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26日,兩支沖鋒槍盯住了位于四川省西南部雅安市蘆山縣大川鎮的青龍煤礦出口,等待礦工楊明武的出現。
在場的包括雅安市蘆山縣的公安干警,以及雅安市的武警反恐特戰隊員。
18天前,該礦的爆炸員兼瓦斯檢查員楊明武因與私營礦主楊老大發生爭執,出于報復,身扎大量炸藥,攜帶大量干糧和礦泉水進入礦內,已經在地下制造多處爆炸。
青龍煤礦是一口斜井,井下水平深300米,年產煤萬噸,但煤炭質量好,熱量指標達7000大卡,屬于優質煤。
楊明武已經跟警方對峙了18天。對峙
8月8日晚,楊明武沒有像往常…樣下井抽水,礦長陸云平決定自己下井,被礦主楊老大攔住:“楊明武在家捆炸藥,要炸我的洞子。”
當天傍晚,有群眾報告說楊明武在家里的木樓上捆扎炸藥,大川鎮鎮政府官員和派出所干警趕來站在楊家上方的公路上勸楊明武。
大約8點左右,楊捆扎完畢,用導火索垂下一根炸藥:“跟你們沒有關系,你們讓開,我要放了。”圍著楊家的人群散開,楊明武在家門口放了一炮,炸藥把水泥屋階炸了一個缺口。
楊明武身捆炸藥,拿著斧頭和彎刀趁亂跑出了家。在離家50米遠的井口黑板上寫了u一行字:“殺了楊老大,為民除害!”
然后,楊明武找到離井口不到50米的楊老大住地,用斧頭砍開大門,沒找到楊老大,就砸了礦井的配電板。
之后,楊明武來到隔壁的小賣部,讓老板楊連文拿20瓶水,20袋餅下送到井口。楊連文的妻子說,兩家關系很好,楊明武一邊走一邊告誡:“離我遠點,我身上捆了炸藥。”
夜里10點,井下炸響了第一炮,10點半左右,又連續炸了兩炮。
楊明武下井后,干警迅速把井口的鐵門和山腰的通風口的兩道鈥門鎖住,防止其他群眾誤人。當晚,蘆山公安局刑警和武警中隊戰士趕到,將洞口舊住。
8月9日下午7點,楊明武將通風口的鐵門炸飛。公安隨即朝內打了2發催淚彈,并同時喊話,要求楊明武合作。
10日,洞內傳出橡膠燃燒臭味。
11日下午4點,井不又響一炮。
雅安市公安局長曹長江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鑒于楊明武未造成人員傷亡,為保證群眾安全,也對楊明武負責,在維持圍困狀態的同時,公安局先后借了音響、擴音設備,甚至專程到成都借了定向喊話器,耐心細致地給楊明武做思想工作。
喊話內容是,如果楊明武同意出來,就敲洞里的鐵軌或把往外流的水攪渾。脫光上衣證明身上沒有捆炸藥,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楊明武妻子萬光霞也陽《瞭望東方周刊》證實,她和兒子及其他親友連續幾天都被先后請去洞口喊話。
8月24日,在山腰的洞口附近,《瞭望東方周刊》記者看到洞口被炸得一片狼藉,里面放著一個大喇叭。蘆山縣公安局政委李渝雅告訴《瞭望東方刷刊》,他們每天堅持喊話做思想工作,但楊明武生死未明。
礦主楊老大稱目前已經造成經濟損失約20萬元。
“狂徒”
楊明武炸礦案發生后幾日內,楊明武被當地媒體描繪成“炸井狂徒”。
但當地群眾認為,楊明武絕對不會傷害無辜,他是受害者。
8月24日,在大川鎮龍川煤礦附近的幾十位村民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對井下生死不明的楊明武—個幾乎雷同的評價。
“楊明武的泥水手藝好,幫大家建房從來不收工錢。他不愛說話,也沒和別人吵過架。老實人哪!這都是逼出來的。”當地村民說。
當地村民告訴《嘹望東方周刊》,幾年前,楊明武在楊老大礦上就被楊老大打過幾次。后來跑到別的地方打工去,因為受了傷,加上楊老大認為他老實可靠,礦長陸云平又把楊叫了回來。
