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國門敞開,四方的文化經濟浪潮奔涌而來,中國也渴望與世界溝通。但由于距離遙遠,能踏上東方大陸的人畢竟是少數,而發展中的中國非常需要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需要世界各國朋友的了解與支持。因而對肩負著“向世界說明中國”出版任務的中國外宣領域的工作者來說,走出去,讓外文書刊出版向劉象國“靠岸”,進而落地生根,就顯得格外有意義。
談到走出去,使我想起外文局在早些時候,走出國門與美國進行合作出版的往事,就算是在笑談中給大家提供一些背景吧。
嚴冬到來時尋找春天
中國外文局是個龐大的出版集團,除了主辦中國網和21種期刊雜志外,還擁有7家出版社,每年以近20個語種出版1OOO多種不同題材的圖書及其他出版物。在上世紀中期,就已經有1萬多種,2億多冊圖書對國外發行出版了。
然而,在1989年,國內和國際形勢發生了突變,我國對外圖書出版和發行進入了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嚴冬:美國的中國書刊總代理——中國書刊社關閉了其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門市。說起這個書刊社,早在50年代初,當中國在美國發行書刊起步非常艱難的時期,這家小公司的總經理常常是親自抱著我們外文局的《人民畫報》、《中國建設》(現名《今日中國》)等雜志,穿過大街小巷去推銷。那種友好是真誠而感人的。到了20世紀80年代,這家公司已發展成為在美國學術界最知名的專門發行中國畫冊及具它書刊的公司。
美國中國書刊社受大氣候的影響和讀者的抵制發行量迅速下降,使我們在書刊發行上幾乎步入絕境,而此時德國專門發行我國圖書的“社發公司”也斷絕了向我國的書刊貿易關系;其他西方國家銷售的中國書刊數量也銳減;外文局正在進行的對外合作出版項目紛紛擱淺。在美國等西方國家讀者當中,抵制情緒取代了理智;西方某些敵對勢力想推翻我們政府的目的沒有達到,但普通老百姓卻因誤解而停止了對我們書刊的訂閱。
中同對外出版向何處去?
這個問題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們心頭。冷靜一下分析形勢,別人越是封鎖我們,也就越是說明了書刊對外發行的重要,越是有必要加大圖書出版的進度,讓對我們白誤解的民眾知道真相,從而使其從西方媒體影響下解脫出來。
在這最困難的時刻,外文局的同志們開始尋找圖書出版的新途徑,試圖定出一條“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路了來。
于是我們抓住一次與美國出版商派克會晤的機會,共同策劃了一種全新的合作出版模式,即組織同內外知名專家學者共同寫作,利用美國的主流渠道出版和發行關于中國話題的圖書。
詹姆斯·派克先生是赫赫有名的美國出版業巨頭蘭登公司原高級編輯、對華合作部主任,早年在哈佛大學從師費正清教授,后投身反對美國越戰的群眾運動,進而向《西行漫記》的作者埃德加·斯諾拜師,參與美國知識界推動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王義活動,當時他與一些出版界的名人成止了美白圖書設計社。在長期的交往中,派克了解外文局具有較強的綜合實力,他考慮到各種因素,建議把項目做大,只有做大才能有抵御風險的能力,同時,他還熱心地為我們開展在美國的出版架設了橋梁。事實證明,他對美國出版業的了解以及對我國的友好態度,成為后來合作成功的必不可缺的條件。
創建全新的合作出版模式
重整對外出版必須要有創新。
要讓正面介紹中國的系列圖書在美國出版業占領一塊陣地,首先需要確定
家合適的合作出版對象。什么樣的出版社才是合適的呢?像蘭登公司這樣的大型出版社,固然能在美國甚至整個西方出版市場上呼風喚雨,但是這類的大型商業化公司受股東左右。具高層領導人穩定性差,過去就有過由于領導人的更迭,合作項目半途而廢的教訓。而我們要進行的大型圖書合作需要時日,只好放棄與這些財大氣粗但政策連續性差的公司的合作。
最終我們選定了耶魯大學出版社。
