次它們做得很好看，我就沒有打攪它們，讓它們繼續下去。門鈴響了幾下，我知道有顧客來了，就去開門。這次開門對我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為我發現門口站著一個男的。這讓我很高興。我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的業務范圍擴展了。

但事情馬上發生了變化。那個男人看見我，一下子就抱住了我。我對這個舉動感到很突然，也很尷尬，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對抱住我的那個男人說：對不起，你找錯人了，我不是同性戀。那個男人把我放開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說：我就是找你，你是蘿卜。你不記得我了？我就搖搖頭。男人繼續說：我是白菜呀。我確實想不起來誰是白菜了。男人見我這樣就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照片上有三排人，第一排蹲著，第二排坐著，第三排站著，所有的人脖子上都系著一條紅領巾。看到這張照片，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到底想起了什么呢？我一直沒弄清楚，只是覺得對面的這個人有可能是我的小學同學，但也僅僅是有可能而已。這件事證明，我的生活處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

白菜坐在那些中年女人坐過的椅子上，面前有一杯沏好的茶，冒著熱氣。我坐在我的皮椅子上，看著白菜。我想聽聽我第一個男顧客的故事，雖然我知道他的故事不見得比那些女人的精彩。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白菜講述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婚外情的故事，一點兒也不精彩，但條理清晰，這就是我愿意把它記錄下來的原因。我的筆記是這樣寫的：白菜，男。我現在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我的老婆叫草莓。我們是兩年前認識的，當時她剛剛大學畢業，來我的公司應聘，我就讓她做了我的秘書。你知道，在一家公司里，經理和秘書的愛情是很平常的事。所以，我們認識一年之后就結婚了。結婚之后，草莓成了我的賢內助。家里的一切她都管理得井井有條。每天早上，我起床之后，草莓就已經把早餐做好了；每天下班回家，草莓都會在家門口迎接我，然后端上可口的飯菜。因為有了草莓，我每天準時下班，以前那些頻繁的應酬活動，我也盡可能地推掉，為的是能夠有時間多陪陪草莓。我們就這樣恩愛地生活了一年。但是一個星期前，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我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但是草莓并沒有在家門口迎接我。我開門進屋，發現草莓跟本不在家。那天晚上，草莓很晚才回家。我問她干什么去了，她也不說，直接走進了臥室。她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酒氣。在這之后的一個星期，她每天都是這樣，很晚才回家，不說話就走進臥室，帶著酒氣。

白菜的故事講到這里就停止了。誰都能明白白菜故事里的意思，我當然也明白。我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合同，讓白菜在上面簽字。但白菜并沒有馬上簽字，而是問我是不是一定能抓住那個男人？我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雖然我的心里并沒有多大的把握，但我必須那么說，否則我的生意就別干了。我的回答并不能使白菜完全滿意，他還想知道我取得證據的過程。我說：過程基本上是這樣的。我先要跟蹤你老婆，發現她和別的男人幽會的地方。在他們進去大約25分鐘之后，我就一腳踢開房門，沖進去，用照相機對他們拍照，然后轉身迅速離開。離開的速度一定要快，如果對方從床上爬起來，并且追上了你，你就倒霉了。這里我沒有撒謊，這就是我的工作。每當我一腳踢開房門，迅速地拍下一對男女親熱的照片時，我都感到熱血沸騰。需要聲明一下，我不是變態，也沒有窺淫癖。我感覺熱血沸騰是因為我對這件事情的社會價值抱有十分正面的看法。我覺得這是對社會的一種貢獻。即使這個時候我正在逃跑的路上。

白菜在合同上簽了字，并且放下了四千塊錢。我說：你可以先給我一半的費用，事情成功之后再給我另一半。白菜又端詳了我一會兒，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蘿卜，我信任你。我立刻就感到重任在肩了。

白菜走后，我的目光又看向窗外。兩只喜鵲的好事已經做完了，它們并排臥在窩里，相依相偎，看上去很幸福，讓我很嫉妒。

3

第一次看見真正的草莓是在白菜走后的第二天。那天我起得很早，因為是第一次跟蹤，所以要留出時間上的余地。我像平常一樣，刷牙洗臉，喝一杯牛奶，穿好西服系上領帶，對著鏡子整理頭發，把公文包夾在腋下，走出臥室。需要說明一下，這個公文包和上面說的那個不太一樣。上面說過的那個公文包是我在辦公室用的，里面都是一些文件，現在我腋下夾著的這個公文包，里面裝的是照相機，顯然是室外作業的工具。我夾著公文包在門廳里站了一會兒，然后向右拐，出了我的房子。這是我三天來第一次走出我的房子，而且衣兜里還有四千塊錢，感覺很不一樣。

我有一輛二手的夏利車，是從一個開出租的朋友那里買來的。雖然這輛車十分破舊，還經常出毛病，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一種很好的跟蹤工具，不容易被人發現。我把車停在白菜所住的小區門口，距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賣早點的攤位。我在那個攤位買了三籠屜小包子，坐在車里一邊吃一邊等待。現在是上班的時間，人們邁開雙腿，步履匆匆。有的時候會有人敲我的車窗，問我前門去不去？或者頤和園走不走？我就把正在咀嚼的嘴朝向他們。對方看見這種情景，就很自覺地離開了。他們知道我現在沒有時間跟他們廢話。

當我把最后一個包子放進嘴里的時候，我的車窗又響了。我把正在蠕動的嘴對準車窗，想讓對方離開。但這次我看見的是一個女人，她彎著腰，穿一件紅色上衣，肩上斜挎著一個小皮包。她的頭發垂在胸前，一雙泉水般的眼睛正在往我這里看。她看見我吃東西的樣子，就對我笑了笑。她的笑很迷人，讓我有些想入非非。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塑料玩具草莓。昨天，白菜交給我錢以后就要離開。我說：請把你老婆的照片給我。但白菜說他沒有帶來照片。我說：那我怎么知道誰是你老婆？白菜說：這個很容易，我老婆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個塑料玩具草莓。

草莓坐在汽車的后排座上，像一般的女乘客遇見男司機時一樣。更何況我的車上是沒有防護欄的（我不怕被后排座上的人搶劫，因為我的車只運送我要跟蹤的人），作為女人，她更是應該離我遠點兒。

草莓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師傅，開車。她的聲音很好聽，像風鈴的聲音在車內回蕩。眾所周知，女人說話的時候，我向來心不在焉，所以她們說的話我也記不住。但是草莓對我說的這句話我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這表明我對生活的態度改變了。至于這種態度的改變是好是壞，我很難得出一個結論。然而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努力構思一個故事，以便在朋友們問起來時，把我和草莓的相遇變得浪漫一些。但我的想像力有限，那個故事始終沒有想好，所以每當朋友問起來，我能告訴他們的也只能是——師傅，開車。

我的車一直向前開，我通過擋風玻璃上的后視鏡觀察草莓。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眼睛很大，像動畫片里的人。一件紅色的T-shirt緊緊地裹在她的身上，使得她優美的身體曲線表露無遺。她的頭發油黑而筆直，一直垂到了胸前，擋住了她的乳房。但是我猜想，那一定是兩個很結實的東西，否則她就不會穿得那么曲線畢露了。順便說一下，一邊開車一邊看美女是一種很危險的舉動，很可能讓自己喪命。當然更多的可能是你讓別人喪命，然后就去住監獄，那樣你就端上鐵飯碗了。我想告訴所有的男司機，如果你的車上突然坐上來一個美女，你就應該先認認真真地看上她五分鐘，然后再開車。但是這樣也有問題，你可能只看了美女一分鐘，美女就會大叫一聲：色狼！然后就去坐別人的車了。你的心靈因此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開起車來可能麻煩更大。

草莓端正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左手拿著一面小鏡子，右手拿著一管口紅，在嘴唇上涂來涂去。當她放下鏡子的時候，就會說話：師傅，左拐；師傅，向東走；師傅，一直走；師傅……每次聽到她風鈴般的聲音叫我“師傅”的時候，我就感到很難過。我回過頭想說：你叫我蘿卜就行了。但每次回頭時，她就又舉起小鏡子化妝了。開車回頭也是種很危險的舉動，所以我要趕緊把頭轉回來，按著草莓的指示轉動方向盤。

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我每天都按草莓的指示轉動方向盤，因為我成了她的專職司機。

4

草莓每天有自己固定的行動路線。早上八點半草莓準時走出家門，坐在我的車后排座上，說一聲：蘿卜，開車。我就開車直奔商店。草莓和許多女人一樣喜歡逛商店，而且會買一些有用沒用的東西。從商店出來的時候，我的手里就提著許多紙袋子，而她自己的手里就握著一根冰棍。草莓會站在公共汽車站上吃冰棍，像一個普通的等車乘客。這個時候我就去停車場開車。當草莓吃完冰棍的時候，我就把車開到了她面前，她就打開后門坐進車里，說一聲：蘿卜，開車。我就開車了。

下午的時候，草莓會去看一場電影。這個時候的電影院往往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坐在電影院的中間，之間保留五個座位的間隔。我們各自抱著一包爆米花，一邊看電影一邊吃。但我總是吃不完我的爆米花，電影演完的時候，我的爆米花還剩下半袋。這個時候草莓就會看我一眼，然后笑一笑。我認為這種笑并無惡意，所以也對她笑一笑。然后我們就離開了電影院，去了酒吧。

草莓從不讓我進酒吧，她說我是司機，不能喝酒。我認為她說得有道理，所以就坐在汽車里等她。我曾經找機會獨自去過那間酒吧。那是一間很小的房子，只有一間，走進門就可以一覽無遺。幾張桌子占了整個地方的四分之三，客人們就坐在這些地方喝酒聊天，另外四分之一是吧臺的地方。這里的吧臺很大，因為它還有倉庫的作用。一箱一箱各種牌子的酒和飲料堆在那里，就像一個倉儲超市的貨架。這個地方讓我很放心，除非草莓和她的情人有當眾做愛的癖好，否則這里面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通過這段時間我對草莓的了解，她好像沒有膽量做出這種事情來。

