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好酒。從我記事時起,對父親最熟悉的便是他身上的酒味。
不知從何時起,父親醉酒的時候越來越多。醉酒的父親不像別人那樣呼呼睡覺,而是絮絮叨叨地和人嘮個不停,不管你煩還是不煩。“長大了可千萬別像你爹那樣貪酒!”這是娘很早便對我開始的“啟蒙教育”。
一晃我就長大了。長大后的我至今竟然真的對酒毫無興趣。這倒不是因為牢記母親的教誨,而是因為我喝酒從來沒有別人那種享受、舒服的感覺,而且喝后頭痛不已。為此,母親曾毫無道理地埋怨父親:“你喝了一輩子酒,所以把兒子的那份都占了!”不過,我倒真的很羨慕那些能豪飲之人,有些時候,有些場合,不能喝酒便很不相宜。所以我也曾硬著頭皮,盡量把快樂帶給別人,把痛苦留給自己。
喝酒的人大概都非常希望能有人與之共飲,可父親卻常常是一個人獨酌。我敢肯定,父親內心曾非常希望我能陪他喝兩盅。記得在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父親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直喝得滿臉通紅,最后不知不覺落了淚。“你小子終于走出地壟溝了,你比爹出息,將來一定要干出個樣兒來!”父親用熱切期待的眼神盯了我好久,最后——指指酒壺,“你——喝一盅吧!”正當我猶豫不決時,母親一句硬邦邦的“咱家有你一個人喝酒還不夠嗎?”讓我立即打消了豁出去一次的念頭。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沉重的農活壓彎了他那曾挺直的腰桿,歲月似乎風干了他的一切,他必須用酒滋潤生命。如果不喝酒,父親便整日沉默無語,干活也沒了力氣,可他喝起來越發顛三倒四,絮絮叨叨,很遭人煩。為此,我們家所有人都希望父親能戒酒,對他喝酒都表示出明顯的排斥。父親心知肚明,卻依然我行我素。
我參加工作后,一年難得回家一次,春節大概是父親最高興的日子。吃飯時,每當父親端起酒盅頻頻用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我時,我都以喝酒頭疼為由拒絕了。我不知父親當時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從未多想。酒已使父親的身心受到了越來越大的傷害,我曾力勸父親戒酒,為顯示“以身作則”,所以從不肯與他同飲,即使是娶了城里的媳婦第一次帶回老家也是如此。
那個初春,69歲的父親猝然倒下了。大家都說是他喝酒喝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悔憾令我痛徹心扉——父親,我真恨自己從沒陪你喝過一次酒!我曾敬過那么多人酒(不管是否出于真心),可為什么從未敬過自己真正敬重的父親呢?作為我們那個偏僻山區十里八村頗有名氣的“秀才”,您雖“一輩子爬壟溝,沒出息”,卻是兒子最敬重的人:一生善良、義氣、剛正不阿!是您用錚錚鐵骨和粗硬的大手為兒子擎起了心中不落的太陽,當兒子終于走出了世代固守的大山時,為什么不能與您痛痛快快喝一杯交心酒?
父親走了,一生好酒的父親從未喝過像樣的酒,也許是那廉價的劣質酒縮短了父親的生命行程。如今,每次回家,我都要在父親墳前擺上一瓶好酒——無需菜肴,父親生前也從未有此要求。打開酒瓶,我會鄭重地斟滿一盅酒,然后一飲而盡——父親,兒子敬您一杯!然后,我會將一瓶酒慢慢地灑在墳頭,在酒香中與父親用心聊上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