耶魯大學創建于1701年,由于這里出了多屆包括大小布什、克林頓在內的總統。被人稱作是美國總統的搖籃。這里也是清朝中國政府派出的第一批留學生所在地。到這里的來訪者,尤其是出版界人士均要參觀大學的兩座別具特巨的圖書館。一座是以薄大理石面做窗戶的善本圖書館,一座是以哥特式大教堂為外觀的學生圖書館。校園里一年四季都很安靜,冬天是雪,秋天是漫山遍野的紅葉。當然選擇耶魯大學合作不僅是因為校園美麗。
耶大出版社系美國五個最大的大學出版社之一,在人文類專業圖書出版上成就顯赫,在同際圖書市場上也享有很大的影響力。具領導人被公認為具有出版家的戰略眼光,對中國態度友好。這在當時西方嚴厲制裁中國、美國中斷與中國在文化等許多領域的交流的情況下尤為重要。同時電考慮到大學出版社強調學術連續性,領導層相對穩定,一旦簽訂合作協議,可以持續開展下去。

經過幾輪談判。1990年我們外文局和耶魯大學出版社決定,共同編輯出版一套《中同文化與文明》叢書,含三個分系列:中國文化圖冊、中國哲學名著和中國古典文學,用多種文字在全世界范圍內發行。雙方共同集資,分別選派本國(對美國來說還可能是第三國)在每一本書所涉及的領域內最知名的學者,共同策劃選題、分別撰寫、互相審讀、雙方出版單位共同負責定稿,使圖書既有最高的研究價值,又具有巨大的市場潛力。
說起簽約過程,不禁想起一件有趣的往事。
美國朋友派克是個對工作非常負責的人,許多策劃都是在外文局辦公室的電腦前我們一起推敲出來的。特別忙的時候,我就請他用一塊兒羊角面包、一杯咖啡或一盒6元錢的快餐果腹。可耶大出版社的社長就完全不同了,社長革登先生有個特別的嗜好,每天下午5:00鐘,必須準時喝酒。據他身邊家人告訴我,美國人下午5時喝酒不外乎兩種,一種是鎮定情緒,另一種是活躍血管作用,至于社長喝的是哪一種,一直沒有機會問他。簽約那天,我們一撥同志負責修改文案,另一撥人陪他去了長城。從長城回來到下午了,剛讀了會兒文件,他喝酒的時間就到了,不喝,他就談不下去了。我們只好先派人送他回賓館,喝完酒,回來再接著讀后半段。盡管簽約為此推遲了半小時,但仍取得皆大歡喜的效果。
剛剛進入90年代,《中國文化與文明》包括了哲學、繪畫、建筑等內容的三大類系列叢書項目正式啟動了。讓遭受挫折的中國對外出版出現了新的機會。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名作需要名人出力
中美雙方出版單位從開始策劃這套叢書時,就一致強調,要打算給世界讀者編輯出版一套既有學術性又有可讀性的圖書,必須要組成世界最知名的作者隊伍。以保證每一本書的每一個章節都要由最著名的權威人士執筆。然而,越是有深度地介紹中同文化的圖書,越難以有外國作者和編者的參與。
在此之前,國內出版部門的對外合作大多是先引進外國圖書,然后再在國內出中文版。如果對外出版,主要是將編輯好的并且翻譯成外文的書稿轉讓給國外的出版社。即使有少量由雙方共同編輯的圖書,也僅限于請外國攝影師來華拍攝照片制成畫冊出版。這樣全部山中國人寫成的稿件固然有文化深度和權威性,但因為文化差異,缺少對外國人需求的考慮,寫出來的書稿內容往往過于專業化和學術化,又缺少過渡,外國讀者難以理解。
合作出版要跨越幾個障礙
首先是在觀念上,東西方對事物的認識、理解有許多不同。中國人講歷史從幾十萬年前的山頂洞人、元謀人講起,外國人就不明白了,他們哲學思想體系是上帝創造人說。還有,中國學者在為自己的書寫的序中,往往要在最后謙虛地說上一句諸如“由于水平有限,謬誤在所難免,敬請讀者批評指正”這類的話,美國同行則要理直氣壯地說“這是迄今為止最具權威性的著作。因為他們認為,如果你自己知道書中有謬誤。為什么不修改完畢再出書?如果連作者部對自己的作品缺乏自信心,怎么能指望讀者在茫茫書海中偏偏要購買你這本書?他們可不懂中國文化人的那種謙恭和含蓄。
其次是時間的協調上。首先,這些國際名人都是大忙人,而一本書往往要好幾位作者共同完成,但把他們從世界各地請到一起開會磋商協作方案,討論寫作內容,互相審讀文稿,就需要做大量的協調工作。僅僅協調國內作者的時間已經困難很大了,除此之外,我們還要跨過大洋,跟美方一起協調與美國、歐洲等地作者見面的時間。很多學者的活動計劃兩、三年前就已經確定。為了一本書,至少要召開兩次所有作者都參加的研討會。組織工作的難度可想而知。我們有時調侃說,我們不僅是在辦出版社,還在辦旅行社。比如,經常是美方三位作者從不同的城市趕來北京,來的時間不一樣,要見的人員不同,要看的東西各異。會后的安排各不相同,這都需要出版社仔細安排來訪作者的行程,工作的協調量是很大的。