草莓走出酒吧的時候身體有些搖晃，身上帶著些酒氣。但她還能認出我和我的汽車，就打開門坐在了車后座上，說一聲：蘿卜，開車。然后她就慢慢地倒在了車座上，動作很優美，像老電影里英雄人物中彈就義時的樣子。她躺在車座上的樣子也很有趣，身體蜷縮著，右手的手指放在嘴里，像一個還沒有出生的胎兒。

我把車停在早上來時的位置，不遠處的早點攤要等到明天才會再次出現。我回身把草莓叫醒，她就下了車，搖搖晃晃地朝自己家走去。她走路的樣子很婀娜，讓我著迷。我趴在方向盤上，看著美麗的線條在路燈底下呈現出不同的影像，感覺很不錯。等草莓的身影消失在樓門里的時候，我就開車回家去了。

后來有一天的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白菜打來的電話。他問：事情進展得怎么樣了，找到那個男人了嗎？我說沒有。他就說：蘿卜，要努力呀，我相信你的能力。我想就跟蹤草莓這件事情發表一下看法，但白菜把電話掛斷了。我也只好開車回家去了。

在這幾天里，我偷偷地給草莓照了許多照片。這些照片現在就貼在我的臥室里，占滿了整整一面墻。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兩只手放在腦后枕著，對著照片發一陣子呆。然后，我就鉆進被窩睡覺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我變成了一個傻子。

5

后來，事情有了些變化。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開車去接草莓，我的車開到了小區附近的一個路口，看見草莓正站在路邊向我招手。她今天穿著紅色而寬松的上衣和裙子，把她優美的曲線遮蔽了，讓我很失望。但她露出的白皙修長的雙腿十分美好，又讓我很激動（草莓穿紅色T-shirt的時候，總是穿一條牛仔褲，我只能看見她腿部的線條）。這樣就扯平了，我認為自己對草莓的看法基本上保持原狀。

草莓來到我的車旁，打開前門坐了進來，這樣她就坐在了我的旁邊。這讓我很緊張，感到有些手足無措。幸好草莓沒有讓我馬上開車，否則我肯定會軋死幾個人，然后去住監獄，端鐵飯碗，從此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穩定生活。草莓坐在座位上什么話也沒說，我也沒說什么話，甚至不敢轉頭看她。我只是干坐著，等待心情漸漸平靜。我在空氣中聞到一種淡淡的香味。這種香氣讓我聯想起我的那些女顧客們，但那些香氣讓我頭疼，而現在的香氣讓我神清氣爽。這時我聽到草莓說話了——蘿卜，開車。

事物一旦發生變化，就會產生連鎖反應，這是一個常識，誰都可以理解。今天草莓穿著裙子坐在了我的身邊，這就可能是變化的起點，在這之前的一切規律性的東西都可能作廢，我失去了對于未來的判斷。所以，當草莓說“開車”的時候，我并沒有馬上發動機器，而是問了一句：去哪兒？這時候我才轉頭看了她一眼。就在我看她的時候，她也在看我。我們的目光第一次相對（雖然我早就發現草莓有一雙美麗的眼睛，但我們的目光始終沒有正面接觸過），我的腦袋就像中了子彈一樣，轟然間一片空白。等到我的腦子恢復正常功能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一片草地上了。

這片草地很不錯，草墊很厚，我兩手抱著膝蓋坐在上面，屁股覺得很享受。我的心里也很享受，因為草莓坐在我的旁邊，肩膀緊緊地靠著我。在微風中，我仍然可以聞到她身體上散發的清香。草莓的坐姿像我一樣，身體彎成一個弓，那顆塑料草莓垂在她的脖子下面，晶瑩美麗，好像在等著別人來采摘。

草莓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的一片水塘。水塘里長滿了蘆葦，很小的一片水面上有幾只野鴨在游，偶爾也可以看見一兩對鴛鴦。看到這些，我的腦子里開始出現電影《洪湖赤衛隊》里的場景，進而開始思考一個哲學命題：戰爭和愛情的關系。我的結論是：戰爭和愛情都是極其浪漫的，讓人神往；而它們的結果都是弄出人命來，區別只在一個是弄死，一個是弄活。就在我想繼續深入思考下去的時候，草莓說話了：蘿卜，你看。

我順著草莓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了我在辦公室里經常看見的情景——兩只鳥在做愛，只不過不是喜鵲，而是野鴨。公鴨子扇動著翅膀，身體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母鴨子的背上，但是馬上就掉了下來。這時候，我順手撿起身邊的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兩只鴨子就一左一右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你這是干什么？”草莓的聲音里帶著一些疑惑和憤怒。我說：“我覺得它們的動作不好看。”草莓看了我一眼，從草墊上站起來，習慣性地拍了拍屁股，說：“我想離開這兒。”

6

我開著車回城，草莓坐在我的旁邊。我發現自從草莓說了“我們走吧”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說話。這是件很不尋常的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說點兒什么，就問她：你想去哪兒？草莓沒有回答。我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面，好像沒有想說話的意思。我就很知趣，不再問了。

我開著車在公路上勇往直前，好像中了邪一樣。對于中邪，我還有一個比較好的詞表示：專心致志。但是如果我使用了這個詞，這篇小說就很像寫給領導的報告。后來有一個作家朋友跟我說：讀者其實就是我們的領導，我們寫的東西就是給領導的報告。所以，我還是用了專心致志。那就是說，汽車在公路上專心致志地飛速行駛，我坐在車里專心致志地思考著一些問題，我的雙手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因為我現在對它往哪個方向轉不感興趣。

汽車一直向前，從城市一頭開進去，又從另一頭開出去，進入一片新的曠野。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不但想不出問題的答案，甚至連問題本身也想不起來了。所以，我現在不能告訴讀者我當時到底在想什么。后來我意識到，我長這么大思維還從來沒有這么混亂過，我覺得我的智商下降了。我記得看過一份報紙，上面說一個人的智商忽然下降了25點，而他的大腦又沒有受過嚴重損傷，那么只有一種事情可以解釋——他戀愛了。想到這里，我的汽車沒有油了，緩緩地停在路邊。我看著草莓，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她的臉在陽光下顯出鮮明的輪廓，像一張藝術照片。我覺得我應該做點兒什么了，把手慢慢地伸過去，握住草莓的手，對她說一些山盟海誓或者老天作證之類的話。之后會怎么樣呢？草莓會轉過頭來，我們先是四只眼睛的接觸，然后是四片嘴唇的接觸，然后我們的關系就確立了。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草莓轉過身來，抬起右手，打我一個嘴巴，然后我們的關系也確立了。但不管怎樣，我們的關系都會因此而確立，我心里也就踏實了。

如果你想預測未來，你要做的并不是拿出一個絕對的可能，而是拿出未來發展的所有可能。以上兩種可能性顯然沒有窮盡所有可能，這樣故事就還可以繼續下去。當我的右手緩慢地伸出，逐漸接近草莓的左手的時候，草莓的左手卻拿開了。我只好再次向草莓伸出右手，這時我的汽車門開了，一只手伸向了我衣領。我被揪出了汽車，雙腳站在地上，身子靠著車門。我面前站著一個警察，看樣子歲數比我大，是個中年警察，但是也很難說，因為他戴著墨鏡。警察看過我的駕駛執照后，讓我跟他去一趟交通隊。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小子，違反交規你也得適可而止呀！我干了20多年交警，還沒見過你丫這樣一口氣闖25個紅燈的呢！這句話讓我很震驚，因為我一向是嚴格遵守交通規則的。

7

我和草莓還有汽車一起被拖到了交通隊，接受了一個小時的安全教育。交通隊的人很不錯，在我們離開時已經幫我們把汽車的油箱灌滿了。這讓我很感動，對著那個抓我的警察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我也很想讓草莓謝謝那個警察，但是草莓一句話也不說。我看看表，時間不早了，就送草莓回家了。一路上草莓仍然沒有說話，但是她一直在扭著頭端詳我。開始我以為是草莓看街道看厭煩了轉而看我，等一會兒看我也看煩了就會閉上眼睛睡覺。但過了很長時間，草莓還是在端詳我，而且沒有厭煩的意思，我就推翻了剛才的假設，做出了新的推斷——草莓的脖子出問題了。我說：我送你去醫院吧。草莓笑了一下，把頭轉向前方。看來她的脖子沒有問題，我就松了口氣。但是草莓對我的那一笑，讓我覺得很不一般。

汽車到了草莓家門口，太陽正在落山，把橘紅色的光輝撒向大地。草莓并沒有馬上下車，而是坐在車里眼睛看著前方。早點攤的位置變成了賣報的地方，一個中年女人蹲在地上把剛剛送來的報紙分成份。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騎著一輛三輪車過來，車上裝著一捆捆報紙。男人把三輪車上的報紙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下和女人一起分報紙。草莓忽然對我說：你送我回家好嗎？這句話說得很曖昧，讓我的身體有了些反應。但是不知為什么，我拒絕了草莓的要求。草莓并沒有生氣，下車走了，像往常一樣沒有回頭。

草莓進入樓門之后，我還坐在車里發呆。過了一會兒，我拿起手機，撥通了白菜的電話。我告訴白菜，草莓是清白的，我不想再繼續調查了，還勸他們以后好好過日子。白菜說：好吧，既然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想說由于任務沒有完成，我可以把錢退回去一半，但白菜把電話掛斷了。后來我覺得我為了白菜忙活了這么長時間，證明了草莓是清白的，也算是完成任務了，所以那些錢我不退回去也無可厚非。這時候，一個小伙子把頭探進我的車窗，問：師傅，去地安門嗎？我說：上車。

今天我拉了第一個活，賺了20塊錢。我忽然覺得開出租車這件事情也挺有意思的，就決定改行了。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不再去早點攤前等草莓，草莓也沒有打電話來讓我去。我每天早上八點鐘出車，下午五點鐘回家。我認識了一些開出租車的朋友，他們都說我老婆一定很厲害，把我管得服服帖帖的。我每次都對他們笑一笑，就像草莓對我的笑。

我把所有草莓的照片都貼在家里，這樣就貼滿了一堵墻。我每天回到家，先是對草莓的照片發一會兒呆，然后再去做飯。吃過飯，我就躺在床上繼續對著草莓的相片發呆，一直到我覺得困了，就鉆進被窩睡覺。有一個當醫生的朋友從外地來北京旅游，打算住在我家。但第二天早上他就嚷嚷著要走。我也沒有挽留他，他背起行李就去住旅館了。我送他走出家門口，他轉回身，以一個醫生的姿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蘿卜，你腦子有病。然后他就義無反顧地下樓了。

