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之相
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在他的《真理與方法》里說過一句話:如果一個人的存在需要不斷地展示自己,那他就不屬于他自己了。這準確地預示了傳媒時代的生存方式。比如一個偶像明星需要不斷地上電視通告,開演唱會,出寫真集,尤其是需要大量派發肖像海報。他露面的頻率不能過少——那意味著他的星運開始下降、收入減少、FANS流失。至于以什么方式出現,那并不重要。王菲就是以對媒體不合作的冷面形象出現的。
但是,有趣的事情出現了。王菲若是哪天想換個面目,與記者見面時忽然改變了風格,或嬌媚,或機巧,或柔弱……總之,就是不冷。那么,她的FANS也會大量叛變,因為這不是他們想象中的王菲。于是,她只能以她原來在海報上的冷形象出現,持續出現。
伽達默爾說這是本質與表象的互換。表象倒過來決定了本質。劉德華不敢承認結婚、趙老師抵死不認饒穎、政治家宣稱絕無過失,都是迫于自己表象的壓力;如果他們與表象不符,公眾的失望就會摧毀他們。
對這個鏡花水月一般的世界,最能把握它的人,至今仍然是達利。他完全以最低俗的表象出現:好出風頭、貪婪、崇拜商業、反對民主、投機取巧。最后,即使他瘋狂地在作品復印件上簽名用來出售斂財,公眾也認為,達利好酷!真實的達利以驚人的耐心描繪作品,在自己的空間里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才一樣自然與神圣,許多人知道這點以后,也并不認為與達利營造的癲狂表象相比,有什么損失。多數人與達利的行事方式剛好相反,很辛苦,他們要生造出完美的表象,或者是道德完人,或者是權力圣人,或者是思想先驅,或者是不言利的君子,事實上,只要是人,就會有人的諸多惡相與惡根,只要稍稍追問,就不得不一一露餡。為了防止追問,就會有謊言、更多的謊言;恐嚇,更多的恐嚇;搞得不可收拾,都是為了當初那個小小的表象不可破壞。
有些人不讓別人照相,認為那會把魂攝去。某種程度上看,好像還真的說對了呢。
萍水相逢
1926年一個夏日的清晨,天橋春茗園茶館的小老板唐振宇還在酣睡,朦朧中聽見窗外有人高喊:“槍斃人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奔到天橋早菜市場,“見七八個憲兵從一輛人力車上拽下一個穿白夏布大褂的白發老人。老人被憲兵簇擁著推上垃圾堆坡上,身子尚未立穩,槍就響了,老人倒在地上”,他跑到老人身邊,見到“軀體尚在顫動”。
被殺的是《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罪名是“通敵有證”。
林白水在清末以“白話道人”名世,主編過當時影響最大的白話報紙《中國白話報》,還和蔡元培、劉師培一起主編《俄事警聞》、《警鐘日報》,民黨元勛里,林白水也有一席之地。
入民國后,林白水當過國會參議員。不過他很快就厭倦了直接參與政治,對朋友說,國會“旋仆旋復,直同兒戲”,還是辦報痛快。段祺瑞執政時期,他主理安福系(等于是執政黨)的機關報《公言報》,儼然北方報界領袖。
那時的北方報紙,絕少不從政客手里拿錢的,林白水當然也拿,不過他拿錢之后,該罵的照樣罵,《公言報》是皖系的報紙,但《公言報》第一個揭露的就是皖系議員陳錦濤賄賂議員,不久又揭露段祺瑞結拜兄弟許世英在津浦租車案中舞弊,弄得段祺瑞也十分頭痛,北京政界人人側目。林白水后來為此不無自得地說:“公言報出版一年內顛覆三閣員,舉發二贓案,一時有劊子手之稱,可謂甚矣。”
皖系倒臺之后,林白水繼續辦《社會日報》,也許是資格太老,林白水在報上罵人,從來全無顧忌。讀者拍手稱快,被罵的人當然恨之切骨。
奉系入京,林白水仍然堅持他的風格。《社會日報》的“社評”公開指出:奉軍的軍紀太壞,遠不如剛剛撤出北京的馮玉祥軍。這已足以讓奉系軍閥暴跳如雷了,等到罵張宗昌跟前紅人潘復為“腎囊”的文章出來,有人悲嘆:林白水的死期近了。
林白水殺得很急,因為執行者知道會有很多人為他說情。張宗昌被楊度、薛大可等人纏不過,簽發了緩刑令,憲兵司令王琦卻報告:槍決已執行。此時距林白水被捕才4小時!也有人說,王琦奉潘復之命謊報,緩刑令下達后兩小時,林白水才被槍決。
萊瑞的通行證
萊瑞:上帝身邊的天使,72歲去世。
9年前秋天的一個明媚的下午,我走進了美國老爸萊瑞的葬禮。我從未參加過這樣的葬禮——在這里,人人臉上都是燦爛的笑容。
入口處最醒目的地方放著一雙翠綠帶泥的網球鞋,那是萊瑞的。旁邊立著的木架上,擺放著萊瑞和朋友走四方的照片。