再次是在作者個性的把握和協調調上。美國人看起來瀟灑,但是學者之間也難免會有門戶之見。出版社認為最合適的幾個作者,很可能因為他們之間的一些原因不能坐到一起,而對一位作者的選擇又經常意外地牽扯到另外的人和另外的事。有的外國學者認為,中國學者寫的東西往往是資料的堆砌,缺少社會背景,外國人讀起來顯得就事論事,枯燥干癟,沒有可讀性。還有的美方作者表示很幸運能參與這個項目,但是堅持自己的名字決不與美方顧問委員會的一些成員出現在同一本書上;有的中方作者直言不諱地說,不能跟國外某某同寫一本書,山為在學術地位和學術觀點上差距太大,根本不屬于同一個水平。合作方的一些專家還認為,翻譯機器齒輪書籍的人必須是個機械師,他們認為連齒輪轉動原理都不懂的人,如何能把道理講清呢?因此,他們要求翻譯中國文化某一類書的人必須首先是這個領域的學術專家。他們甚而認為,要翻譯佛學的書就應該遁入空門。這些看法在某種程度上說不無道理。可我們中同沒有嚴格的分門別類的翻譯人才,各個學術領域里真正的專家中又難尋善于中譯英的人士。有的外國學者不認同我們中國的國情,在合作中,他們會發表誰具有翻譯資格,誰沒有資格的看法,有時還堅持己見。
對于出版社來說,既需要作者的參與,雙離不開顧問委員會每一個成員的支持,被迫夾在這種矛盾之中,真不是滋味。但種協調和努力都是有意義的,比如我們中國的專家在處理書法方面的內容時,他會護國外出版的外國人寫中國書法方面的書先看一遍、由此掌握了外國人的興趣點。如果不是大學者“出山”翻譯我們這本《中國書法》的圖書,一般的翻譯連從哪里找線索可能都會困難。
無論如何,經過雙方的種種努力,一個又一個的寫作隊伍建立起來了。我國知名學者如張岱年、馮先銘、楊新、鄧紹基、徐平芳、傅熹年、李知宴、李松、何兆武、歐陽中石等作為不同選題的首席作者挑起了重任。著名美國學者如張光盲、高居翰、班宗華、屈志仁、曾佑和、艾蘭、夏南悉、巫鴻、康大維、何恩之、雷敦和等加入進來了。后來連美國前總統布什、前國務卿基辛格,中國的前任領導人黃華、榮毅仁的名字都出現在合作的支持行列中,內行人看了這份作者名單無不贊嘆。
中外合作更需要溝通
實事求是地說,雙方學者之間的很多意見與分歧都事出有因,需要解釋與溝通。
國內外作者各有其優勢,也各有其局限性。因為寫的是中同文化的某一個方向,中國學者自然占有優勢地位,國外的一流學者造詣再深,也難以與中國學者相比,
但他們知道怎樣把一個深奧嚴肅的中國選題,以西方讀者樂于接受的方式介紹給他們。應該說,外國作者是中國文化與外國讀者之間的橋梁。
有時中國學者雖然學富五車,但在與外國普通讀者的溝通上有相當的局限性。
比如,如果你說必須學會中文,尤其是古文,才能看懂介紹中國書法的圖書,那么,一般的外國讀者必然望而卻步,誰還敢買這本書呢?又比如,談起國畫書法及考古成就,“文房四寶”這四個字往往脫口而山,可是對于一個從未用過硯臺、沒有畫過中國畫的外國人,不跟他先介紹一下中國的筆墨紙硯,他就無法理解“文房四寶”的基本概念。再比如,有誰見過美國人在自家的墻上掛過英文條幅?西方文化沒有這個傳統!不跟普通讀者講清楚字畫中“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地位,他就沒法欣賞中國書法,從而也影響他自己理解中國文化的諸多方面。
一位著名美國學者在審讀中方作者的稿件時,看到關于鐵器的發明給人類社會帶來巨人進步時,竟然表示無法理解,后經中方編輯解釋,才逐步明白火的發明、鐵器的出現與整個社會發展的關系。明明西藏的班禪在中國享有其特定的宗教及社會地位,美方作者卻認為,班禪隸屬達賴領導。在討論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的,有的西方作者竟然片面地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沒有發展,只有破壞。
在設計圖書版式時,雙方文化背景的差異導致的沖突就更多了。如在決定一幅插圖是采用局部,還是放大成跨頁圖時,中外雙方審美觀不同,拿出來的設計樣往往南轅北轍。如果先交給美方設計版式,則張冠李戴、前后顛倒,照片用反、用錯的觀象更是家常便飯,可是如果用中文稿先行設計,由于中文占的版面小而西方文字占的版面多,中文稿版面放進去恰好,英文就放不進去了。
一本重要著作沒有索引和參考書目在四方是不可想象的,往往一本書不止一個索引,可是按照我國出版的傳統,雖然腳注常見,可有幾本書是一定要做索引和列出長長參考書目的?
