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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澡盆里的女畫家

2004-04-29 00:00:00威廉姆.卡羅爾
啄木鳥 2004年16期

木制澡盆里的她成了一個蜷曲的、褐色的物體,臥在污穢不堪的黑水中。盆外是密密麻麻的小昆蟲。

我強迫自己又看了一眼,急忙合上眼瞼。

我震驚得頭暈目眩。一股惡臭味頃刻間湮沒了我。我屏息跌跌撞撞跑出門廊,跑進冰冷的雨水中。

天啊!可憐的卡羅爾!

幾分鐘后,我才漸趨平靜。怎么辦?通知警方?但過一會兒后,我又認為沒有必要這么慌張。

我抬頭朝樹林上方的山上望去,想看透云朵背后的景象。我趕走手上的蠅子,它們又嗡嗡作響地飛到我的頭上。

我最后還是決定打電話。我把手伸進衣袋掏手機,卻拿出了那些照片。我又一張張細細地看。

這些照片是我昨天拍攝的,它們是卡羅爾的幾幅美術作品。

昨天,我在海灣附近派克商業區一個不大的美術經銷商那里——韋爾曼美術店——頭一次看見這些畫。

其時我正在度假。這是個不明朗的兩周假期。我一直感到辦公室里的憋悶,當然不是由于我自己的浮躁、壞脾氣或者守舊的思想所致,而是我在單身軍官宿舍里實在太悶得慌。因此,我請假離開了營地。

我來到西雅圖朋友的一套郊區公寓里住下來,整日無所事事,不是東游西逛,就是長時間坐在咖啡館里,看看書,拍拍照。直到昨天,著實什么也沒干。

一周來,我一直過著乏味、清淡的生活。昨天我溜到韋爾曼美術店,但它還沒有開門。我扒在窗戶上窺探,忽然看到了那些畫。

共有四幅水彩畫。它們從不同角度,表現著同一主題——“山雨”。畫的意境很美。它們深深打動了我,仿佛聽見雨水的滴答聲。再細看,我驚異地看到一塊小牌子上用黑色大寫字母書寫著美術家卡羅爾·多琳的名字。旁邊有一張帶鏡框的畫家的照片。

“是卡羅爾·德拉格尼克!”我禁不住叫道。

我鎮靜片刻,跑進一個電話亭子間,翻閱人名、地址簿。但上面既無多琳,也無德拉格尼克。隨后,我走進一家咖啡店,要了杯咖啡,靜靜等著韋爾曼美術店開門。

卡羅爾·德拉格尼克是美國陸軍一級軍士,已退役。

她個子不高、紅頭發、精力旺盛,很風趣。5年前,我們曾在柏林派遣軍情報部門辦公室一起值勤。

她和我始終是對友好的搭檔。

后來,我們又一起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反恐部門共事。我們的任務是監視同恐怖主義分子有聯系的各種各樣的人。這需要我們對目標街道、門窗進行長時乏味的監視。

我好打瞌睡,而她總是精神飽滿地素描眼前的一切。

回來后,她用水彩完成它們。即使那時,我都感到它們非常出色。

我們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盡管我們從未真正親密過。這種現象對像我們這樣的人并非不尋常。她退役后,我們便失去了聯系。

但我們終究既是搭檔,又是親密的朋友。我當然想再見到她,于是,我決定找找她。

韋爾曼美術店上午9點才開門。我一進門就走近這四幅畫。它們明快、動人。每張畫的標價都是一萬五千美元。

卡羅爾比我記憶中的更優秀了。

一個年輕的女店員走過來。

“這幾張畫都非常精彩。”我眼不離畫地說。

“的確很好。”她說。

“我很想見見這個美術家,但在西雅圖的人名、地址簿上卻沒有她的名字。我不知道,你能否告訴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噢,”她說,“我不能說,真的。”

我沖她笑笑。“哪誰能呢?”

她回眸一笑。“事實上,這些畫是多琳夫人的丈夫送來的,我們只有他的電話號碼,這我倒可以給你。”

“我明白了。”

“卡特夫人,經理,來時她或許能幫助你。”

“卡特夫人什么時候來?”

“一般都在午后。”

我看看手表,剛剛9點過5分。

“或者他的代理商能幫你。”店員又說。

她進里面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我只知道,卡羅爾·多琳住在華盛頓。”

“是嗎?”

“這不是她首次展出,”她說,“這段時間,她的畫的確很暢銷。”

我看著她給的那張名片,上面有杰西·科利爾辦公室的地址,正是我剛才經過的地方。杰西·科利爾是美術協會會員。

“噢,”我對她說,“謝謝你。”

“沒什么。”她說,“如果你找到她,請轉告她,這兒有她的很多畫迷。”

杰西·科利爾的辦公室在第四街一幢摩天樓的第32層。她外邊的辦公室整潔寬敞。地上是深灰色純毛地毯,墻壁上掛滿不知名的黑白照片,一張棕黑色大桌子,桌面上一整塊大玻璃板。桌后端坐著位穿一身淺色套裙、長腿的年輕職員。

她知道我沒有預約后,便叫我用她桌上的內部電話聯系她的老板。她客氣地讓我坐下。

我放下電話的十幾秒鐘后,一個穿黑褲子的婦女從走道另一頭走進來。她看著我說:“先生貴姓?”

“弗吉尼亞克。”我說著站起身。

她莊重地說:“我是杰西·科利爾。”

我向她伸出手,她也伸過來輕輕握了握。

“我能給你什么幫助?”

我說:“我在找我的朋友,也是你的委托人,卡羅爾·多琳。”

她遲疑片刻,“是嗎?”

“幾年前,我們同在德國。我不知道她住華盛頓,我剛剛聽說,我非常想同她聯系上。”

她突然沉默下來。

科利爾是個相貌美麗的婦女,高個、長發,一套黑色服裝更顯出她修長的身段,長發盤卷在頭頂上,顯得高雅,一張未施粉黛、光滑的臉,那雙碧藍色的眼睛正審視著我。

我說:“如果你不方便,我也能理解。我留下我的號碼,你或許可以幫我轉交給她。”

科利爾微微笑了笑:“沒問題。”

她領我穿過走道,進入她的辦公室。剛一進入她的辦公室,我便有種步入高空的感覺。

“等等。”我忍不住大笑著說。

她望著我驚訝的眼神也笑了。

這間辦公室從地板到天花板均裝飾著大型玻璃板。從其大型窗戶可以俯視西雅圖整個市區和更遠的世界。

“你沒有不舒服吧?”她笑著問。

“只是驚奇。”

這間大屋子布置得很簡約。一張鋪著玻璃板的大桌子,一對黃色木座的白皮革椅子。僅此而已。加上開闊的視野,使人感到仿佛懸在空中一樣。

“你恐高嗎?”她問道。

“有點兒。”我承認道。

她指指椅子,我穩穩坐下來。

“我喜歡高空中的視覺感,”她說,“這是種超越塵世間污穢的潔凈的感覺。”

我想,她或許就是這樣一種人。

科利爾從桌上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細長的香煙,點燃后,靠著桌子,側視著我。“對了,你說,你是卡羅爾的朋友?”