8

草莓來電話了，她讓我去她家門口等她，像過去一樣，我同意了。草莓朝我的汽車走過來，但她在中途停了一下，在早點攤買了一塑料袋包子。草莓打開前門坐進車里，把包子放在我們兩人中間，然后她對我笑了笑就自己拿起一個包子吃起來。我猜想她對我笑的意思是讓我也吃，就伸手拿了一個包子。看草莓沒有反應，我就把包子放進嘴里。

今天，草莓還是穿著紅色的衣裙，露著美好的小腿，但是她胸前的那個塑料草莓不見了。我咽下嘴里的食物，問她：你的草莓哪兒去了？她回答說：爛了。我發現草莓的臉陰沉了一下，然后又開朗了，就像晴朗的天空中飄過一片云彩。吃完了包子，草莓對我說：蘿卜，開車。我想去你家。我就發動了汽車，向我家駛去。

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呆在一間屋子里，而且這間屋子里還擺著一張床，那么眾所周知接下來會發生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而這種連鎖反應很可能會導致某種具有決定性的后果。這么多年我一直一個人就是因為我害怕這種決定性的后果在我身上發生。然而今天我卻毫不猶豫地帶著一個女人回家了，而且進了我的臥室。我想為這件事情尋找一種解釋：可能是我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腦子不夠清醒；也可能是今天早上我喝了點兒酒，忽然有了勇氣。但是這兩個假設都不成立，我晚上睡得很好，沒有做夢；早上也沒有喝酒，因為要開車去接草莓。我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于是我就覺得應該做點兒什么了。

草莓赤裸著躺在床上，我趴在草莓的身上，喘著粗氣。草莓對我剛才的表現很是滿意，我也覺得很滿意。但是我為這次滿意付出了全部。現在我就像一條剛剛蛻皮的蛇，癱軟在那里，等待恢復體力。草莓沒有我付出得多，她還有心思觀賞墻上的那些照片。她看了一會兒，對我說：我想住在你這里，行嗎？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她就很溫柔地對我笑了笑，然后繼續看墻上的照片。又過了一會兒，我再次抬起頭，看見了床頭柜上的表。我和草莓已經在這里呆了25分鐘了，我有一種預感，有什么事情就要發生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的房門撞開，一個人沖了進來，站在距離床一米的地方。憑借我多年私人偵探的經驗，我知道下面將會是一連串的閃光，伴隨著照相機快門的聲音，就像各國政要或者電影明星們在新聞發布會上的情景。

我被捉奸在床了，抓我的人就是白菜。以前那些被我抓住的人對我說過，暴露在閃光燈下的時候感到無地自容。今天，我也暴露在了閃光燈下，但我的心里很平靜，甚至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就像我用石頭去打那些不好好“跳舞”的喜鵲和野鴨時一樣。在閃光燈下，我用雙臂緊緊抱住草莓的身體，閉上眼睛，把嘴唇貼在草莓的嘴唇上。草莓也用力抱著我，閉著眼睛，享受這個長吻。

法院開庭了，到庭的有三個人，我、白菜、草莓。其實這個案子與我關系不大，是草莓和白菜的離婚案，我只是作為一個證人出現。法官很快做出了判決，草莓和白菜離婚，由于草莓與我通奸，是過錯一方，所以，全部財產歸白菜所有。草莓只能得到她自己專用的物品。

離開法庭之后，草莓就直接搬到了我家住。對于這個結果我很滿意，雖然我沒有因為草莓而變成有錢人，但那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滿意的原因是，我得到了草莓，這就夠了。

每天早上醒來，我看見草莓依偎在我的懷里，我覺得很幸福。

白菜

1

我是寫小說的，所以我是誰都可以，上面我說我是蘿卜，我就是蘿卜。不過，現在我又想當白菜了。

我是白菜。

別以為我說了這句話你就可以把我吃了。那樣，你就犯法了。

我住在一套復式結構的單元房里，那是我結婚的時候買的。房子面積很大，但布置得很溫馨，居住在里面感覺很舒服。但我在家的時間很少，每天早上吃完早點我就開車出門，一直到天黑才能回家。在這段時間里，我的家就被一個女人占領了。這個女人名叫草莓，她和我的關系是夫妻關系，我和她在這個房子里的生活就叫夫妻生活。

草莓身材很美，皮膚白皙，臉看上去很像小孩，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個塑料草莓。這個草莓是我送給她的，但什么時候送的我已經不記得了。對于結婚以前的事情，我基本上沒什么記憶。我認為已經過去的事情就沒有必要再留在大腦里了，那樣除了浪費空間，其余的一點兒意義也沒有。

有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早上八點鐘吃完早點出門，草莓會拿著皮包送我到門口；晚上五點鐘下班回家，草莓又會做好一桌美味的飯菜等我品嘗。中間的一段時間我就呆在我的企業里。我是一個企業老板，我的企業是一家火葬場。

每天早上我開著我的寶馬車進入火葬場的大門口，員工們就在門口站成兩排列隊迎接我。這件事在我看來很正常，因為我是這里的經理，每個月的前幾天我會給他們發工資。每次發過工資后，員工們就不會再在門口列隊迎接我了。這完全是一種市儈的表現，但是我可以容忍，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甚至比他們還嚴重。大約半個月以后，員工們又開始在門口列隊迎接我了。這個時候我就知道他們的錢用完了。如果他們開口，我就會借給他們一些錢，然后在工資里扣除。我的標準是，讓他們能夠活下去，但又不能讓他們得到滿足，這樣他們就會在這里老老實實地為我工作。有人說這是一種卑鄙的想法，但我不這么認為。我不認為我是個壞人，我只是比較喜歡錢而以。

每天我都站在焚化爐邊上點燃一支煙，一邊吸煙一邊抬頭看那高高的煙囪。當我看見煙囪口冒出一縷黑煙，我就知道有五百塊錢進了我的腰包，為此我會對著那縷黑煙笑一笑，表示我的感謝。如果我看累了，就會回到辦公室去看電視。我的電視只播放一種節目——新聞。我坐在電視機前仔細地看新聞，希望能夠看見一些天災人禍發生，那樣我的生意就會好很多。遺憾的是我的愿望總是不能實現。當我每次看到外國發生重大的災難，死亡數百人，我就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出生在這里。也許你會說我的思想太陰暗了，但是我還是不這么認為。相反，我覺得這標志著一種職業素質，就像教師都喜歡自己的學生遍天下，士兵都希望將來成為將軍，作為一個火葬場的老板，我為什么不能希望世界上多死幾個人呢？如果你想罵我，那你就罵吧。你罵了也不能影響我的生意。我的生意并不依靠那些能罵人的人。

后來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改變，我認識了蘋果。蘋果是一家酒吧的服務員，臉長得很美，身材更是妖精，重要的是她有著一種青春的熱情。對于這一點，我非常欣賞，因為這正是草莓所缺乏的，所以我就迷上了蘋果。我給蘋果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每天下班之后就去那里和蘋果做愛，然后再回家。我從不允許蘋果使用香水和口紅，因為害怕這些東西會留在我的身上，成為草莓的證據。一般情況下我在蘋果那里不會耽誤太長時間，到家的時間只比平時晚一點兒。如果草莓問起來，我就說路上堵車，草莓就點點頭，對這個解釋表示認可。

2

今天，我像往常一樣下班后去蘋果那里。當一切例行事件按順序發生過后，我就躺在床上點燃了一支煙。這時的蘋果已經從興奮回到了平靜，她側身躺在我的身邊，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摸來摸去。蘋果說：白菜，我們結婚吧。我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又看了看窗外。現在是下午六點，天還很亮。我告訴蘋果我不能和她結婚，因為有草莓在。蘋果說：你和草莓離婚吧，你們已經沒有愛情了。對于這一點，我表示贊同。但是我還是不能和草莓離婚，因為離婚后草莓就要分走一半財產，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把這種情況告訴了蘋果，蘋果什么話也沒有說，而我的嘴里吐出了一個煙圈。

我決定結束和草莓的關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與蘋果無關。我還是不想分給草莓一半財產，為此我還想出了一個理由：我是個商人，商人的宗旨是只能從別人那里分錢，不能讓別人從我這里分錢。如果我和草莓離了婚，那么草莓就是別人，所以我不能讓她分走我的錢。在我看來這不是吝嗇，而是一個尊嚴問題，或者說是一個職業能力的問題。所以我需要想一個辦法，既可以和草莓離婚，又可以得到全部財產。我在圖書館里查了一些資料之后，就決定讓草莓發生一次婚外情了。

我把想法跟蘋果說了，蘋果聽了很興奮。她說：我正好有一個合適的人選。然后她就光著身子跳下床，在一個五斗柜里亂翻，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蘿卜蘿卜你快出來，蘿卜蘿卜你快出來。我躺在床上吸著煙，看著蘋果在屋里跳來跳去，感覺她很有意思，至少比草莓有意思。我不是說草莓不是個好女人，只是覺得她太冷漠了，沒有什么意思。如果我能夠早一些認識蘋果，我就會跟蘋果結婚，現在這些麻煩的事情可能就永遠也不會發生了。

蘋果大叫一聲：找到啦！我看見她抱著一本相冊，像小兔子一樣跳到床上，然后她指著一張舊照片給我看。照片是蘋果小學的畢業照，上面的人分成三排。蘋果用手指著第三排的左數第二個人說：你看，這個人叫蘿卜，小學中學我都和他一個班。后來他上了大學，我當了酒吧服務員。現在他是個私人偵探，專門捉奸，前兩天我還在街上遇見過他。他人很好，長得也不難看，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我覺得他挺適合草莓的……蘋果在我的耳邊念叨了半天。我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但是我的心里已經有數了。