無論是一些學者之間的“文人相輕”,還是學術觀點的不同;無論是山版傳統差異,還是運作模式不同,每一本書從策劃到出版都能遇到問題并沖突不斷。然而,合作的過程就是兩種文化磨合和相融的過程。
有人說,十年磨一劍不易,有人說,十年磨一劍太慢,不管怎么說,我們的代價是,頭上多了一根根的白發。額頭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皺紋,但依靠雙方的真誠和智慧,問題一一得到解決。雙方作希和出版者最終奉獻給讀者的是一本又一本的精品圖書。
美國總統克林頓在1997年10月29日打開了白宮的大門,迎接江澤民主席的到訪。這是相隔12年中國國家元首首次對美國進行正式國事訪問。《中國文化與文明》叢書首卷《中國繪畫二千年》(英文版)精美畫冊作為國禮,由江澤民主席贈送給克林頓總統,第二天,江主席到美國國會參觀,帶給美國國會領袖們的禮品也是這本書。31日江主席專程到費城看望多年前自趙的大學老師顧毓琇先生。在顧先生的會客廳里,江主席鄭重地在一本中文版《中國繪畫三千年》的扉頁上簽名留念。
2002年10月25日,江主席來到了新落成的位于得克薩斯州的喬治·布什圖書館。江主席帶去的禮品中又包括中、英文各一冊《中國古典建筑》精美畫冊。至此,《中國文化與文明》已出版的四種書(兩種畫冊、兩種文字圖書)中的兩不畫冊均成了中國國家元首送給美國人的國禮。一套圖書獲得如此榮譽,這在對外圖書出版史上尚屬首例。

出版“精品”任重道遠
對外傳播,我們一直強調打造“精品”,這個精品不僅僅體現在出版物的裝潢上,如僅僅滿足于此就會出現買櫝還珠的效果。更重要的在于內容的精當極其適應讀者的需要。
經過多年的磨合,雙方不僅有高層次的顧問委員會作為后盾。解決了諸如資金不是等困難,而且在書稿的編輯、審讀和定稿等環節上配合越來越密切,一度在中美兩國以及歐洲和日本等地,有100多名專家學者參與這套書的㈩版工作,在美國更成為出版界無人不曉的“精品”項目。
當然,打造“精品”,尤其是比較大的項目運作,會有一定的風險。
比如,就在雙方協調人正積極為《十華文明吏》畫冊的出版,籌備一八更新高峰時,出乎預料,美方出版社社長調整,我們十幾年前竭力避免的領導人更替波動還是出現了。緊接著美方的班子出現了地震性的變化。他們內部出現的問題導致這個項目一時處于停滯狀態。
幸運的是,由于這個項目規模如此之大,影響如此廣泛,任何一方都不想半途而廢,這時雙方的電話和信件往來不再是談論書稿,而改為探討如何走出困境。也正是由于項目的重要性以及高層次顧問機構的關注,雙方決心以中美文化交流的大局為重,攜手走出困境。現在,一度中斷的出版工作正在按照調整后的計劃穩步推進。雖然前進路上困難重重,但中美之間這個最具特色的合作出版項目終于還是開展下去了。
值得欣慰的事,通過合作我們還與美國朋友建立了更深厚的友情。
就在9·11發生的那個晚上。我從家里的電視上看到飛機正撞向美國世貿大樓的第二棟樓,想到派克家離那里僅隔著幾條街,也就500米的距離,非常擔心,我拿起電話就對剛到北京首都機場的派克說:“紐約世貿大樓被炸了。被炸的原因還不明。你到賓館快看CNN節目,你馬上給你夫人打個電話,請她多加小心啊”他的夫人接到電話時,嗆人的消煙剛剛彌散過來。派克及其夫人非常感謝中國朋友在事發第一時間送去的真誠問候。
如果還需要補充什么的話,《中國繪畫三千年》出版當年,獲得了美國圖書大獎,至今已經出了5個文版,其中法文版于2003年出版,在法國大小書店始終熱銷。這兩本書在多個場合成為獎品或珍貴的外文禮品。此外,韓文版和臺灣繁體字版也都銷路暢通,整個項目至今已有4個選題面世,還有相當一部分圖書在編輯和印制過程中。《中國文明的起源》近期就將于讀者見面。這又是一本介紹中國文化的大型畫冊。至于有什么經驗教訓,簡單說吧,如果能重新再來一遍,我們知道如何才能干得更好,也一定會干得更好!(注:本文作者為《中國文化與文明》叢書中方總協調人)
責編:申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