“是的,”我說,“不過,我們已很久沒有聯系了。”

這時,我身后的房門開了,我接過有玻璃托盤的小陶瓷杯咖啡。

我啜飲咖啡時,科利爾靜靜注視著招待員離開,關上房門。

“問題是,”科利爾說,“我也不知道如何聯系卡羅爾。”

“我明白。”

“坦白地說,”她接著說,“我也很掛念她。”

我把杯子放到托盤上,又放到她的桌子上說:“掛念?”

她蹙眉說:“你怎么認識卡羅爾的?”

“從認識直到喜歡上她,你為什么掛念她?”

她轉身坐進桌后的椅子里。“都幾個月了,卡羅爾離開她在西雅圖的公寓,就不見了。我猜,是因為她沒能與我溝通。自從她離婚以來,我們建立了相當的友情。”

“我一點不知道她結了婚。”

“我認識她的大約一年前,她結的,但她很快認識到她錯了,就又離了。”

我點點頭。

她嘆息一聲,“一個月前,她前夫放了四幅水彩畫在韋爾曼美術店寄賣。它們是卡羅爾稱為‘山雨’的夏季作品。”

“我在韋爾曼的店里看見了。”

“它們的確是她最好的作品,”她說,“卡羅爾和我之間沒寫什么契約,如果她想在路邊賣她的畫,我們當然也無權干涉。但她前夫放到我個人店里賣的畫確實是真的。”

“我知道。”

“卡羅爾是去年離的婚。”科利爾接著說,“那是樁糟糕透頂的婚姻。她的丈夫是個十分粗暴的男人,所以,你不會明白,我為什么吃驚她讓他送來這些水彩畫。”

“可她卻還在用他的姓?”

“純粹是商業上的原因。她起初賣時,就是用多琳的姓,而且一直在用。”

“她住哪兒?”

她蹙額想了想。“他叫菲爾·多琳。”那語調,仿佛非常厭惡念這個名字,“我想他在伊頓威爾附近有個農場。”

“是在‘山雨’里的那條路上?”我問。

“我給他掛過電話,猜她可能住在那兒,但他說她沒住在那兒。我猜,現在,她肯定也不住在那兒了。”

“多琳知道卡羅爾住的地方嗎?”

“他說不知道,但我認為,他在撒謊。”她那高雅的頭微微搖了搖,“他是個脾氣很壞的男人。”

“你再也沒有她的音信,自從……”

她皺皺眉頭說:“自從8月初以來,我就沒見過,也沒同卡羅爾通過電話。”

“整整三個月了。”

“這件事曾在我腦海里轉了很久,我本想通知警方,但……”

“但什么?”

“還有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轉悠,那完全是個戲劇性的念頭。”她微微聳聳肩,“而且,我比較傾向這點。”

“那是什么?”

她微笑著搖頭說:“我的這個傾向或許更糟。哦……卡羅爾可能很好。她在追求自己的幸福——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她的作品上——隱居。”她望著我,仿佛正沉浸在一個虛幻而又動人的故事里。那是個我根本無從了解的故事。

我更不會知道其答案。

從她辦公室出來,我仍然毫無眉目。

科利爾看起來就像個成熟的、完全可信賴的人。如果她把卡羅爾的消失,看作是卡羅爾本人戲劇性的安排,那我還能到哪兒去找呢?

但是,隨著見不到卡羅爾的沮喪心情的涌動,我竟突然感到有點心慌。我渴望知道,她是否還好。然而,我卻不知道如何找到她。

直至下午3點左右,我什么也未想出來,開車返回了西雅圖。

車行至一個紅綠燈前,我望著遠處的樹林,想著“山雨”畫,突然來了靈感。

那完全是個本末倒置的想法,但它卻是我想到的全部。我決定試試。

我返回韋爾曼美術店。沒費什么口舌,那個店員就讓我拍攝下卡羅爾的那幾幅畫。

我把它們交給附近一家相館沖洗,回到屋里,我撥通一個朋友的電話,他可以輕易得到別人得不到的信息。從他那里我很快獲悉,卡羅爾并未在華盛頓的電話簿上登記。

然而,菲爾·多琳的電話卻一直撥不通。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他的地址。

我渴望實施自己的計劃。至少我該一步步走。我換上軍服——我感到有穿軍服的必要——大步走出去。

畫上的景致是在碼頭的西北面,于是我朝伊頓威爾駛去。中午前后,我抵達這個小鎮時,天陰沉下來。

咖啡館的侍者糾正了我寫下的地址。轉過幾道彎后,我終于找到了這個農場。

這是個約有5英畝大的農場。中間被一條未鋪石子的路分開。我駛上一個小山丘,在一輛拖車旁停下來。拖車背后是幢大房子,房子旁停著一輛拖拉機,還有兩堆掘出物:一堆生銹的鐵錨,另一堆是福特汽車發動機零件。幾頭牛立在車和田地中間咀嚼,車的另一邊是匹骯臟的白馬。

一個大信箱架在路邊的一根柱子上,上面寫有多琳的名字。我剛走到半路,一個男子從大房子里走出來,盯著我。

“多琳先生嗎?”

“什么事?”

“我叫弗吉尼亞克,我找卡羅爾,你的前妻。”

“是嗎?”他冷笑一聲。

多琳強壯、高大,足有六英尺七八,虎背熊腰,碩大的肚子直挺出他臟兮兮的牛仔褲腰上,體重足有300磅。

“有人跟我說,你或許能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她。”

“我,是嗎?”他懶散地答道。

他長著顆大頭,大頭上是稀疏卷曲的棕發、獅鼻、薄嘴唇,黑紅的臉上有一對斜視眼。他陰沉沉地凝視著我,傳達出毫無友善可言的信息。

“不能幫你。”他說。

我點點頭,立定不動,看著他上下打量我。直到最后,他嗤笑一聲轉過身,朝拖拉機走去。

我慢慢跟在他身后。他爬上車輪,俯身在引擎上,開始松動螺釘帽。

我說:“她的委托人杰西·科利爾說,已有三個月沒有卡羅爾的消息了。”

“那不是玩笑。”他說。

他松下螺帽后,扭頭看著我問:“卡羅爾同你有什么關系?”

“我是她的朋友,”我說,“我們在德國曾在一起。”

他白了我一眼。“你該知道,我幫不了你。”他說著拉出一條舊傳送帶。

那匹骯臟的白馬噴著鼻息,向這邊張望。

“上個月,”我又說,“你把她的幾幅畫送去了西雅圖韋爾曼美術店。”

他把舊傳送帶扔到地上,換了一條新帶子。

“科利爾說,不明白你怎么會有它們的。”我說。

他哼了一聲。

“她想要通知警方。”

“那條母狗。”他低聲罵了一句,使勁扯著帶子。“她從來就討厭我。”

裝上傳送帶后,他丟給我一個極不耐煩的神色。“我有事要干,所以你還是走遠點。”

我注視著他。

“怎么?”他提高嗓門。

我仍然不緊不慢地說:“你怎么得到那些畫的,菲爾?”

