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帕特是一個農民。
下午四點左右到達林肯郡。剛下車,就看到一個粗獷的英國人徑自走過來,一點都沒有猶豫,甚至也沒有問是誰,就伸出大大的手掌:“我是帕特,歡迎!”
他的手很粗糙,還有許多黑色的油污。他是汽車修理工?我想。
“上車吧。”
我驚愕了一下。這是帕特的車嗎?這是锃亮的“寶馬”喲!
開寶馬的農民
我剛坐下來,“寶駒”就在狹窄的小巷里躥了出去,連九十度的直彎也沒有減速。看來,帕特已將這車玩弄于股掌之間。上路后,他對路上的名車指指點點,了如指掌,更增強了我對他判斷的信心。
帕特說,他不住在城里,而是在十幾英里外的小村。
我知道,英國的有錢人才喜歡住鄉下的小村。
“寶馬”從高速路拐進~個鄉間的柏油路后幾分鐘,又鉆進兩邊是常青籬笆的土路上。遠遠地,就看到幾棵松柏與迎春花掩映的一座傳統的英國黑瓦紅墻小房。帕特說,這就是他的家。
帕特話不多,讓我有充分的時間想像一個英國上流的生活。
帕特只是一個農民。
他的房子不大,只有兩個臥室,但有150年的歷史,卻仍然堅固。在老房的側面還新建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對著幾百平方米的后花園。那是喝茶的地方。
進屋后,帕特開始一一簡約地介紹。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這問房子除了日常生活的必備用具——電視機、錄像機、洗衣機、冰箱等等,其他的都頗有歷史。家具是原木做的,轉椅的扶手被磨得锃亮。壁爐是燒木頭的那種。爐灰落了一地,屋子顯得臟亂。
估計很少客人來訪,帕特有點兒興奮。我們坐下來,他就用那濃重的口音介紹房子的故事。等說完他爺爺的鐘表、他父親的馬具后,輪到帕特的“車”。帕特引著我來到他的車庫。他有三四個像生產車間似的車庫。
“難道這個農民還像北京富豪李曉華那樣有收集名車的怪癖?”我心里捉摸。
帕特打開車庫門,里面全是巨大的機器——從拖拉機到收割機,樣樣齊全。帕特很興奮地一一介紹,這是18世紀的車頭,那是19世紀的代表,言語中透著自豪。
帕特說,這些收集品是他近20年來從英國各地的農具拍賣會上收集到的,價格不一,有的幾鎊錢,有的幾千鎊。經過修復后,價格可能會漲上幾十倍。
“即使出更高的價格,我也不會賣出去的。”
去年,帕特花了8000鎊建立了一個車庫。他還會陸續修建,目標是建立一個私人的農具博物館。
我心想,帕特肯定擁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農場吧。
帶薪休假
晚餐很簡單。帕特做了豬肉與柿子椒、土豆的燉菜,帕特的朋友杰克遜做的烤土豆,還有我做的米飯。
席間,帕特與杰克遜商量著4月份到澳大利亞度假的事情。他們將在那里度過兩個星期的帶薪假日。
“帶薪?”我問。
帕特解釋說,他沒有一畝地。他在兩英里外的農場打工,一周工作5天,從早上9點到下午5點。當然,工作時間在收獲季節時會延長,而在農閑時也靈活縮短。加班時,薪水是加倍的。為了工作方便,農場主給他配了一輛“標致”轎車,還有手機。按法規,他每年有3個星期的帶薪假日。去年他們到新西蘭時還路過香港。5年前,他們去過美國……
看來,這里的農民真的只是一種職業的概念,與律師、公務員、醫生、記者等城市職業一樣,他們都具有同樣的公民權利,只不過從事的職業有別。“農民”與“市民”之間并沒有太多的身份等級界限。
年輕的杰克遜說到興奮時找出兩大本地圖,指指畫畫,把他們去過的地方一一介紹給我。杰克遜也是一個普通農民,家在幾十英里外的海邊。
杰克遜離開后,我們圍坐在客廳里聊天。
帕特說,他沒有結婚。他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可是那個時候,他與年老的父親住在一起,直到他死去。由于他不愿意離開孤獨的父親,最后孤獨落在他頭上。女孩子離他遠去,他從此形單影只。