有媒體稱,因為礦主楊老大和楊明武的妻子私通,楊明武為了泄憤準備殺人炸礦。但楊明武的妻子萬光霞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對此予以否認。
當地村民說,楊老大離婚后新娶的妻子年輕漂亮,何況楊老大那么有錢,也不缺女人。
楊明武的妻子萬光霞告訴《瞭望東方周刊》,8月3日上午,在井下值了一夜班的楊明武吃完早飯又繼續下井抽水。礦主楊老大前去例行訓斥,說楊明武偷懶,要把他趕走,楊明武像往常一樣敢怒不敢言。
楊妻說,8月7日晚,楊明武在礦井深處抽水,因腹瀉在井下大便。次日早晨,楊明武被挖煤礦工舉報,遭楊老大臭罵一頓。楊明武和舉報的挖煤工發生爭吵。楊老大聞訊給了楊明武兩拳。那一天,楊明武左臉腫脹,粒米未進。按照當地“規矩”,在井內大便可能引起事故,礦主甚為忌諱。
礦主楊老大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楊明武工作上無可挑剔,自己和他沒有任何恩怨。因為楊明武要拿石頭砸舉報的挖煤工,他才甩了兩個耳光制止。
挨打后,楊明武默默回家,然后帶著妻子和兒子一起來找楊老大,要求結賬辭去工作,楊老大以未到發工資日期予以拒絕;楊明武要求打張欠條給上初中的兒子楊超,也被楊老大拒絕。
大川鎮副鎮長徐崇輝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楊明武挨打后,首先向成都的川西煤礦監理站舉報,也曾經向鎮政府安全員吳文舂投訴,徐和吳當天趕到煤礦處理。
徐崇輝在楊老大家飯畢下山,吳文春到楊明武家調解。礦長陸云平也去勸慰,但楊明武認為“活不下去了”。隨后,開始捆炸藥。
血淚
大川鎮政府有關負責人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蘆山在四川是個農業窮縣,全縣700多平方公里土地中有4000多畝可耕山地,只能種玉米、蘑芋等作物。而大川鎮是蘆山縣最偏遠的一個鄉鎮,只有6000多人口。近些年退耕還林后耕地更少,農民靠種地解決不了吃飯問題,人均年收入不到千元。
但當地煤炭資源豐富,私人老板紛紛前來投資,在煤礦務工成了當地農民主要生活來源。大川鎮小河村的挖煤工李成貴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每天最少可掙20—30元,最多能掙50—60元,這在當地算是很高的收入。
從1994年開始,國家開始整頓小煤窯,現在蘆山縣只剩下青龍、拓川、川邑3家煤礦。
蘆山縣安全監督管理局局長衛德進告訴《瞭望東方周刊》,7月26日,雅安市榮經縣發生瓦斯爆炸事故,按照四川省委、省政府的統一部署,開展了全面的煤礦安全檢查。大川鎮的3個煤礦都在停產整頓。
記者在拓川、川邑兩個煤礦,看到了蘆山縣安全監督管理局的整改通知書。老板說不讓干了,準備撤退。
礦工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楊明武炸礦就發生在整改期間,而楊老大的青龍礦仍然在生產。楊老大說,如果不出事,他的煤礦明年2月就可以通過驗收。
當地群眾甚至不知道楊老大本名叫什么,連當地建橋捐款的石碑上也寫的是“青龍煤礦楊老大”。爆炸案發生后,當地人才知道楊老大叫楊成明。
雖然是外縣人,但本地村民集資開的煤礦都不是楊老大的對手,10多年來,他先后收購了大川鎮4個煤礦。
在大川鎮,楊老大和“干部”合伙開礦是公開的秘密,股東包括該鎮原黨委書記楊本春、原鎮長黃數良,楊老大兒子的“干爹”、原副鎮長徐澤良,以及縣煤礦安全員吳文春和縣礦安辦某干部。
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楊老大對此予以否認,副鎮長徐崇輝解釋說,吳文春不是干部,本身是農民。記者多次試圖通過鎮政府提供的電話和吳文春聯系,均未成功。