他搖搖頭說:“唉,男人還是不聽這個的好。”

“你到底是怎么得到那些畫的,菲爾?”我固執地重復道。

他停下手里的活計,詫異地望著我。“你想找麻煩嗎?”

我當然不想,但我非要從他這里得到點線索不可。我不喜歡面前這個男人,不過,我可沒表現出來。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狠狠瞪了我一會兒,然后爬上拖拉機駕座,發動引擎,那匹原已朝我們走近的白馬,聽見響聲又急忙跳躍開。

我站在拖拉機旁不動。

多琳發動了一會兒,又關掉引擎跳下來。他瞪著我說:“怎么?還呆在這兒?”

說完他朝拖車走去,我在后面跟著他。

他回頭瞥了我一眼,嘴里咕噥著什么,繼續走。就在離拖車還有幾米遠的地方,他突然停下來,轉身揚起他一直握在手里的扳手指著公路:“滾!我要你離開我的地方,就現在!”

我朝公路看看,扭頭又看看他。“卡羅爾在哪兒?”

他吃驚地眨眨眼。我沖他笑笑。

“我說,”他喘著粗氣恐嚇道:“趕快離開我這兒!”

我依然無動于衷地望著他。

他舉起那把扳手,敲敲自己的頭說:“或許你是來讓我活動活動我的筋骨的吧?”

我笑了笑,嗓門不高不低地說:“還是住口吧,菲爾。”

他又驚奇地眨眨眼。“你很想聽我說,是嗎?我叫你從我這里滾到地獄去!”

我等著。

他揚起扳手。“你這是在讓我……”

“夠了。”我說。

“我警告你……”

“夠了!”

但是,他并沒有抽回扳手。我敏捷地從他手里奪下扳手,狠狠推開他。然后,我把那個鐵扳手——兇猛地——朝拖車砸過去,“哐當”一聲,它掉到地上。

多琳倒退一步,睜大眼睛盯著我。過去可能從未遇過對手的這個大塊頭的男人,這次真的震驚了。

“我說,這已足夠了。”我再次提醒他。

“你以為你是誰……”

“閉嘴!”我說著朝他走近一步。

他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但他只站在那里喘粗氣,皺著眉頭。

“現在,”我說,“我再問你。”

“我不知道她滾到哪兒去了,行了吧?”

“那,你是怎么有這些畫的?”

“我用它們抵賬。”他吼道。

“抵什么賬?”

“我們離婚時的財產分割,行了吧?”

我從他眼神里覺察出他在撒謊。我說:“什么時候,菲爾?”

“我不知道。”他嘮叨著,“我想,這個月初左右。”

“她來這里把這些畫給的你?”

“對。”

“即使去年她不得不離開你?”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

“難道不是嗎?”

他的手在輕輕揮動,仿佛是在把過去驅走。“那是非常不同的。”

“是嗎?”

“她讓我過了一段苦日子,行了吧?”

我等著。

“她早想離婚,”他說,“這其實很好。她同魔鬼在一起。但那時,她栽在那個聰明過頭的律師身上,他們想要我賣掉農場,分她一半。我說,魔鬼與她同在。”

“然后呢?”

他沖我邪惡地笑笑:“因此我去西雅圖找她,讓她吐出一點。這就是全部。”

“你怎么處理這件事的?”

他聳聳肩,緘口不言。

“帶著扳手?”

他臉上又露出幾分邪惡的神情。“我不需要任何扳手。”他洋洋得意地說,“我知道如何修理女人,她們簡直是小菜一碟。”他竭力表現得趾高氣揚。“第一次可不是。”他又補充一句,“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當然明白。同時我也清楚,如果我打他,我能打垮他,不論他有多大塊頭和體重上的優勢,我只需打他一次,就會讓他知道欺負弱小者的下場。

我再次向他走近幾步,怒視著他,我把手指連連戳在他胸上。“她最好沒事,菲爾。”

他往下看著,驚恐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

“聽明白了嗎,菲爾?”

我狠瞪了他一會兒,然后轉身回到我的車旁。

那匹白馬噴著鼻子小跑過來,可能是想同我交朋友,但當它看見多琳已領教過的、我臉上的那副表情,又退了回去。

我離開伊頓威爾朝阿施福駛去。越過一條交叉路口,公路逐漸變寬。路邊出現一排相鄰的房子。一個咖啡館、一家食品雜貨店、一家旅館,以及一家被稱作阿施福交易所的商店——賣護發素、槍支、彈藥以及鑲嵌珠寶的日用品。

這家交易所窗戶上掛有一塊“轉讓”的招牌。我在門前剎住車,走上前敲門,里面無任何響應。

我返回車旁,取出地圖和卡羅爾畫的照片,望了一眼那座山,心想,現在只有找找卡羅爾畫畫的地點了。

就在這時,我忽然瞥見一個男人正在盯著我。

他穿件迷彩軍服,戴頂棒球帽,帽下散亂出一頭長發和稀稀拉拉的胡子。他站在街對面樹林邊的一棵樹旁。

“你好。”我沖他喊道。

他愣愣地望著我。

“我有點迷路了。”我說著穿過公路朝他走去。不料,他轉身就跑,結果被什么東西絆倒,墜進排水溝里。

我慌忙跑過去拉他,但我剛夠到他,他卻急忙閃躲開,恐懼地看著我。

“不要怕,”我邊說邊拉他的手,“我只想問……”他往上爬,弓起身,一立起來就向林中跑去,邊跑邊驚慌地回頭張望,仿佛害怕我追趕他。

我返轉回車旁,再細看照片,還是無法確定地點。

正在我犯愁時,一個體態豐滿的年輕婦女走了過來,她一手抱著個兩歲大小的孩子,一手提一支步槍。

“你好!”她走到我跟前說,“你好像在找什么?”

“你好!”這個蹣跚走路的孩子學著說。

“德海利打擾了你吧?”她說著用槍指了一下剛才那個男人逃走的方向。

“沒有,我打擾了他。”

她咧開嘴笑著說:“他只是好奇。他一點不會傷人。我能幫上忙嗎?”

“我正在找個人。”我解釋道,“我的朋友,你認識卡羅爾·多琳嗎?”

她搖搖頭。“不認識,抱歉。”

“她可能用她少女時代的名字——德拉格尼克,知道嗎?”

她皺起眉毛低頭冥想。“這個名字好像聽到過,她住這兒嗎?”

“她可能是前幾個月搬來這兒的。我沒有她的地址,電話簿上也沒她的名字。”

她又低下頭深思,隨后聳聳肩。“我們這兒有很多人出租房子,不過時間都不長,人們來了又走。”

“我的朋友是個畫家,這是她畫的‘山雨’畫。”我把照片遞給她,繼續說,“你知道,在哪兒能看到這種風景?”

“布朗小河。”她毫不遲疑地用槍指指說,“不過,由于上游筑壩,這條小河已經干涸了。但那里是最好的看點,對。”

“小河離這兒有多遠?”

“這個嗎,我倒可以準確告訴你。你看見畫上的這座橋了嗎?”