我拿著蘋果的畢業照片來到了蘿卜家。我不是蘿卜的同學，蘋果才是。但蘋果告訴過我，蘿卜是一個記憶力極差的人，不管是誰拿著這張照片去，他都會相信那人是自己的小學同學。一切正如蘋果所料，雖然蘿卜也曾疑惑了一下，但當我拿出相片的時候，他就認定我是他的小學同學了。這件事說明了一個道理，有的時候記憶力對于一個人還是很重要的，否則就可能被騙。但被騙也不見得就是一件壞事，如果蘿卜沒有被騙，他也就得不到草莓。而我一直認為草莓是個不錯的女人。所以，這件事情讓我糊涂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我決定不想了，還是趕緊加強一下自己的記憶力比較好，免得日后也被人騙。

我坐在蘿卜的辦公室里，面對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我把事先編造好的一段話聲情并茂地講給蘿卜，講著講著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個不錯的演員，在一段時間里，我幾乎讓自己也相信了這套謊言。我用眼睛瞟了一下蘿卜，想看看他的反應。我覺得蘿卜并沒有認認真真地聽我的故事，他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桌上的記錄本，在上面記上幾個字，然后又看向窗外。這時候我就有些擔心。我認為人們都喜歡聽通奸的故事，因為我就喜歡，如果有人不喜歡聽通奸的故事，那只能說明他在性方面有問題。蘿卜現在的漫不經心，會不會說明他在某些方面有問題呢？我轉頭沿著蘿卜的目光看去，發現窗外的樹枝上有兩只喜鵲在做愛。這讓我踏實了許多，我可以認定蘿卜的內心里渴望著愛情。同時這件事情還證明了另外一個道理，聽故事永遠也不如看現場表演過癮。

故事講完之后，我覺得蘿卜沒有懷疑我，因為他拿出了一份合同讓我簽字。簽字之前我詢問了一下抓奸的過程。蘿卜很爽快地告訴了我。然后我就在合同上簽了字，付了錢，還告訴了他認出草莓的方法。不過，對于蘿卜我還是要小心，畢竟他的跟蹤經驗比我豐富。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多慮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去蘋果那里，而是直接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些肉和菜，想回家后給草莓做一頓飯。其實我很會做飯，但自從和草莓結婚之后我就沒有做過。因為我覺得結了婚的男人就沒有必要下廚房了。然而今天不一樣，草莓就要離開我了，我想為她做一頓飯，作為送別的晚餐。我做飯的時候，草莓一直在廚房給我打下手。我說了好幾次讓她不用管，去休息休息，但她就是不肯，堅持要幫我做飯。從這一點看來，草莓也是個好女人。

吃飯的時候，草莓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坐在我的面前，胸前掛著我送給她的塑料草莓。她一句話也沒說，端著碗，用筷子把米飯和菜一點點送進嘴里。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觀看草莓吃飯的樣子了，今天看見草莓吃飯的樣子，激起了我對于往事的一些回憶，但這些回憶都是片段式的。我努力想把這些片段聯貫起來，如果我成功了，就等于重新和草莓戀愛了一次，那樣我或許有可能終止我的計劃。但是我失敗了，腦子里全都是記憶的碎片，而這些碎片的存在讓我感覺很不舒服。所以我決定忘記過去，讓我的計劃繼續進行。

3

我躺在床上，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今天是計劃的第一天，蘿卜會在今天見到草莓。念頭閃過之后，我就下床去上廁所了。

在我的計劃里，今天的生活和往常一樣，沒有變化。因為我覺得，在中國，一般情況下男女第一次見面不會發生任何事情，所以我也沒有必要跟蹤草莓。我吃完早餐走出門去，開上寶馬直奔火葬場。出門的時候草莓送了出來，她對我笑了笑，我心里很舒服。因為我判斷草莓并沒有查覺我的計劃。

我像往常一樣工作，站在焚化爐旁邊一邊吸煙一邊看煙囪中冒出的煙。這時，高大的煙囪吐出一個巨大的煙圈，那個煙圈很圓，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煙圈，只有一點我認為是美中不足，它是黑色的。煙圈從煙囪口出來，扶搖直上，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最后消散在空氣中。我忽然覺得有一種失落感。然而根據慣例，在這個時候我腦子里應該出現的是五百塊錢的意象，而不是什么失落感，所以這件事對我來說很不一般。我懷疑自己對事物的看法可能發生了改變，但到底變成什么了我也不清楚。我把只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然后用腳把它踩成扁片。當這一切都做完之后，我就向辦公室走去。

我有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占據了半間屋子的地方。桌子后面還有一把巨大的椅子，就像故宮里皇帝的龍椅，氣派但不舒服。茄子端上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放在空蕩蕩的辦公桌上。我點點頭表示感謝。我一般不會對人表示感謝的，但對茄子就不一樣。我不在的時候，他管理這里的一切；我在的時候，他幫我管理這里的一切。這就是說這里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尤其是在錢上，所以我要對他客氣些。茄子的職務是火葬場副經理，是個一人之下三十人之上的官。

茄子像往常一樣要幫我打開電視機，我躲在茶杯冒出的水蒸汽中，說：茄子，不用了。茄子轉回身看了看我，說：經理，您有什么事兒嗎？我就拿出了一支煙，點著了。他看我沒有回答的意思，就轉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我今天不想看電視，只想靜靜地坐著，這證明我現在要思考一些事情。一般情況下這些事情是與我的生意有關，多數是怎樣擺平競爭對手。當我的腦子想好方法以后身體就會從椅子上站起來，右手把煙蒂插在煙灰缸里，然后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這就預示著有人要倒霉了。但是今天我遲遲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這證明我的腦子有些混亂。而我混亂的最大原因就是我不知道因為什么而混亂。我的手機響了，是蘋果打來的電話。她問我事情怎么樣了？我猶豫了一下，說：一切按計劃進行。

離開火葬場的時候，茄子把我送到大門口。我對茄子說：我家里有事，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來，這里就全靠你照應了，多費點兒心。說完，我伸手在茄子的肩頭拍了兩下，這樣就把我剛才的話拍進了他的心里。茄子點點頭，說：你放心吧。我就很放心地坐進了寶馬車，出了大門。

４

我開始跟蹤蘿卜和草莓了，這讓我覺得很刺激。說實話我有些羨慕蘿卜的工作，我想在這次計劃完成之后就把火葬場賣了，開一家私人偵探所。但是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完成計劃，同時也可以練一練捉奸的手藝。

早上我像往常一樣起床，吃完早餐就走出家門，做出去上班的樣子。我開著寶馬在路上轉了一圈，買了一個照相機。然后我就回到我家附近，把車停在一條隱秘的胡同里。從這里我可以看見一個冒著熱氣的早點攤，有許多人圍在那里買早點吃。距離攤位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夏利出租車。蘿卜坐在車里，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儼然一個出租車司機。我認為這是一種專業的表現，對此我感到極為滿意。

草莓出現了，穿著緊身的衣服，曲線畢露，我都有點兒不認識她了。從我認識草莓起，草莓就一直喜歡穿寬大的衣服，她說那樣感覺自由。我曾經給她買過幾件緊身的衣服，她都扔在衣柜里，連試一試都不肯。然而今天草莓卻穿上了我給她買的緊身的衣服，這件事情很不一般，讓我對追蹤這件事更加有興趣了。

草莓坐進了汽車，汽車就開動了，我開著車在后面遠遠地跟蹤。蘿卜加速我就加速，蘿卜拐彎我就拐彎。如果蘿卜停下車，我也就遠遠地停下車。我總是遠遠地跟著，害怕被他們發現。后來蘿卜的車停在路口等紅燈，這時候我跟他們之間沒有別的車，而我又不能在路中間停下，只好硬著頭皮開過去，把車停在蘿卜汽車的后面。這么近的距離很容易讓對方發現，所以我就伏下身子，只露兩只眼睛看著前面，就像坦克車的駕駛員。我希望我的車里現在能有一個潛望鏡什么的，我認為通過潛望鏡觀察會安全許多。但是我的觀點很快就變了。我發現只要被跟蹤的人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跟蹤，他就什么也發現不了。有一次我忽然心血來潮，把車停在了蘿卜汽車的旁邊，他們也沒有發現我，甚至沒有朝旁邊看。此時蘿卜在通過后視鏡觀看草莓，而草莓正在拿著小鏡子專心致志地化妝。

我發現草莓每天都走固定的行動路線：商店、電影院、酒吧。我對這樣一個行動路線感覺很熟，但是想不起來為什么了。草莓去的每個地方我都跟蹤進去，又跟蹤出來。對于商店，我沒有太多的期望。因為商店里的人多，不會發生什么。對于酒吧，我本來是有很大期望的，但當我發現只有草莓進酒吧而蘿卜不進去的時候，也就放棄了這個地方。

我寄予最大希望的地方是電影院，因為里面很黑，可以做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我一直認為，這就是談戀愛的男女喜歡看電影的原因。當蘿卜和草莓走進電影院的時候，我就跟在他們后面進入。他們坐在電影院一層的中間，我坐在二層的前排緊挨著護欄，這樣他們就不可能看見我，而我可以看見他們。我雙手趴在前面的護欄上，下巴放在手背上，觀看樓下兩個黑影的動向。此時我覺得我忽然間回到了童年。在夏日的夜晚，冒著被蚊子咬死的危險，一個人躲在公園里黑暗的地方，屏氣凝神，看另一個黑暗的地方一男一女做的事情。第二天我就會把我看到的講給同學們聽，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和贊賞的聲音里感到一種無限的滿足。這樣說來，我天生就應該是一個私人偵探，而不應該是什么火葬場的總經理。而且我還覺得，這兩天我的記憶有了些恢復。

草莓和蘿卜隔著五個座位坐著，沒有小動作，也不說話，只是一邊看銀幕一邊吃爆米花。我趴在欄桿上看了半天，覺得腰有些受不了，就抬頭看電影。過一會兒我再看看樓下，兩個人還保持原狀，我只好抬頭繼續看電影。

其實，我并不能專心致志地看電影，因為我擔心草莓和蘿卜不能夠擦出火花，那樣我的計劃就破滅了。幾天之后我有了一個新的發現，我發現草莓和蘿卜看的所有電影都是愛情片。我知道這種東西看多了就會產生問題，這讓我踏實了許多。每天下午我獨自一人坐在電影院的二層，手里握著照相機，眼睛注視著樓下，守候著那兩個黑色的人影。