在寬敞的后花園里,萊瑞的朋友們一邊吃著意大利店捐贈的美食,一邊分享著萊瑞的故事。那一刻,我似乎看到萊瑞本性不改地拍著上帝的肩膀:老兄,等我把你折騰煩了,還是早點把我趕走得了。你瞧,那么多人還等著我呢。想到這兒,我也偷偷地笑了起來。
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先生手里拎著一大盒點心回到家。見我納悶,他趕緊解謎:我今天把錢包拉在了一個新客戶家里,回去拿時,那老頭非要塞給我這么一大盒杏仁餅。我今天可算是見識了什么是美國的茶館。老頭家院門大開,一副來的都是客的架勢。老兩口熱情得要命,也不知道我的哪條缺點讓他們看走眼變成優點了,不讓我走,還說后天請我去吃飯。這茶館的掌柜和老板娘就是萊瑞和貝媞。
萊瑞的祖上來自匈牙利,他堅稱自己是成吉思汗版圖下的中國人。老夫婦沒有兒女。萊瑞每次帶我出去都會向眾人介紹:這是我女兒。看著別人一臉的疑惑,他越發得意:這是我們家的秘密,連貝媞都不知道呢。
二戰時,萊瑞參加了海軍陸戰隊,經歷過中途島之戰。他那時在軍隊里調皮搗蛋到處犯紀律,有一次在叢林里,長官嫌他不聽話嚇唬他:再鬧就給你關進監獄。萊瑞興奮了, 說是嗎,哪個監獄?長官往前一指:你看見前方那片沼澤樹林帶了嗎,那就是你的監獄。長官話音未落,萊瑞就鉆進了那片樹林。萊瑞在戰斗中受過兩次傷,得了兩枚紫心勛章。一個偶然的機會,一身英姿戎裝鬼點子多多的“壞男人”萊瑞讓美麗賢淑的貝媞側目。我看過一張他們當年的照片,完全是《魂斷藍橋》中的美女俊男。上世紀50年代初,退伍了的萊瑞終于娶得美人歸。婚后不久,他們駕著嶄新的敞篷車開始了橫跨美國大陸的旅行,在德州遭遇惡性車禍,貝媞幸免于難,萊瑞卻全身多處重傷并斷了一條腿。一年后,萊瑞離開醫院時,重新接上的腿比原來短了一截兒,萊瑞從此終身跛腳。幾年后,萊瑞又在另一場事故中失去了一只眼。他們離開了老家新澤西,在陽光燦爛的加利福尼亞開始了新的生活。
萊瑞的朋友在食品批發中心工作,常常把他們進多了的貨處理到我家。萊瑞是來多少買多少。常常是我一回家,就發現有十幾箱蔬菜或幾十包肉等著我。我和萊瑞將它們一一弄干凈,然后一袋袋分裝好打電話讓朋友和鄰居過來取。住得遠的萊瑞還親自開車送過去。
萊瑞是一名出色的管鉗工,后來還開了自己的公司。在美國,管鉗工的收入非常高,比得上律師和醫生。貝媞幾十年一直在一個非常大的國防工業公司做保險部門的主管。她的同事常常問她:你先生做管鉗工,你怎么還出來工作呀?我們與萊瑞朝夕相處了5年,最清楚這個答案——萊瑞出工收費的彈性極大,屬于有錢收費沒錢就幫忙。若朋友們一起出去吃飯,只要萊瑞在,別人都不許碰賬單。
若評選“最不循規蹈矩先生”,萊瑞肯定是頭一名。萊瑞曾經有一輛破舊不堪的紅色面包工具車。買時前面只有一個駕駛座,朋友們看了直搖頭。此等小事怎能難倒萊瑞。只見他找來一把太師椅安在客座上,立馬把坐在他身邊的人升級為微服私訪的皇上般威風八面。萊瑞每天開著這輛鮮紅的大破車,樂顛顛地四處為客戶排憂解難。有一次在美國最著名的富人區比利華山莊,萊瑞突然內急。只見他將大破車徑直開到一家最豪華的酒店正門,把車停在旋轉門前,然后大搖大擺往里走。衣冠楚楚的門童上前阻止。萊瑞笑著擺手繼續往里走:我有緊急情況,緊急情況。多年后,這輛破車終于退休,但退休的方式也是萊瑞風格的——在和自己的伙計出工的路上,車開到一個大下坡時,只見一只輪胎從自己面前一路滾下坡去。萊瑞大笑:哪個傻瓜自己的輪胎掉了還不知道!話音未落,紅車就開始向邊上傾斜。天哪,是我們的車!萊瑞笑得更歡了。
和我們相識后,萊瑞開始關心有關中國的一切,并上癮了似地兩年跑一趟。萊瑞從中國回來時,身后跟著到的還有一集裝箱的紅木明清家具。院里院外更有中國石獅子和彌勒佛看家護院。據說,他對仙人掌類植物情有獨種。萊瑞后來出售他的管道修理公司時,讓來人大吃一驚:公司的場院里擺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盆栽仙人掌,簡直像個植物園。
朋友們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著萊瑞的故事。雖然他從不按常理出牌,但那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到了萊瑞那兒都變得合情合理。這是因為只有萊瑞才有那份對人、對生活的徹底的信念,他把人們所期望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關愛與真誠變為現實,他好像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天使被上帝遣返人間,有誰能抵擋徹底的純真與無私?這正是萊瑞一生的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