“看見了。”

“那兒離這兒一點也不遠。”她說著朝公路南指了指,“那條路兩邊都有人家。你到那兒問,就能找到你的朋友了。”

“太好了。”

“那邊有條路,但我得回去了,否則可以送你。約有七八英里。或者你可以走這條公路,到一個小公園后向左轉,你就能看見那座小橋了,步行都可以。”

我收起地圖、照片鉆進車里。

“嘿?”這個婦女彎腰探進車窗,遞給我一張商店的名片,“如果你需要在這兒過夜,我有一間帶景觀的大房子,而且為軍人打8折。”

我依照她說的,沿著公路開去。直開到小橋邊,我才停住車。

跨過小橋,我立在多巖石的河床邊往南望,興奮地發現,這里就是“山雨”畫的視角。我剛要繼續走時,天下起了雨。

嘩啦啦的冷雨越下越大。雨衣其實遮不住多少雨水。但是,一種就要找到她的興奮心情催促我加快了腳步。我想,這里肯定有卡羅爾和多琳建筑的房子。

忽然,我隱約覺察到身后有人跟蹤。走到一個轉彎處,我往后一瞅,果然發現一個影影綽綽的黑影在跟著我。看見我忽然停住,黑影倏忽消失在樹林中。

我想,會不會是那個好奇的德海利呢?

又走一段路后,我再次忽然轉身。這次我看清,那個黑影就是德海利,他站在一棵樹邊注視著我。他看見我在看他,驚愣片刻又像鬼影一樣不見了。

德海利不會傷人。這是那個婦女說的。

我走上一條鋪著石子的道路,越過幾輛拖拉機和幾幢房子。我沒有去問人家。我想,如果我運氣不錯的話,卡羅爾肯定近在咫尺了。

運氣的確不錯。又拐過一道彎后,我在這條干涸的河邊看到了她的郵箱。

郵箱上有用蠟紙油印的名字——德拉格尼克。透過雨水和一片小樹林,我看見了一幢房子。

……

我立在幽暗的雨水中,凝視著松樹林里渺無生氣、昏暗的房子,忽然有種不祥之兆。郵箱里塞有像很久未有人動過的郵件,幾張賬單、兩本《美國美術家》期刊。

我沿路過去,走上房前的臺階。臺階邊有個盒子,盒子里裝著塑料紙包卷著的很多報紙。我敲了敲房門,沒有任何響應。陰暗、寂靜、沉重的感覺使我一下子跌進了深淵。

我扒在窗戶上窺視,只能看見里面模模糊糊的家具輪廓。我使勁地推了下門,才發現它鎖著。我退到雨中轉到房后。房后有個帶屋檐的走廊,正對著河床。走廊一頭是條長凳,另一頭是個木制的大澡盆。

我踏上走廊。上面有一堆亂樹葉和動物的糞便。從滑動門上的玻璃窗我又往里張望,同樣模模糊糊。我拉了拉門,驚異地發現,它開著。

我先把頭探進去。

“喂,有人嗎?”我喊道,“有人在家嗎?”

除了雨水滴落在屋頂上和樹林中的聲音外,只有一片寒怵人心的寂靜。

我走進昏暗的房子,嗅著屋內的空氣,并未發現有死亡的氣息。

“有人在家嗎?”我再次喊道,“喂!”

依然寂靜無聲。

我站的這間是起居室,左邊是簡潔的廚房和餐廳。我找到燈開關,燈像是都壞了。我拉開門上的窗簾,屋子里這才有了光亮。

屋子里臟亂一團。

桌、椅全都翻倒在地。抽屜被拉出來,翻倒在地上;書、報紙,以及配送郵件像被一股小颶風卷進房子里一樣,到處都是。

我朝前門走過去,臥室也同樣雜亂不堪;另一間顯然是卡羅爾的畫室,畫架被毀壞在一個角落,攝影器材則被扔在另一個角落。地上滿是被揉搓、撕毀的畫稿和風景照片。像被人刻意毀壞過一樣。

然而,卡羅爾壁櫥里的衣服卻都完好地掛在里面;地下儲藏室也沒有被翻動的痕跡。難道是卡羅爾自己?

屋子里沒有卡羅爾的蹤影。

我退回到門廊上。我不知道還要干什么。當我正躊躇時,又看見林中那個黑影。我調整視力,看清依然是德海利,他立在一棵大樹邊盯著我。

此時,風停了,雨也小了許多。蒼蠅開始在我頭上嗡嗡地飛。我忽然聽見走廊左邊有小動物的奔跑聲。我驀然扭頭,驚異地看見那個澡盆上突如其來地多了一枝野花。

沒容我想這是誰放上的瞬間,澡盆里飄來一股惡臭。我一下子意識到我找到她了。

我掀開澡盆蓋子。只看左半邊臉和頭發,我就認出是她。她手腕和腳被捆在一起。我的朋友卡羅爾·德拉格尼克被謀殺了。

震驚加上昨天睡眠不足,抑或剛才的凄風冷雨,我渾身哆嗦起來。我抱緊雙臂,靠到墻壁上,茫然地望著這場突來的暴雨,望著越來越黑暗的天空。

我精疲力竭地動彈不了,連思想也凝固住一樣,甚至沒了悲痛。我像個穿軍服的傻瓜。

直至德海利又出現在眼前,我才如夢猛醒。“嘿!”我沖他大喊一聲,“你!”

這次,他離我很近,就蹲在河邊一塊大巖石背后。他盯著我,手里握著一束鮮花。

我沖他跑過去。他慌慌張張地下蹲一下,站起來又跑。

“你給我站住!”我喊道。

他不停地跑,我奮力追趕他。我想,在他身上多半能找到答案。

在灰蒙蒙的雨中,我跨過河床,直追進樹林。

“等等,該死的!”我喊道,“你給我回來!”

雨還在繼續下,他跑得越來越快。我跌跌撞撞地在林中跑了約十分鐘后,又不見了他的影子。

我折回卡羅爾的房子。這時我已被淋個透濕,樣子就像個逃兵。我最終給警方掛了電話。

警長的副官從伊頓威爾最先趕來,隨后是偵探和法庭人員,最后到的是這個村子里的警長斯坦德爾。他是個沉默寡言卻精明強干的年輕人。

我跟他們講了我找卡羅爾的起因和過程。跟他們講了卡羅爾的畫;科利爾和卡羅爾之間的交往;講了菲爾·多琳以及他惡劣的態度;還講了德海利和這束野花。總之,跟他們講了我知道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先是在這幢房子里,直到卡羅爾的尸體被運走。后是在警長斯坦德爾辦公室,最后是在伊頓威爾警察局。

直到第二天凌晨,他們才決定放我走。

放我出來時,剛剛凌晨4點左右。在過去的48小時里,我只睡了兩個小時,但由于我內心充滿悲傷與仇恨,卻無一點疲憊的感覺。我開車駛回阿施福。

自然,阿施福交易所還未開門。正好有輛小餐車,于是,我邊吃早點邊等著。

直到6點,我按那個紅頭發婦女給我的名片上的號碼撥電話,感謝上帝,她接了。一小時后,她租給了我一間屋子。

屋子里有一個裝滿食物的冰箱,還有一張舒適的床。我沒脫衣就摔倒在床上,困倦壓倒了我。

我睡了一整天,什么也沒夢見,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2點。全身僵硬、酸痛,餓得連皮鞋都想啃,猶如在地獄里受煎熬一樣。沖過淋浴,服了幾片阿斯匹林,喝了杯咖啡,吃了些松餅,才像重新復活。

我端著咖啡杯,走到屋后的走廊上,坐在一把帆布椅子里,看高山,看那被一塊塊烏云籠罩、統治的整個天空。就這么一坐坐了兩個鐘頭。

我萬分悲痛,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黃昏,我回到屋里,又躺上床。昏昏沉沉、連連做著從高處墜落萬丈深淵的噩夢,渾身冷汗直冒。

手機的鈴聲把我驚醒時,已是又一天的中午。

打電話的是斯坦德爾。他說:“鎮檢察官明天想要你的證言,你能到鎮上來一趟嗎?”