好幾天過去了，樓下的兩個人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他們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堅守著自己的崗位。這讓我很失望，只好看電影。有一次我覺得那個電影很不好看，就把屁股向前挪，頭靠在椅背上，腳翹在護欄上，閉上眼睛睡覺。一覺醒來，我發現我的身邊全都是人，再看樓下也全都是人。我敢保證那些黑影里的男男女女們肯定會做出點兒什么事來，我還敢保證樓下這一群人里面沒有蘿卜和草莓，他們肯定去酒吧了。

我走出了電影院，站在路邊上，一陣微風吹過，我的意識清醒了許多。兩個長發美女從我眼前走過，我的目光被她們吸引了幾秒鐘。然后我聽見自己的肚子叫了兩聲，這說明我該吃飯了。

吃過飯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根據這幾天的經驗，現在正是蘿卜把喝醉酒的草莓送回家的時間。我急忙開車回家。我的車駛入小區的時候，發現我家的窗戶沒有燈光，這說明草莓還沒有回來。我把車停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等待著草莓。我坐在汽車里，手里握著照相機，腦子里想著：只要草莓和蘿卜一進家門，我就開始計時，25分鐘之后我就沖進去，完成我的計劃。

事情并沒有朝我設想的方向發展。草莓獨自一個人下了蘿卜的汽車，搖搖晃晃地走進樓里。這幾天來一直是這種情況，蘿卜從來不跟著草莓回家，這讓我有些著急。我撥通了蘿卜的手機，先是問蘿卜事情進展怎么樣，然后說了些鼓勵他的話。我知道蘿卜想要替草莓說話，說草莓是清白的，然后勸我不要多疑，和草莓好好過日子。但我沒有給蘿卜說這些的機會，就把電話掛斷了。這就是我比蘿卜高明的地方。畢竟我是白菜，是生長在地面上的。

５

事情就像一個車輪，如果沒有外力推動，它就會永遠靜止下去，如果這時候有人推了一把，它就會永遠轉動下去，想停也停不下來。蘿卜和草莓的事情就是這樣，需要有一個人推動，這個人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蘿卜的車離開以后，我就回了家。我走進客廳，看見草莓的衣服扔在沙發上，我拿起衣服聞了聞，一股酒味。

廁所里傳來淋浴的聲音，顯然是草莓在洗澡。我知道草莓洗澡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所以并不著急。我先在客廳里走了一圈，然后從玻璃柜櫥里拿出一瓶昂貴的洋酒。這瓶酒是一個朋友從芬蘭帶給我的，酒瓶上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所以我也不能告訴讀者這酒叫什么。但我的朋友對我說過，北歐地方寒冷，出產的酒勁頭特別大，可以當醫用酒精用。我的朋友所言不虛，當我把瓶口的軟木塞拔起的時候，一股酒精味就沖了上來，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兒頭暈眼花，險些栽倒。這件事說明，洋人的東西未必就適合中國人。

我拿著瓶子猶豫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喝了一口，然后蓋上瓶蓋，把酒瓶放了回去。下一步工作是找到草莓的口紅，對著鏡子在自己的左臉頰上畫兩片女人的唇印。洋人的酒確實有勁，我畫唇印的時候覺得手有點兒不聽使喚，對著鏡子費了半天勁才把臉上的唇印畫好。我覺得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就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等待草莓出浴。我覺得現在這個樣子足可以成為一個動力源，草莓只要看見我這個樣子，事件就會向前發展了。

６

我得承認，昨天晚上我失去意識了。我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身體斜躺在沙發上，保持著看電視的儀態。我不知道昨天晚上草莓到底看沒看見我的樣子，所以我想找到她問問。當我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腳下有些不穩，我只好扶著墻小心翼翼地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我沒有發現草莓，但是草莓的衣服還在沙發上放著。這時候我腦子里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今天草莓是光著身子出去的？這說明酒精還在我的身體里起作用，我應該再睡會兒。

我再次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我先弄了點兒吃的填飽肚子，然后就想下面該干什么。跟蹤草莓肯定已經不可能了，但是呆在家里又沒有事情做，火葬場我也不想去，我開始膩味那個地方了。想來想去，我覺得好幾天沒有見到蘋果了，應該去看看她。

我是開車去看蘋果的，因為我覺得已經完全清醒了。去蘋果家的路上我停了一次車，從路邊市場推三輪車的小攤販那里買了五斤蘋果。這些蘋果都裝在保鮮膜里，每個上面都貼著商標。我就是提著這些蘋果來到蘋果家的。門鈴響過之后，蘋果開了門。她看見我之后就用手指著我哈哈地笑，險些背過氣去。這件事來得很突然，讓我覺得一頭霧水。我想，事件肯定已經在昨天晚上被推動了，因此所有的事情都會有新的發展，蘋果指著我笑很可能就是發展的一部分。當然這件事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我的左臉頰上還帶著昨天畫上去的口紅印，我就是這樣從家里走出來坐進寶馬車，然后在路邊的非法市場前招搖過市，并且和小販講價錢，還買了五斤蘋果。我說我買蘋果的時候那些小販怎么老是對著我笑呢。其實我覺得這件事情也沒有什么，但是蘋果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問個不停。

我來看蘋果的意思是想和蘋果做愛，這一點我見到蘋果的時候才想明白。這些天我從早到晚跟蹤，沒有來得及享受生活。蘋果很清楚我來的意思，所以飛快地把我的衣服脫掉，然后連拉帶拽地把我弄進廁所，像刷馬桶一樣把我渾身上下刷了個遍，最后才把我領上她的床。

我在床上沒有完成我想要完成的事情。這讓我很不滿意，蘋果也很不滿意，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我可以猜到。蘋果說：可能是這幾天你太累了，休息幾天就好了。我沒有說話，只是翻了個身，這樣眼睛就可以看見窗外了。蘋果說：我們吃蘋果吧。我點點頭，她就跳下床去，從我買的一堆蘋果中挑了一個最大的，走進廚房。這個時候，我看見遠處工廠的煙囪冒出黑煙，讓我想起了火葬場。我確實應該把那個地方賣掉了。

蘋果走出廚房的時候，手里拿著兩個一半的蘋果。她把一半遞給我，然后跳上床開始吃自己的一半。蘋果一邊吃一邊問：草莓和蘿卜怎么樣了？發生什么事情了嗎？我說沒有。她說：你要催促他們一下，我都等不及了。我點點頭，沒有說話。蘋果抬頭看向窗外，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說：白菜，我們把火葬場賣了吧。我忽然覺得心里面暖洋洋的，很舒服。

7

我的手機響了，是交通隊的黃瓜打來的電話。黃瓜在交通隊里的資格很老，所以就沒有那么多刺，所以肩膀上就可以扛著許多的四角小花。他是交通隊的副隊長，完全可以坐辦公室，但沒有事的時候他還是經常上街看看。我開車經常能在路上遇見黃瓜，每次我都說：老黃，你還上街干什么，你都是副隊長了。他就笑笑說：沒事兒干，閑著也是閑著。據我所知，許多耍小聰明的司機都是栽在這個閑人手里的。

黃瓜打電話來的意思是說讓我去一趟交通隊，原因是我老婆和一個叫蘿卜的人開車闖了25個紅燈。掛斷手機，我興奮地跟蘋果說：他們有進展了！他們有進展了！然后我就跳下床，去了交通隊。需要說明一下，我是先穿好了褲子才出門的。

我并沒有在交通隊里和草莓他們見面，那樣可能會阻礙他們之間關系的發展。我和黃瓜在一間辦公室里聊了聊，黃瓜說他覺得我老婆和那個叫蘿卜的人有不正當關系，并且用他多年來的警察經驗幫我一條一條地分析。我坐在椅子上越聽心里越高興，后來簡直入迷了。等黃瓜說完，我趕緊掏出一些錢遞了過去。我說：這錢一部分是替他們交罰金，剩下的請你幫忙把他們的汽車油箱灌滿。老黃，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謝你，今天沒時間了，等過兩天我請你吃飯。然后我就離開了交通隊。

在我離開那里之前，黃瓜手里拿著錢呆呆地看著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然后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白菜，我看你腦子有病。

從理論上講，今天蘿卜和草莓應該發生關系了，即使不發生關系，蘿卜也應該把草莓帶回自己家。原因很簡單，今天草莓穿了她最喜歡的寬松衣服，而蘿卜因為草莓一連闖了25個紅燈。而且有著20多年警察經驗的黃瓜還幫我分析了半天，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情是鐵定的了。但是事實卻與我想的不一樣，蘿卜還是像往常一樣送草莓回了我家。我看到草莓獨自一個人走回家去，感覺很失落。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蘿卜給我來了電話。他說：草莓是清白的，你應該好好地檢查你自己，你太多疑了。我覺得我的調查應該結束了。我希望你忘掉這件事，信任草莓，回去和她好好地過日子。蘿卜的態度強硬，讓我無法再說什么，所以我只好說：好吧。就把電話掛了。

我坐在車里，眼睛看著前方。一個小伙子坐進了蘿卜的汽車，汽車開走了。我知道這標志著蘿卜改行了。他放棄了私人偵探的工作，成為了一名出租汽車司機。當然，過些日子之后他也可能成為別的什么。但我相信，他不會再做私人偵探了，即使他又做了私人偵探，也不會再幫別人捉奸了。而對于我來說，今天是我失敗的一天。

8

我把火葬場托付給了茄子照管。我跟他說：我要把這個地方賣掉了。不過你放心，我會跟新的老板說還讓你當這里的副經理。你看你還有什么要求，趁著我在你提出來，我盡力幫你辦到。茄子看了看我，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那天以后，我整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轉讓火葬場的小廣告已經貼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音。我和草莓已經分開睡了。每天我都起得很晚，自己胡亂地弄點兒吃的，然后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看就看到半夜。蘋果給我來過幾次電話，問事情怎么樣了。我沒有直接告訴她失敗了，只是說：進展不大。然后蘋果說：那你想辦法催一催他們。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就把電話掛斷了。