蘆山縣政府有關負責人表示,2004年5月,全縣開展了干部入股小煤礦的清退工作,目前已沒有干部參股小煤礦。
當地要求匿名的官員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政府一直整頓小煤礦,結果工人需求量越來越小,工價越來越低,挖煤工就更害怕失去這份工作。至于肆意打罵工人,那是家常便飯。在老板眼里,能讓你打工就算是恩賜了。
青龍煤礦一位知情者透露,國家禁伐天然林后,礦用木材價格上漲,而煤炭價格低迷。為降低成本,最大限度榨取礦工的血汗是私營老板惟一的選擇。因此,延長工作時間、拖欠工資、變相趕走高薪人員是私營老板的常用手段。
當地多位群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楊老大對待工人心狠手辣,克扣工錢是小菜一碟,稍不順眼就拳腳相加。
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的村民中,僅在青龍煤礦附近的2個村就有楊民興、楊淑華、雍美清等12位村民被拖欠工資,小賣部老板王福楊、屠戶汪德福被賒賬。楊老大的欠款和賒賬少則幾百元,多則數千元,時間最久的已達10年。村民們反映,兩個村子被拖欠工資的人數達數十人。
被楊老大毆打過的村民,包括在井下制造連環爆炸的楊明武85歲的老母親,《瞭望東方周刊》統計有姓名的達十余人。多位村民向《晾望東方周刊》證實,他們去討要工錢時,楊老大非但不給錢,還要打人。不管礦主如何欺負工人,大川鎮的“干部”從來睜只眼閉只眼。
但楊老大說,除了欠當地農民幾個蔬菜錢,他不欠工人一分錢工資;當地政府管理很規范,安監局知道要處罰他的。
當地村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楊老大和“干部”是一個檔次的。在這個偏遠山區,都要聽“干部”的,“干部”打人很正常。
村民們說,當地“干部”喜歡“瞎搞”。而村民聶春軍告訴說:“這地方太黑了,告狀無門。”
《瞭望東方周刊》在采訪中了解到,多位當地群眾曾經被干部毆打,包括當地的書記、鎮長都曾動手打人。
當地居民徐正祥因涉嫌偷牛被抓進派出所,次日死亡。警方的說法是“畏罪自殺”。但為徐尸體拍照的村民楊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尸體的頸部、手臂、背部的淤血清晰可見。
原縣長李騰宵拍板以5000元安葬費了事。徐妻子上訪半年后腎衰而死,留下了一個8歲的孤兒。
該鎮三江村裁縫尹憲福先后被“干部”打了30多次,被派出所關了4次。尹拿著手里記著各大媒體電話號碼的小本本,很得意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楊明武這次出事就是他捅給媒體的,現在他每天都騎車上山來看看進展。
尾聲
當地司法局下屬的律師事務所一位要求匿名的律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如果楊明武能活著出來,可能涉嫌爆炸罪、襲警罪以及故意殺人(殺楊老大未遂)等罪名,鑒于沒有人員傷亡,可能判處10年以上到死緩。關鍵還要看楊明武是否“自首”。
8月25日,記者離開大川鎮前往縣城采訪時,警方依然守在洞口等待楊明武,并防止有人進人礦井。楊老火和派出所的干警在鎮上的理發店里理發,楊叫武目前生死未目卜。
2004年8月27日下午6點,《瞭望東方周刊》記者發稿前再次向雅安警方核實最新進展:楊明武仍在井下,但已經沒有爆炸發生,當地社會秩序已經恢復正常。
警方說這兩日準備進井內尋找楊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