我用手掌在臉上摩擦幾下,揮去睡意,說,可以。我問:“你們還未找到德海利?”

“還沒有。”他說,“但我們讓一支警隊到東邊丘陵地帶搜尋去了。”

“你們確認是他?”

“哦,基本可以肯定。”他說,“他的名字實際是麥克高萬,約翰·麥克高萬。他有過不嚴重的觸犯法律的記錄。”

“哦?”

“侵擾、企圖盜竊。雖然不構成犯罪,但他在那片林中住了好幾年。”

“我知道。”我說著坐起來。“你們同多琳談過嗎?”

“昨天下午談過,他發了一份聲明。”

“聲明什么?”

“說他沒有殺害卡羅爾。”

“真的?”

“他有個清晰的答辯,你朋友死的日期差不多確定為9月15日。那天的報紙上有她的血跡。這些報紙就卷在塑料紙里,被丟在前門的臺階邊。”

“我看見了那卷報紙。”

“報童一周后就沒再送了。根據尸體解剖,其死亡日期就是那天。”

“多琳的辯護怎么說?”

“多琳因酒后駕車被伊頓威爾警長的人于14日那天抓住。酒后駕車、拒捕,因此,被法院判監禁,不得保釋,直到周一,17日那天才出來。”

“那不是絕對的,”我說,“她仍可能在多琳出來后被殺。”

“那倒不是不可能。”

“他對那幾張畫怎么解釋。”

“同你跟我們說的一樣。”斯坦德爾說,“他前妻給他這幾張畫是作為那幢房子財產分割,房子是他們共同的財產。”

“所以,他完全清楚她在那兒。”

“他的確知道,”他同意道,“我們并沒有把他排除在外,弗吉尼亞克先生。他有強暴婦女的記錄,而且受害人在過去曾有過好幾次控告。”

“那些人……”

“我們現在正集中在德海利身上。他始終呆在林中,那個范圍很大,但我們有獵犬,我們遲早會抓住他。”

“聽起來,像是你們已做出決斷,斯坦德爾。”

“我們有他的相片,非常清晰。那是我們在卡羅爾房子里拍攝的,他知道卡羅爾的尸體在浴盆里。蓋上的那束野花是他放的。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的眼睛瞟到烏云覆蓋的山上,想像著那里的景象。

“聽著。”斯坦德爾聲音沙啞地說。

我靜靜地聽著。

“我打電話是想要你了解。”他有點不耐煩地頓了頓。

“請繼續。”

“尸體檢驗結果已經公開,我不想讓你從電視或其他媒體上了解……”

我仍靜靜地聽著。

“那不太合適。”他說。

我想,他說的可能不是實話。

“她兩腿和一只胳膊被弄斷。”斯坦德爾說,“頭蓋骨被擊碎,鼻子和面頰也是破裂的。”

“他真殘暴。”

“更殘忍的是,”他吞吞吐吐接著說,“她進入那個澡盆時還活著。”

“什么!”

“她兩手指甲折斷,在澡盆里邊的內壁上有她深深的抓痕。因此……對了,她的確非常漂亮,那……你是知道的。”

“她是被溺死的?”

斯坦德爾長嘆一聲。“從她內臟各器官及其大腦狀況分析,可以肯定地說,她……是被煮死的。”

“上帝!”

“屋里有個安全熱水器,水溫達105度時,它可以自動斷電……”

“萬能的基督!”

“我明白。”

“我沒想到……”

“我明白!”

上帝,可憐的卡羅爾。

“不管怎么樣,”斯坦德爾接著說,“這個報告被公開后,我們接到《時代周刊》的電話,要求證實。他們或許會找你。因此,我認為,應該告訴你。”

“我明白。”

“除了她前夫,她沒有其他親人?”斯坦德爾忽然問道。

“我不了解她家人的情況。”我忽然想起杰西,“杰西·科利爾是卡羅爾的代理商,也是她的朋友,或許也該通知她。”

“西雅圖警局今天同她談過。順便說一句,她認為是多琳所為。”

我想,多琳,不管他答辯還是沒答辯,都不能排除他。

掛斷電話后,我坐到走廊上大口喝咖啡。眼前晃動著卡羅爾,她的倩影總是揮之不去。下午兩點,我想,如果這周要呆在阿施福的話,我得返回西雅圖換幾件干凈衣服才行。

這么決定之后,我關上房門朝停在幾英尺外的車走去。剛到那兒,我忽然從車的擋風玻璃上看到,我座位旁似乎有什么外來的東西。

打開車門,我才看清,一束野花下有張德海利的木炭畫像。

他戴頂棒球帽,長而散亂的頭發遮掩著他面頰,頭發后隱約露出兩只睜圓的眼睛。畫上沒有畫家的簽名,但從風格上看,很像是卡羅爾的畫風。

我把畫拿進房間,裝進一個塑料袋中。然后,我迅速抓起望遠鏡,跑出屋子,仔細察看周圍的樹林,查看林中的動靜,足足有15分鐘。

如果是德海利的話,當然非常容易隱藏。令我不解的是,他把自己的畫像拿來,想告訴我什么呢?難道,是另外的人送來的?我掏出手機給斯坦德爾掛電話。接電話的人說他不在。我問,能否同調查人員講話,他放下電話,結果竟讓我等了15分鐘。這可能是在有意回避。我氣惱地掛斷電話。但轉念一想,其實,我也沒有急于報告此事的必要。畫紙是潮濕的,說明它經歷了早晨的雨天。也就是說,將此畫留給我的那個人早離開了。

在我頭腦里,多琳依然比德海利更值得懷疑。這幅畫像很可能是在有意擾亂調查方向。

因此,我想先弄清這幅肖像畫究竟是不是卡羅爾的手筆再說。這恐怕只有杰西·科利爾才能識別。

我來到西雅圖杰西的辦公室,把這幅畫在桌子上展開。

“哦,這是卡羅爾的,我肯定。”科利爾說。

“我也這么看。”

“他給你的?”