后來草莓提出來要和我離婚，我沒有答應她。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因為一半財產的問題，還因為這幾天我心情不好。現在我才知道，離婚和結婚一樣，都需要好心情。從那以后草莓就像上班一樣，每天一早就下樓去，晚上很晚才回來。開始我以為草莓是去找蘿卜了，后來發現蘿卜并沒有開車過來。草莓是自己打車走的。晚上草莓總是搖搖晃晃地走進家門，直接走進她的臥室。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能夠聞到一股酒氣。這一段時間我們不說一句話，甚至盡量避免互相見面。我們就這樣生活在一間房子里，好像對方并不存在。然而從理論上講，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是夫妻。

一天早上，事情發生了變化。那天我醒得比較早，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天空。這時我聽見草莓在客廳里打電話。草莓說：你馬上過來好嗎？還在老地方等我。那個賣早點的地兒，你不記得了嗎？你的記性可真差。我敢肯定這是草莓在跟蘿卜通話。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計劃，覺得今天可能是個難得機會，就悄悄地跟著草莓下了樓。

我把車停在蘿卜家樓下，一個人坐在車里耐心地等待。在這段時間里，我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閃現捉奸時的場面：踢開房門，拍照，閃光燈下一對赤裸的男女。這些場面每次都不一樣，但是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完美。我的心臟怦怦地跳，臉頰有些發熱，手上也有些潮濕。我看了一下表，他們進去已經25分鐘了。我拿起照相機走出汽車，直奔蘿卜的家。

我成功了。我拍下了蘿卜和草莓在床上的照片。這些照片成為了法庭上的證據，我如愿以償地得到了大部分財產。草莓只拿走了她自己的物品。

以后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兩個月后，我和蘋果結婚，還是住在我以前的房子里。火葬場被另一個企業家買走了。我用得來的錢注冊了一家信息咨詢中心（其實就是私人偵探所）。從此我就成了一名私人偵探，我的工作就是捉奸。

草莓

1

我是寫小說的，所以我是誰都可以。剛才我一直是男人，現在我又想當女人了。

我是草莓。

如果你想把我吃了，那就請吃吧。從某種意義上講，我長出來就是為了讓別人品嘗的。

我生活在一個六室三廳三個衛生間一個廚房還有一段樓梯的房子里。這套房子是白菜為了和我結婚買的，而且不是分期付款。裝修房子的時候，白菜特意請了美術學院有名的教授設計，所以這所房子裝修得很溫馨，像個家，但僅此而已。因為當我一個人呆在家里的時候，我就覺得心里空空的，很不舒服。而且房子越大產生的垃圾越多，我每天都要收集一大袋子垃圾送下樓去。但是我有一種感覺，可能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被當作垃圾送下樓去的。

我嫁給白菜之后就一直住在這套房子里。每天早上我起床給白菜做早飯，然后送他到門口，說一句：路上小心。白菜總是不耐煩地答應一聲，就去上班了。白菜上班走后，我也下樓去，到菜市場買一些菜，然后就回家。有的時候我也去遠一些的地方，比如逛一逛商店，或者看一場電影。但是后來我就不去了。每當我看見那些男女結伴逛商店看電影的樣子，我就覺得不舒服。我知道嫉妒別人幸福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應該端正態度。但是我的態度始終端正不了，后來只好不去人多的地方了。

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家里度過的。因為我跟白菜結婚時達成過一個協議，我們要過一種傳統的家庭生活。當時我覺得這是件不錯的事情，輕松而又愉快。但后來我知道了白菜的心思，他是想這樣就不用再花錢請保姆了，而且晚上我還能提供保姆不能提供的服務。對于這個想法我跟許多女人討論過，她們都說：你老公可真不錯，有本事掙錢養著你，我們羨慕還羨慕不過來呢。對于這些人我就不再和她們說話了。當然也有另一些人在勸慰我，說你不要想得太多，白菜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我不這么認為，因為白菜睡覺時說夢話，他把這些鬼心眼都告訴我了。

平時沒有事情的時候，我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我看過一些資料，上面說長期地看電視會得老年癡呆癥，也就是說會變傻。但是我不怕變傻。我從小就很聰明，家長老師都這么說，他們這么說時旁邊的小朋友們都會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而我也一直認為這是在表揚我。但是大學畢業走入社會之后我發現聰明并不見得是件好事，而當我結婚以后發現聰明簡直就是一件壞事了。所以那些勸慰我的人說得對，我想得太多了。我現在的目標就是盡早地把自己變傻，越傻越好，那樣我就不會再有什么不滿足的了。我每天看電視就是為了這個。

后來的事實證明，看電視并沒有讓我變傻，甚至連變傻的跡象都沒有，這讓我很失望。可能有人會問我，你怎么知道自己沒有變傻？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問題：白菜回家越來越晚了。白菜應該每天五點半從火葬場下班，然后路上消耗半個小時，六點鐘準時到家。如果回家晚了，他到家后總會主動解釋一下原因，或者是路上堵車，或者是被什么事情耽誤了。但是這一段時間里，白菜到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到今天已經晚了一個小時。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回家晚了。當我問起原因的時候，他總是重復著同一個理由：路上堵車了。這是個很愚蠢的回答，原因很簡單：任何一條公路的堵車時間都不可能以每天兩分鐘的長度遞增。我了解白菜這個人，他是個說謊的能手，這種低級的錯誤是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的。那么現在的情況就只有一種解釋，他的智商下降了。而智商下降的原因肯定是被另一個女人迷住了。我大學是學心理學的，我的畢業論文的核心內容就是：人在戀愛時智商會平均下降25點。

總的說來，雖然我大學畢業，但現在我是個家庭主婦。我不缺錢花，但是我覺得活得沒什么意思。我知道我的丈夫有了外遇，但是我沒有證據。其實我根本不想得到什么證據，因為我覺得有了證據也還是沒什么意思。

2

今天白菜是按時回家的，而且還買了肉和菜。他走進家門的時候帶著一種喜悅，而這種喜悅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甚至在我們的婚禮上也沒有見過。我腦子里瞬間閃過一個念頭：白菜這家伙今天沒干好事，所以我一定要防著他點兒。

白菜提著菜站在我面前，像個模范丈夫。他興沖沖地對我說：老婆，今天你休息，我來做飯。然后就走進廚房。白菜的飯做得確實不錯，因為他爸爸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廚師，白菜雖然沒有專門的學過廚藝，但到底是門里出身，手藝比一般人強很多。雖然白菜有祖傳的做飯手藝，又說了今天讓我休息，但我并沒有休息，而是在廚房給白菜打下手。這并不能說明我是一個熱愛勞動的人，我是怕白菜在飯菜里放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讓我出現某種不測。

在做飯的過程中我沒有發現白菜有什么不正常的舉動，但是這還是不能讓我放心。吃飯的時候我坐在白菜的對面，左手端著碗，右手拿著筷子，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餐桌上的菜，心里面有些不爽。桌上每一樣菜都是色香味俱佳，但每一個菜我都等白菜吃過之后才敢下筷子。就像古代的皇帝，用膳前要讓廚子把所有的菜都嘗一遍。我認為這種保護是有必要的，畢竟我不知道白菜要對我干什么。后來證明這種擔心是多慮了。

吃飯的時候，白菜一直看著我脖子上的那個塑料草莓，這是他送給我的。那是一年前的五月八日，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和煦。我和白菜先去逛了商店，又去看了電影，晚上來到一個小酒吧。我們各自要了一杯酒，在悠揚的音樂中邊喝酒邊聊天。白菜忽然說想送我一件東西。我問他是什么？他說這個東西你一定喜歡。然后就從兜里拿出了一個塑料的玩具草莓。這個草莓雖然是塑料的，但做得很精致，跟真的一樣，而且帶有一股清香。送禮并不見得貴重，但要投其所好。白菜就投了我的所好，我就是這樣嫁給白菜的。現在看來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是那顆草莓已經掛在我的脖子上了。

吃完飯，白菜還坐在沙發上陪我看起了電視劇。其實那個電視劇一點兒也不好看，但白菜坐在我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時候還指手畫腳替劇中人嘮叨幾句。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瞟他一眼，心里說：這個白癡。我當然不是因為愛一個人愛得太深才說他是個白癡，也不是因為這個人品位不高而說他白癡。我清楚白菜喜歡什么樣的電視節目，而現在播出的電視劇是他最不喜歡的。白菜喜歡電視劇只是一種表演而已，為的是讓我相信他對我沒有壞心。但是我太了解他了，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覺得這其實是他自己的錯誤。因為他讓我呆在家里做家庭主婦，我就把所有的心眼兒都用在對付他身上了。而他不可能拿所有的心眼兒都來對付我，因為他還有工作，現在外面還多了一個需要對付的女人。

后來，白菜困了，去睡覺了。他讓我和他一起去睡，我說我還不困，等會兒再睡。等白菜進入臥室，關上房門，我就翻開了他的衣兜。在上衣的口袋里，我發現了一份合同，合同上寫著許多條款：……甲方要按乙方要求替乙方取得相關的法律證據；甲方有責任替乙方保守秘密，甲方不得將證據交給除乙方以外的任何人或者組織；乙方付給甲方證據采集費4000元，先付50％，其余的在甲方工作完成后由乙方一次付清；如果甲方不能收集到乙方要求的所有證據，應視情況退還部分證據采集費……合同的最后是兩個人的簽名，甲方是蘿卜，乙方是白菜。

看到這些，我對白菜想要做的事情已經知道了。白菜想跟我離婚，再跟別的女人結婚，但他的財迷性格又不想讓我分走一半的財產，所以他就找個一私人偵探來捉我的奸。但是我不怕，我和白菜不一樣，我沒有和別人通奸。不過說老實話，我早就想跟別的男人發生點兒什么了。我覺得那種感覺應該不錯，至少比天天在家給白菜做飯有意思。但我是個很挑剔的人，所以至今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3

根據白菜昨天的表現，我對今天將要發生的事情已經心里有數了。但是我沒表現出來，因為我覺得那樣就沒有樂趣了。我像往常一樣一早起來給白菜做早飯，一杯熱牛奶，一個雞蛋和兩片烤面包。白菜也像往常一樣吃完早飯就上班去了。我還是送白菜到門口，臨出門的時候對他笑了笑，意思是讓他認為我還蒙在鼓里。這就是我比白菜高明的地方。畢竟我是草莓，是掛在半空中的。