由于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所以他才有可能出國旅游。也許是因為孤獨,他才更鐘情于收集那些天天駕馭的農場工具。
帕特有點兒傷感。那條名叫杰克的小狗親熱地跳上沙發,倚在他的懷里。帕特有兩條狗。一條是3歲的杰克,另一條是撿來已有8年的比特。比特是被人拋棄的。他看到它倒在路邊時,兩條前腿血肉模糊。帕特花了700鎊把它治好,但是它卻失去了聽覺和視覺。帕特說,即使是別人出一百萬,他也不會出賣這兩條狗。
農具拍賣會
第二天的早餐比昨天的晚餐還豐富。那是傳統的“英國農場早餐”:有烤肉、煎雞蛋、烤面包……當然還有果汁和加奶的英國紅茶。
九十點鐘,我們驅車參加一個農具拍賣會。一個農場主不想做了,就把他的農具拍賣變現。
拍賣會分兩個階段。11點以前,對農具感興趣的農民可以參觀、測試那幾百號工具。帕特去交押金登記的時候,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發現拍賣的家當還真不少,大至聯合收割機,小到拖把掃帚。我懷疑那些破掃帚或者生銹的零缺不全的螺絲是否有人競標。
ll點,拍賣會開始。沒有想到,這個私人農具的拍賣會如此正式,還請來了拍賣師。從農民的競標的神情來看,他們似乎對這種拍賣習以為常。更沒有想到,那些我以為一文不值的破拖把居然也幾鎊幾鎊地拍出去了。
看著頻頻舉起的競拍號牌,我開始明白資本主義市場意識的滋生過程。那可能是馬克思所說的每一個毛孔里都粘著的鮮血,那也可能是滲透到日間生活無所不在的潛意識。
帕特如愿以8英鎊競得了一箱農用螺絲螺母。上車時,他滿足地指著落滿灰塵的不銹鋼螺絲說:“這都是沒有用過的。如果在商店買,一個就值十四五鎊。”
“誰是貴人”
帕特的哥哥從加拿大回來了。晚上,他們約好在酒吧見面。帕特的哥哥4年前賣掉了英國的房子與物產,移民到加拿大,繼續那邊的農民生活。
小鎮的酒吧沒有倫敦或者利茲的那樣繁忙。帕特幾乎認識每一個人,不停地打招呼,向他的朋友介紹我們。晚上主要為他哥倆及朋友的聚會。
“中國也有酒吧嗎?”帕特忽然問我。
我回答,在城市里有,但在農村里沒有。我又補充,中國人更喜歡吃,因而有許多飯館,還有許多茶樓。
我本來還想說,中國的農民很少光顧這些場合。但是,我沒有說。
漆黑的夜里,帕特粗獷的臉使我想起14世紀英國農民領袖沃特·泰勒的一句話:“亞當耕種,夏娃紡織,誰是貴人?”中國的“農民”用英文該怎么說
一天在小森林散步的時候,帕特說,他每個月都要交一兩百鎊退休養老金。他不用擔心醫療保障金。因為,他與社會的所有職業的成員一樣,都享受免費的醫療福利。忽然他問我:“中國的農民如果得了病怎么辦?”沒等我同答,他又進一步:“我的意思說如果他們沒有錢的話?”
他的問題使我想起了以前采訪農村的情形,有幾次還掏過幾百元錢的“捐款”……我沒有回答,裝著沒有聽懂他的話。我當然知道等待死亡的恐懼,但是,我如何說出口呢?
帕特看了我一眼,仿佛自言自詔地說:“社會是不公平。但是,我們總不能剝奪富人的財富而使窮人變富吧。對于一些窮人來說,即使你每個星期給他一千鎊,他也會花得干干凈凈,最后還是窮人。”
我忽然想到,我們常常稱“農民”是peasant而不是farmer。farmer以farm(農業)為詞根,強調其職業涵義;而peas—ant一詞與“農業”、種田等本無直接關系,更側重于社會身份。中國受教育的學生一般只知道“農民”是Peasant,一個有意為“未開化者、墮落者”的古拉丁語pagus派生的帶有對卑賤者貶稱的身份名詞。當然,中國許多早已不種田的人、住在城里的人,也被認為具有“農民”身份。“農民工”、“農民企業家”、“鄉鎮企業”……可以改變就業類型,卻改不了“身份”!
帕特弄不懂。我也很難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