“我找到卡羅爾尸體那天他見過我。”

她坐下來,哀嘆一聲。“那一定令人毛骨悚然。”

“反正不會令人高興。”

她紅著眼看著我,悲憤地搖著頭。“那個該死的私生子!”

我知道她罵的是誰。“然而多琳卻交了份答辯聲明。”

她皺起眉頭。于是我跟她解釋了一遍斯坦德爾警長說過的話。

“聲明說明不了什么。很可能是他出獄后動的手,16日或再以后。卡羅爾未看報紙的事實,說明卡羅爾沒回家,只有上帝知道她在哪兒!”

“警方并未將多琳當做嫌疑犯,他們集中在德海利身上。”

“噢?不過,他看起來確實也像個瘋狂的兇手。”她說著,又低頭看畫,“他叫什么?”

“約翰·麥克高萬,”我隨口答道,“警方有過他小小的記錄,但沒有任何暴力行為。”

她默默望著這幅畫很久,眼淚無聲地落下來。“木炭畫已成為卡羅爾的專長。”她嘶啞地說,“她給我的最后一張作品就是木炭畫。”

“哦?”

她點點頭,從盒子里抽出衛生紙輕輕沾沾眼睛。然后,她走到櫥柜前,從里面拿出幅未裝框的素描。她把它放到桌子上。

“這可能是她畫的最好的畫了。”她聲音沙啞地說。

這是幅山景素描,仍然是卡羅爾房子外那條干涸河床上的視角。那是“山雨”中雨后晴朗的天空、木制小橋、干涸的河床,地面是一條地毯般的巖石路,它一直通向無盡的遠方。

我指著橋下一塊寬平的像被刀劈開的石頭說:“這個細節真美。”

“她總能深刻理解人的性情。”科利爾點頭,聲音依然有些嘶啞,“我把它珍藏在家,永遠不賣。”她轉向我,那是一雙滿含淚水、閃動著憤恨光芒的眼睛。“我要殺死他!弗吉尼亞克先生。真的,我真的要干。”

她指的是多琳。卡羅爾·德拉格尼克不僅是她的顧客,還是她的朋友,要殺害朋友的人償命,這是最起碼的。

我拿著木炭畫像離開后,似乎也產生了她那種感情。我在公寓里換過衣服,又駛上返回阿施福的路。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天漸漸暗下來。我決心去完成杰西·科利爾的愿望。

我相信,我一定能捉住這個罪犯,將其判罪并執行絞刑。

卡羅爾·德拉格尼克是我的朋友,這是我起碼該做的。

但是,當我抵達伊頓威爾時——或許是我看見自己對菲爾·多琳的憤恨神情出現在杰西·科利爾眼中的原因——我認真揣摩了多琳其人。我又認為他不大像是兇手。

撇開他的答辯,不管他粗野、欺凌弱小者的秉性、我不喜歡他,以及他沒有動手打我的事實,我認為,他不像是對卡羅爾實施謀殺的那種人。

如果她僅僅是因被打致死,那是另一回事。但她卻是活著被煮死的,這種瘋狂或精神異常的舉動與多琳留給我的印象大相徑庭。

現實把我轉到德海利以及警方并不知曉他和卡羅爾之間有過聯系的證據上。車在房前停下后,我當即決定給斯坦德爾掛電話。

就在我要關掉車燈的剎那,一個黑影驚慌地從走廊上跳下來,從車前一閃而過。他是德海利。

我一邊取出手電筒跟蹤他,一邊掏出手機撥打911。他跑過木橋,掉頭向北面的布朗考奔跑,消失在黑暗中。我把手機用肩頭頂在耳邊,掉轉車頭,飛速沖向半英里外的橋邊。

我向警方報告了這個緊急情況。疾馳過橋后,右轉彎,車胎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向布朗考狂奔。

車速提高到70邁,我兩眼左右巡視,搜尋著德海利的黑影。電話里有人對我說,已接到,叫我不要關機……

我終于看見了他。他在我左邊,沿著山脊往上爬。忽然,一輛運木材的卡車從對面駛來。我緊急剎車,結果打滑,車身向路外偏去,下了路基,我聽到一聲撞擊聲,終于停在一條排水溝前。

心臟就像匹野馬在我胸膛里狂奔,冷汗浸透了我的內衣。車前幾英尺外臥著一個黑乎乎的什么東西。我雙腿顫抖,但還是拿著手電筒掙扎著下了車。當我看清時,驚恐地哭了,它是一只大浣熊,像要死了。

卡車司機沒多久就走過來。我的手機已摔壞,于是,我叫他給州警局掛電話,告訴他們我是誰,正在干什么。

我穿上雨衣,用手電筒探路,開始沿著陡峭的山脊往上爬。

山頂上是一片黑乎乎的山楂灌木林。我順著山的另一邊走下來,踏過一片地毯般濕漉漉的枯樹葉地帶。每百英尺,我都要停下來,用電筒審視光亮所及的四周,然后再走。

上上下下越過另一座山,我進入一片赤楊圍繞著的稠密的松樹林。前面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我憤恨地剛要掉頭返回,卻又看見了他。

他立在我左邊林中的一塊高地上,正往下窺視著我。手電筒剛一照到他,他又不見了。我追蹤過去,最后來到一個懸崖下,又不見了他的影子。懸崖下仿佛有一個洞。

我確實有恐高癥,但想到朋友的慘死,我還是一點點用手扒著巖石爬了上去。

中途我停了下來歇息,我的膝蓋不住地顫抖。我擔心,由于逼到絕路,他可能會拼命反擊。

這個洞穴實際上是一塊突出巖石下一個凹進去的地方。我彎腰進去,用手電筒把里面照個遍,不見他的影子。地上有一堆電線、衣服、盒子等垃圾似的東西。

再里面有個石頭堆的火爐、各種煮飯用的器皿、罐裝食物、裝水的塑料桶、裝滿衣服的垃圾袋、一個發臭的大型床墊,此外還有很多圖書、雜志散亂在各處。看來這是他一個半永久性的營地。

還有照片。

在一塊較大的石板上——可能是他的桌子——有一盞煤油燈。幾個發黃的大信封中露出許多照片。我點燃煤油燈。

照片上的人我大多都不認識。但在一個較新的信封中卻裝有一打左右卡羅爾的照片,有些是她的裸照。

其中有一張卡羅爾坐在她房前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的裸照。

它終于使我相信我風聞過的一些事情。我感到像是突然襲來一股與寒冷和潮濕的實際無關的寒意,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就在這時,德海利忽然進來了。

我剛輕敲杰西·科利爾的房 門——第40層的一套公寓房——房門即刻開了,她仿佛正站在門邊等我。但看見我,她又很驚訝。

“弗吉尼亞克先生?”

“科利爾夫人,”我說,“抱歉,這么早來打擾你,但我需要同你談談。”

“你好像生病了?”她拉開門說,“請進。”

“我已完全好了。”

“你要咖啡嗎?”