白菜走后，我站在陽臺上向外看了一會兒，發現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一直停在那里，距離它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早點攤。有幾個行人在出租車旁邊停下，拍拍車窗，然后就離開了。出租車拒絕乘客，這種行為現在已經十分罕見。我敢斷定，這就是要跟蹤我的汽車，司機就是跟白菜簽合同的私人偵探——蘿卜。我忽然想去看看這輛車和這個司機，因為我覺得整天跟蹤別人的人應該長得很有趣，說起話來也應該很有趣。所以我換好衣服就下樓去了。

我喜歡穿寬松的衣服，身體和衣服之間有一些空間，讓我有自由的感覺。但是我今天卻穿了一件緊身的衣服，讓我的身體曲線表露出來。這件事情可能說明我對世界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但是也可能有另一種解釋，我想勾引蘿卜——那個私人偵探。我覺得勾引一個來跟蹤我的人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這證明我和白菜一樣，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扭動著腰肢向著那輛夏利出租車走去，這是我故意的，我想檢驗一下自己是否還有魅力。我能感受到路旁的男人們正在用某種眼光看著我。這一點讓我很滿意。我走到蘿卜的汽車旁邊時，蘿卜正把最后一個包子放進嘴里。我彎下腰，用手拍了拍他的車窗，蘿卜就把頭轉了過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蘿卜的樣子，說實話讓我有些失望。蘿卜的長相并不像我想像的有趣，甚至感覺有點兒傻氣，但我并不是說他長得難看，只能說一般。我對著蘿卜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就拉開車門，直接坐在了后排座上。我看蘿卜并沒有反對的意思，就說了句：師傅，開車。

蘿卜在開車的時候經常通過后視鏡看我。我覺得這很合理，一個私人偵探總是要看清楚他的跟蹤對象的。所以我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讓蘿卜觀看，就像美術學院的人體模特。鏡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東西，你可以看見對方，對方也可以看見你。所以在蘿卜通過后視鏡看我的時候，我也在通過后視鏡觀察他。我從蘿卜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對我的身體很著迷。這一點讓我很高興，因為我勾引他的計劃已經邁出了成功的一步。

我認為蘿卜已經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了，現在他的眼睛應該看著前方的道路，認認真真地開車。但是我發現蘿卜還是不停地通過后視鏡看我，而且目光停留在后視鏡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就開始為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擔心了，當然也包括我自己。這件事說明了一個道理：女人上街不應該穿得太性感，否則就可能引發交通事故，既給人民生命財產造成損失，又給人民警察增添麻煩，禍害極大。為了阻止蘿卜看我，我就從小皮包里拿出小鏡子和口紅，假裝在化妝。這樣就可以擋住蘿卜的視線，讓他不再盯著我看。當然，我拿出小鏡子還有別的用意，我想看看后面有沒有人跟蹤。我知道白菜這家伙不是個省油的燈，他肯定會有所行動的。但是今天我沒有什么發現，但是我覺得還是小心點兒好。

4

我問蘿卜是不是可以做我的專職司機，每天早上接我出門，晚上送我回家。他很爽快地同意了，我能看得出來他內心的喜悅，我知道他已經上鉤了。我們每天都走同樣的路線：商店，電影院，酒吧。除了酒吧我不讓蘿卜進（因為他要開車），其他的地方他都和我形影不離。當然和我形影不離的還有另一個人——白菜。他從第二天開始跟蹤我和蘿卜。每次我假裝化妝的時候他都會出現在我的小鏡子里，而當我回頭的時候他就躲起來了。我敢保證白菜不認為我會發現他在跟蹤，因為有一次他竟然把車停在我們汽車的旁邊，還朝我們這邊看，然后就搖頭晃腦地沾沾自喜，自認為跟蹤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了。我心說：這個白癡。

我發現蘿卜這個人脾氣很好，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沒有一點兒不耐煩的表示。我在商店里挑選自己喜歡的服裝和首飾，買下來的東西就讓蘿卜拿著。蘿卜就老老實實地提著大包小包跟在我的后面，像個高爾夫球場里的球童。這讓我想起結婚前的白菜。那時候白菜就是這樣陪我逛商店，并且耐心地幫助我挑選衣服，像個好男人似的。有時候我對著一件衣服拿不定主意，就會問問蘿卜的意見。這時候蘿卜會明確地說出我穿這件衣服好看還是不好看，而且還能講出一大堆道理。蘿卜講出的道理很有說服力，這說明他并沒有表面上那么傻，相反他是一個有點兒眼光的人。

每次走出商店的時候我都會買一根冰棍，然后站在附近的公共汽車站上吃。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等公共汽車的感覺，我覺得那簡直是一套哲學：沒有人能夠預測下一輛車是什么，什么時候會來，所以你錯過了一輛車，就有可能一輩子都追不上。就是因為這個思想，我就匆匆忙忙地和白菜結婚了。甚至在結婚后還把這種思想灌輸給了一些朋友，害人不淺。當我回憶起這些的時候，蘿卜就把車停在我的前面。我就什么都不想，坐上車，說一句：蘿卜，開車。他就帶我去了下一個地方。

每天下午我都要帶蘿卜去電影院看電影。但不知為什么，每到這個時間電影院里總是放些愛情電影。其實我對這些電影并不感興趣，但我想既然來了就看看吧，反正我也想不起來還有別的什么事情可做。我跟蘿卜坐在電影院里，中間隔著五個座位。我一邊吃爆米花一邊看電影，有的時候我也看看蘿卜。我發現他看電影很投入，表情會隨著電影中的情節變化，銀幕上的人笑他就笑，銀幕上的人悲他就悲，爆米花掉在了地上他都不知道。看到蘿卜的投入，我真的有些羨慕。我以前看電影也是這樣的投入，但后來卻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電影都是騙人的。但我被騙的時候覺得生活很快樂，現在明白了卻覺得生活很痛苦。

想到這里我就想起了一直坐在二樓上監視我們的白菜。他看這個電影會是什么感覺呢？這種電影只能讓他睡覺吧。甚至在睡夢中他會把電影里所有的人物都拉進他的火葬場燒掉，之后他就會蹲在焚化爐邊上用手指蘸著唾沫數錢。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惡心，最好還是想點兒快樂的事情吧。

我每天都去酒吧喝酒，但是從來沒有醉過。我每次只買一杯酒，喝掉一半，然后走進廁所，把另外半杯酒涂在身上。離開酒吧的時候我故意走路搖搖晃晃，好像是醉了，其實我腦子里很清醒。我的用意很簡單，我想看看蘿卜會有什么反應。我躺在汽車的后座上，蜷著身體，把右手的大拇指放進嘴里，樣子像小孩睡覺，應該很可愛。我能夠感受到汽車速度的變化，一會兒快，一會兒慢。慢的時候蘿卜就會回頭看我兩眼，然后急忙轉回頭去。我能感到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這時候我忽然有些恐懼，我害怕他停下車，從汽車前面跳到后面來。我覺得是不是玩笑開得有點兒大。雖然我不喜歡白菜，但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蘿卜。或者說蘿卜真的就是合適的人選嗎？想到這里，我把手伸進了小皮包里，握住了一瓶專門對付色狼的噴霧器。

蘿卜什么也沒對我做，只是把我送回了家。我下了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自己走上樓去了。

5

我每天晚上回家之后都會洗一個澡，這是我生活中惟一不可缺少的事情，這可能是因為我多多少少有一些潔癖。我的浴室里有一個塑料小凳，洗澡的時候我喜歡光著身子坐在小凳上，然后打開噴頭，讓水灑遍全身。這個時候我就閉上眼睛，耳朵只能聽見水落下的聲音。這時候我什么也不想，身體也不動，物我兩忘，好像成仙了一樣。這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我每天都要這樣快樂快樂，所以我這個人就比較浪費水，如果國家想為此把我家的水費提高，我也沒什么意見。反正那是白菜的錢。

今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塑料小凳上，讓清水流遍全身，等待著成仙的感覺。但是我的腦子里反復出現著一個人的形象——蘿卜。我覺得蘿卜是個好人，是個可以讓我信賴的人。雖然他長相很一般，而且不擅言辭。但是他每次對我笑的時候，我都覺得他是那么地真誠。他是那么地容易害羞，看女人只能偷偷摸摸的，不能正視，尤其是正視對方的眼睛。每次我和他的目光就要接觸的時候，他總是迅速地避開。可能有人會說這是因為蘿卜是私人偵探，害怕別人看出他的身份。但是我不這么認為，因為每次他的目光避開之后，臉上都會泛起一道紅暈，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跳舞時兩頰上涂的紅粉。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提出疑問，我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是私人偵探嗎？我會不會認錯人了？

那天我在浴室里呆了很長時間，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我決定，明天跟蘿卜好好談談。

我走出浴室的時候，電視機開著，里面正在上演一個武俠劇。白菜斜靠在沙發上，像一個剛從酒精瓶子里撈出來的標本一樣，散發著刺鼻的氣味。他的左臉頰上有一條長長的紅印，開始我以為他是被人砍了一刀，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口紅的印記，而且顯然是自己畫上去的。因為那條口紅的印記明顯不符合人嘴的比例，如果這東西不是白菜自己畫上去的，那他一定是讓豬親了一口。這件事情說明，白菜是一個十足的混蛋，我根本不應該對他有什么期望。

6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出門的時候白菜還躺在沙發上，睡得像頭死豬。今天白菜是不可能跟蹤我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最好在今天我把我跟蘿卜的關系確立了。然后我就想辦法跟白菜離婚。

我今天穿了一身寬松的衣服走出家門，這讓我感覺很舒服。我希望把我的本來面目呈現在蘿卜面前。我覺得和白菜的不幸婚姻里，并不完全是白菜的責任，我也有責任。因為戀愛的時候我們都怕失去對方，所以把真實的自己藏了起來，戴上了假面具。現在跟蘿卜，我就不能再那么干了。

我走出了小區，站在路口迎接蘿卜。今天我拉開了夏利車的前門，坐在蘿卜的旁邊。這是我這些天來第一次坐在蘿卜的旁邊，心情很激動。我還能感到蘿卜的心情也很激動，甚至不敢看我一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后我說：蘿卜，開車。依照往常的規律，蘿卜會立即發動汽車，奔向商店。然而今天，蘿卜卻問了一聲：去哪兒？從我的角度來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蘿卜認為我今天不會去商店，否則他就沒有必要問我。這讓我很驚奇，因為我今天確實不想去商店，而是想到郊外去走走。但是蘿卜又是如何知道我不想去商店的呢？我轉頭看蘿卜。這時候正好蘿卜也轉頭看我。我們的四只眼睛這些天來第一次相對，我覺得他的目光中有一種讓我著迷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腦子里閃現出了一個神秘而浪漫的字眼：緣。

我不記得我當時是怎么回答蘿卜的，然而我清楚地記得蘿卜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把汽車開出了城市，開到了一片水塘旁邊。這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前面有一個長滿蘆葦的水塘，背后是一個長滿樹木的小山坡，中間是一片厚厚的草墊。我和蘿卜并排坐在草墊上，我靠著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很結實，讓我感覺心里很踏實。在前面的蘆葦塘里，許多野鴨在嬉戲，偶爾還會有一對鴛鴦游過。中學的時候我經常坐在河邊對著水發呆，每到有鴛鴦成雙結對游過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夢想著有一天能夠找到自己的白馬王子。雖然現在看來那時的想法很幼稚，但那時我很快樂。現在我倒是不幼稚了，可我的痛苦很多。這說明了一個道理：幼稚和不幼稚其實只是一種感覺，而痛苦和不痛苦其實也只是一種感覺。我偷偷看了看蘿卜，他也注視著那對鴛鴦，臉上露出了羨慕的神情。

兩只野鴨在水面上追逐，然后飛到一個蘆葦搭成的窩里。一只野鴨趴在窩里，另一只野鴨扇動著翅膀，想要站到第一只野鴨的背上。這種情景我在電視里看見過，所以我知道這兩只鳥要做愛了。今天親眼看到兩只鳥做愛，我感到渾身發熱，血脈賁張，進而想到了自己。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和男人做愛了。雖然我每天晚上都和白菜睡在一張床上，但每次我要求和白菜做愛的時候，白菜都以各種理由拒絕。開始我還以為白菜有了什么病，后來我知道他是把這方面的力氣花在了另一個女人的身上。從那以后我就不再想男女間還有做愛這樣一件事情。到了現在，我的大腦幾乎都要把它淡忘了。當然，白菜的事情也讓我改變了對男人的一個錯誤認識：以前我一直認為男人對于性是永遠不會滿足的，但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我盯著兩只做愛的野鴨子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應該讓蘿卜也看看。我認為蘿卜的性發育有些晚，所以我想用這種方法刺激他一下。我說：蘿卜，你看。然后用手指著野鴨的方向。但是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蘿卜只看了一眼野鴨做愛，就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兩只野鴨受到驚嚇飛走了。這件事讓我很生氣，我質問蘿卜為什么這么做。他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們的動作不好看。”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我滿意。我真是不理解蘿卜為什么這么干。難道是因為他私人偵探做得時間太長，捉奸捉得太多，只要是看見性愛就會破壞？這個變態！

想到這里我就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說：我想離開這兒。

7

我坐在汽車里，眼睛看著前方，一句話也不想說。我的腦子有些混亂。我以為蘿卜是一個好人，一個有感情的人，一個體貼的人。但是他剛才的舉動讓我太失望了。我甚至有一種被騙的感覺。我真不知道我們的感情是否還要繼續下去，因為我知道他對我是有感情的。

我不想回家，但又不知道想去哪里。因為沒有我的指令，蘿卜就沒有轉動方向盤。汽車以恐怖的直線穿過城市，到了另一邊的郊區，最后停在一片曠野里。這也是一片美麗的曠野，草木在微風中搖擺。而我坐在汽車里，思緒混亂，然后就用手攏了攏頭發。

車門開了，蘿卜被警察揪了出去。我透過車窗看出去，蘿卜背靠著車門，一名警察站在他的面前。那是一名中年的警察，個子很高，戴著墨鏡，但是我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后來在交通隊里，那個警察摘下墨鏡，我才認出來他是黃瓜，是白菜的朋友。

蘿卜拿出駕駛執照遞過去，警察開始翻看，然后又朝車里看了看。因為車窗是關著的，我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么。后來蘿卜坐回了車里，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想說話。再后來一輛清障車開到我們的汽車前面，把我、蘿卜和汽車一起拖到了交通隊。

在交通隊里，黃瓜對我們很客氣，因為他認出了我是白菜的老婆。黃瓜讓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了一個小時交通安全講座。他說，看一看好，現在耽誤點兒時間沒關系，只要以后別把命給耽誤了。對于黃瓜的說法，我表示沒有什么意見。

后來黃瓜把我們放了，還給蘿卜的汽車灌滿油。蘿卜看到油箱灌滿了油，對黃瓜千恩萬謝。黃瓜對感謝表現得很不好意思。根據我的判斷，這證明白菜來過這里了。但是他來了又怎么樣呢？我覺得現在他對我已經不是什么問題了。現在我心中最大的問題是蘿卜。

蘿卜像往常一樣開車送我到家門口。一路上我都用眼睛盯著蘿卜，不說一句話。后來蘿卜發現我在看他，就說要送我去醫院。我覺得蘿卜說得有一些道理，我可能是應該去醫院找個醫生看看了，不過不是一般的醫院，是醫治心理疾病的醫院。但是我不想現在就去，所以我就說了句：不用了。但對于蘿卜對我的關心，我還是對他笑了笑。汽車停下的時候我并沒有馬上下車，而是眼睛看著前方。前面的早點攤已經變成了賣報攤，由一對中年夫婦經營。兩個人蹲在地上分報紙，有顧客來時他們就招呼顧客，沒有顧客的時候兩人就繼續分報紙。夕陽照在他們的身上，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合而為一。一陣風吹過，一片樹葉落在女人的頭上。那個男人停下手中的活，幫女人把頭上的樹葉拿掉。兩個人相視而笑，然后繼續做手里的工作。看到這里我忽然有了一種感動，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話：你送我回家好嗎？但說完之后我就有些后悔，因為我又想起了蘿卜用石頭打野鴨的情景。不過還好，蘿卜沒有同意和我回家。我就下了車，自己回家了。

8

我跟白菜提出離婚的問題，但他沒有同意。我對此并不感到驚奇，因為白菜是不會輕易讓我拿走一半財產的。我還住在白菜的房子里，但是我們不在一起吃飯，不在一起睡覺，也不在一起看電視。我們都盡量避免遇見對方，即使遇見了也不說一句話。我很難適應這種生活，所以每天早上就出去，晚上很晚才回家。蘿卜不再來接我了，我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但是我每天還是按照過去的路線走一遍，先是去逛商店，然后去看電影，最后去酒吧，去到哪里都是一個人。我現在去酒吧是真的喝酒，一杯接一杯直到自己醉了，然后我就打一輛出租車回家。

但是有一天早上，我站在路上半天也沒出租車出現。我覺得無聊，就沿著路向前走，最后走到了一個小公園里。我走得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個秋千上休息。距離我不遠處有一棵小樹，樹枝上站著一只喜鵲。這時候另一只喜鵲飛了過來，直接落在了第一只喜鵲的背上。第一只喜鵲大叫起來，看樣子很不高興想逃跑。而上面的喜鵲就利用位置的優勢，盡力阻止它的逃跑。下面的喜鵲只好用力扇動翅膀，不讓上面的喜鵲落在自己背上。它們就這樣僵持著，樣子很難看。我不由自主地撿起地上的一塊小石頭扔了過去，兩只喜鵲就各奔東西了。

我想：做愛的樣子不好看就證明他們根本不相愛，沒有愛情的性是丑惡的，不如讓他們分開，各自重新去尋找自己的愛情。我覺得我理解了蘿卜，他就是這么想的。在一個專門捉奸的私人偵探的心里，有著與他工作如此相反的悖論。我忽然覺得蘿卜更可愛了。

我不得不承認，在我決定要離開白菜之前，我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我把我手中能掌握的銀行存款全都花了，買了一些十分昂貴的首飾。因為我已經決定讓白菜完成他的計劃，讓我們徹底解除這種夫妻關系。

行動的那天我起得很早，首先把屋里屬于我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裝進各種行李包。然后我摘下脖子上的塑料玩具草莓，從窗戶扔了出去，看著它在路上被飛馳而過的汽車壓碎。就在汽車壓碎塑料草莓的瞬間，我覺得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我站在窗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清涼的空氣，然后開始了我的行動。

我先給蘿卜打電話，讓蘿卜來接我。我打電話的聲音很大，故意讓房間里的白菜聽見。這樣他就一定會跟蹤我。然后我就下樓了。我在樓下買了一些包子，我知道蘿卜早晨出來肯定不吃飯，我不能讓他餓著，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

今天的蘿卜讓我很滿意，我一說要去他家，他立刻就同意了。我坐在車上，打開小皮包，拿出東西淡淡地化了化妝。順便看一看白菜是否跟在后面。答案是肯定的，我很高興。

我知道這是蘿卜第一次跟女人做愛，因為開始的時候他顯得很慌亂。但是他后來的表現很讓我滿意。事情完成之后，他趴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我說，我想住在你這里，行嗎？蘿卜對我點點頭，我感到很高興。這時候白菜沖進來了，給我們拍了照片。在閃光燈下，蘿卜把我緊緊抱住。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讓白菜看看，我們才是真正相愛的。所以我也緊緊地抱住了蘿卜的身體。

一切如我所料，法院把全部財產判給了白菜，我只能拿走屬于我的物品。我并不覺得難過，因為我這些首飾也值不少錢，而且我還得到了蘿卜。我吸取了以前的教訓，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現在我跟蘿卜生活得十分恩愛，但我始終防著他一手。

結尾

很顯然，我還可以是蘋果、黃瓜、茄子，甚至于香蕉、菠蘿、西紅柿……因為我是寫小說的。而這篇小說就會變成卷帙浩繁的社會畫卷，可以塞滿整個圖書館。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在我完成這個社會畫卷之前，我就已經進入了精神病院，在醫生的指導下忘記一切與文字有關的東西。

不過還好，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我又回到了我自己——一個作者，或者說一個寫小說的。我就像跳大神的巫師一樣，被三個人輪流附了一回體，然后他們就走了，我又回到了我自己，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