“不!謝謝。”

她轉身把我引進一間空曠而豪華的大起居室。它半邊是個月牙形的大陽臺。“我正要去上班。”她指了指灰皮革制的鴛鴦椅說,“請坐。”

我環視了一下這個大房間后坐下了。

我原以為,在墻壁上會掛有許多美術作品,不料,像她辦公室一樣也全是玻璃鏡、滑動的大玻璃門、從地到天花板的玻璃板。

“你當真不要咖啡?”

我說,確實不需要。

她穿條牛仔褲和一件長衫。她點燃一根細長細長的香煙,依然是個漂亮女人,但其態度卻不像第一次那般友好。

我慢慢說:“昨晚,我找到了德海利。”

“你找到啦?”她坐在沙發的一個扶手上,指著我們中間咖啡桌上的《時代周刊》說,“其中沒有提到它。”隨后,她又皺眉說,“他承認殺死了卡羅爾?”

“沒有,”我說,“其實他沒殺任何人。”

“我明白了。”

“他的確會為毒品冒險,但他對我說,他和卡羅爾是朋友,他是絕不會的。而且,我也相信。”

“真的嗎?”

“他不是個壞人,確實不是。他從卡羅爾房子里偷走照片。卡羅爾的照片,大部分是裸照。他所以偷走它們,是他為她感到難過,他不想讓別人看見它們。”

“是嗎?”

“他是海灣戰爭的退役軍人,他看見了很多想不到的事情。他說,他正在度假。”

陽臺上的風吹開了窗簾。她站起來把它復原,然后又坐下。

“他本想前來談談他知道的事,但他在警方那里有不良記錄,因此,他一直未來。”我說,“那天,他看見我穿著軍服,還以為我是來抓他的。他昨天跟我講了很多。”

我低頭看了下手表,“幾分鐘內,他可能就要趕到警局。因此,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沒有時間?什么意思?”

“哦,”我裝出極不情愿的樣子說,“有些事情令我非常憂慮。”

她蹙眉凝思。

我接著說:“你說,你把‘山雨’畫帶回了家?”

“是呀。”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她走到桌旁,從桌后抽出那張畫。

我走過去邊看邊說:“你說,卡羅爾是8月初把這張畫送給你的,對嗎?”

“對呀。”她走回到沙發和咖啡桌那兒,打開上面的一個公文包,從中抽出一小張紙,遞給我。“昨天警官問過我,我把這給他看過。他問我最后看見她是什么時間,這張收據上有時間記載。“

收到卡羅爾·多琳一幅《山雨》木炭畫。98年8月5日。

“有問題嗎?”她問。

我凝視著她。

“怎么啦?”

“這條小河在畫里是干涸的。”

“對不起,我沒聽明白。”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畫里的這條小河——布朗小 河——其上游直到8月底還未筑堤。”

“是嗎?”她眉頭緊鎖。

“那個橋下似刀劈的石頭是水流沖刷成的,如果上游未筑堤,不可能看見它。”我也皺起眉頭,“也就是說,8月初她不可能畫下它。”

她又一次蹙眉凝思。“卡羅爾……”她說,忽而笑起來,“卡羅爾具有美術家驚人的想像力,弗吉尼亞克先生。她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畫下了這幅畫。任何時候都可能,事實上……”

“不,那不是想像出來的。”我打斷她的話,“我看過那條河床,這塊巖石的地點、形狀同畫里的完全一致,可以說絲毫不差。”

科利爾怔怔地盯了我一會兒。然后,她吸了一大口煙,抱著雙臂說:“那又有什么問題?”

我把那張收據疊起來,裝進我的口袋說:“她畫這幅畫時,這條小河是干涸的,因此,她不可能在8月把畫給你。”我盯著她望著我的眼睛又說,“你在撒謊,杰西。”

杰西緘口不言,也沒有表現出否認的樣子。

杰西久久望著我,像要在我臉上找出愚蠢的跡象,當然,她是找不到的。最后,她嘆了口氣,轉身走回到沙發那兒,熄掉煙,又點燃一支,笑著說:“你非常聰明。”

我毫不隱諱地點點頭。

“那么,”她坐下說,“為什么我們只有這么點時間呢?”

“因為,警方還要來找你,在你被捕前。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我被捕?”她裝出對這句話感興趣的樣子,“那張收據并無任何意義,事實上,我現在回想起,該是9月5日卡羅爾把畫給我的。”她聳聳肩,“我寫成8月或9月,那又怎么樣?”

“然而,的確是你殺死了卡羅爾。”

突然,她兇狠地說:“脫掉你的衣服。”

我脫掉我的襯衣,轉身給她看,我沒帶竊聽器或錄音機之類的東西。她說:“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科利爾長長吐出一口煙,若無其事地瞧著她細膩、潤滑的手背。“卡羅爾出賣了我。”她冷冰冰地說,“我為她付出一切,她卻出賣我。”

她平靜地說:“她最初是在公園的長凳上賣她的畫,是我發掘了她。我看她是個天才,但她的技法卻很不成熟。于是,我教給她我儲存的一切知識;我給她安排畫展,后又幫她聯系媒體。我成了她的朋友。就在她嫁給那個白癡后,我仍然同她在一起,無時無刻不關心著她。”

“我愛她。”科利爾最后用一種淡淡的語調對我說。

“是嗎?”

她肯定地點點頭。“卡羅爾只有迷亂的性知識和本能。但我懂,于是我把這個真實的女人帶出了她自己的世界,即使她總不情愿。

“后來,去年夏天她……逃走了。她說需要安靜地生活。她住到了那幢房子里,連電話也不接。我發現后……不過我們又和解了。

“她最后選擇了拋棄她自己和我的做法。”她悲哀地笑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無法擁有她,唉,現在,我就能了嗎?”

我什么也沒說,等著她往外倒。

“她的離去令我非常痛苦,弗吉尼亞克先生,我不這樣做日子就會非常難過,我控制不住自己。”

“因此,”我清了一下喉嚨,“你就殺了她。”

“啊,不是那么簡單的,”她猛吸一口煙,“卡羅爾需要嚴厲對待。”

她兩眼射出兇惡的光芒,狠狠瞪著我。

“我承認,那天我去她那兒時,有點失控。我們爭吵起來,我使勁用木棍戳她下面,起初,我以為她死了。后來才知道她沒有死。”她屏住氣說,“弄斷她的腿和胳膊給我帶來極大快感。隨后,我把她丟進澡盆。當她意識到發生什么時,她開始掙扎,尖叫。”她仿佛沉浸在一生中最痛快的時刻。

“當然,你是會那樣的。”

她沖著我惡作劇般笑笑。“你從未聽過那種聲音吧,弗吉尼亞克先生?”

“你不想潛逃,杰西?”

她笑著說:“那張收據作為不了證據,我自然不會承認跟你講過的這一切。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去過那幢房子。”

“麥克高萬看見你去過那兒。”

她的微笑變成哈哈大笑。

“他現在正在跟警方講這件事。”

她思忖片刻說:“一個半無理智的野人,弗吉尼亞克先生?”

我搖搖頭。“他極精確地描述過你,杰西,即便我說你沒去過,警方也會認為這是謊言。”

瞬間,她帶著極度疲憊、屈服的神情長嘆一聲。

“況且還有這張收據,”我繼續說,“它揭露了你另一個謊言。如果警方明白你去干什么——我相信他們肯定會清楚的——就一定能找到你去過那里的證據。”我指著報紙上的大字標題:警方正全力搜索澡盆殺手。“你最終會受到審判,要么你選擇注射,要么成為永遠的囚徒。你絕對逃不脫,杰西。”

她望著我的神態,就像沉思一樣。

“你還沒有認真考慮這個結局,對嗎?”

她慎重地說:“你以為,弗吉尼亞克先生,一個神經正常的人會干我干的事嗎?”

我不知道,我沉默著。

“我是說,我肯定是精神錯亂才對可憐的卡羅爾做這一切的,對吧?”她說著說著又笑起來,“ 醫院當然比監獄要好得多啦,你不這樣想嗎?”

我默默盯著她。

她還在笑,笑得令我不寒而栗。

我坐在那里,仿佛突然感到我所有人性的東西也消失了。

“這的確是我來到之前未想到的。”我盯著她說,“你說到醫院,你確實認為你會進吉利卡娜精神病院嗎?”

她聳聳肩。

“我去過那種地方,”我說,“那里是個完全化學性質的地方。”

“他們嗎?”她咯咯笑著。

“他們會在各種各樣的化學藥品中給你加一點雞尾酒,你將在那里住上很多年。”

“還有點雞尾酒,滿不錯的嘛。”她說,忽而又疑慮重重皺眉問道,“你說很多年?”

“哦,肯定會很久,杰西。”

她看看她的手表,好像已開始厭煩我。

“你確實精神異常,一點不懂隱藏自己。”

聽我這么一說,她好像又疑慮起來。

“你煮活人,”我說,“用棍子戳她,弄斷她的腿和胳膊,然后再煮,無一點憐憫之心。無憐憫,不悔恨,僅僅因為這個女人離開你?你精神確實錯亂,杰西。”

“真的?”

“真的。其實,它并不是你干的,雖然……因此,你會在精神病院呆很久很久。”

她吸著煙,顯得很無聊。

“但毒品能幫上忙,你會感覺到的,你不必真的擔憂。”

她嘆息著。

“你簡直沒注意到,你在床上醒著,浸泡在你自己的尿中。”

她的雙唇抿成一條線,我知道,我的話還未震動她。

“你不想沉溺在毒品中,無人同你談話,或只同一些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人談話。”

她用手指輕輕彈去衣服上的一點煙灰。

“醫院通常都是叫保安人員,用他們的手把你從一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

她目光呆滯地望著我。

“你想被男人觸摸嗎,杰西?”

她沒吭一聲。

“噢,你將會被很多男人的手觸摸,當然,或許你會習慣的。你甚至可能會喜歡這種極其嚴密的限制,連你上廁所,他們都要監視。”

她的眼睛動了動——稍微——投向陽臺。

“你會有個小房間,一個長寬都只有8英尺大的房間,不過倒很干凈。干凈得什么也沒有。”

她開始咬她的嘴唇,我幾乎嗅到了她要爆發的恐懼氣息。

我站起來,走到陽臺那兒,把窗簾拉開一點,看著她說,“你喜歡高處,不是嗎,杰西?”

她摩擦著她兩只手臂望著外面。

“我不喜歡跟你講我不了解的事,而且我知道,你喜歡超越一切的清潔,只可惜這一切都將失去,你將失去開闊的視野……”我又把窗簾拉上,“可以肯定,那就是,你將被關進一個籠子里。”

她脖頸上的那根靜脈開始快速地跳動。

“雖然你最初會有種被埋葬的安逸感,但它終究不是。”

她舉手揉搓她的脖子。

“你根本不是被活埋。”

她痛苦地抬頭看著我。

“當然,也不會像你想的那么糟…”

“如果你想恐嚇我,請好好想想再說。”

“你恐嚇你自己,我只是告訴你,它會是什么樣。”

“你在夸大其詞。”

“我嗎?”

她按滅香煙,又點燃一支。

“如果我使你感到厭煩,我現在就可以叫警察。”

她咽下口水,小聲說:“只要你喜歡。”

我思忖片刻。隨后,我把手插進褲袋里,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最后走到一面大鏡子前。

“這是關于監禁的事,杰西,只是你的選擇權非常有限。”

她又靜下來。

“是的,”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說,“一旦進去,你就會永遠呆在里面,不得保釋。”

在鏡中,我看見她仍呆呆地望著我,一臉的疑慮。

我突然哈哈大笑。“杰西,你確實精神錯亂了,它正顯示在你臉上。你是個危險的人,對你自己還是對別人,你都非常危險,他們不會放你走。”

這次,她相信我說的了。她抑制著內心的恐懼,眼望著別處。

我看了看自己的臉,奇怪我是誰。

我又說:“我認識一個曾在圣地亞哥販賣毒品被捕的人。他知道他將面臨長期的監禁,他明白了,他永遠失去了那些時間,當然,現在也無法改變了。”

我知道,這是個關于生死抉擇的模糊說法。

我轉過身,等著她已冷卻的眼睛再看我。

“這個原因是,”我解釋道,“一旦他被捕,他就沒的選擇了。他精神正常,但由于擔心他自殺,警察們每分鐘都監視他,以致最后,他連割手腕都做不到。

“你看不到,他們每分鐘都能看到你,所以……”我戛然而止,讓她墜入空虛之中。

風吹開陽臺上的窗簾,又落下,落下又吹開。

我有意多停了會兒,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說:“麥克高萬已經告訴州警局他知道的事,以及我對他說的話。要不了多久,警方就能整理出來。但我猜測,最先來的可能還是西雅圖警察。要不然,在我叫他們來之前,我給你一小時的時間。”

她臉上一片空白。

我對著陽臺說:“我到街道對面去。”

她什么也沒說,我也沒再說任何話。

十一

我乘電梯下來,在門廊問了保安時間——上午6:15。

我沒有遵守交通規則就匆匆穿過馬路,走進一家咖啡館。在里面,我找到一個貼窗的位置。那里能看到杰西·科利爾樓前的停車場。我要了杯咖啡和幾個面餅圈,我有的是時間。

街上上班的人流和車輛越來越多。我想麥克高萬已同州警察,或者是同西雅圖警察正一塊兒趕來。

丑惡的東西似乎更容易占領人之初的善與美的位置。不管怎樣,此時的我也已無其他選擇。

她幾乎占滿了這個小時。

7:05時,我付了咖啡錢,終于有了我必須報告警方關于科利爾的念頭時,我看見有人在跑,朝科利爾樓前的停車場跑去。

那個人跑到樓門前,喊叫里面的人。隨后,一個保安出來,兩個人又回到停車場往上看。

我跑出咖啡館,仍看不到街對面停車場里發生的事,我只好立在原地不動。

我沒有看見她墜落下來。

但是,不管我周圍的人流、車輛的喧鬧聲多么嘈雜,她身體從40層高處墜落下來,砸在停車場房頂上砰的一聲,清晰地穿過我的耳膜。

它聽起來,就像是什么東西應有的到達終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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