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

提升

上坡只不過是大地想站起來的一個姿勢。整個大地都在支持它。所以爬上坡要費力，但你感受到了大地在提升。

打滾

小孩子在草地上打滾，與一滴露珠在荷葉上打滾具有同樣心曠神怡的樂趣。一滴露珠，一個明亮的子宮，里面有無數的水的孩子在天堂里玩。而一個孩子由許多細小的宇宙構成。

枯木

那棵樹死了，成了枯木，枯木站在那里，還好好地活著。它看見了周圍的樹生機勃勃——那是它的從前，它的前生就像它們一樣站著，現在它們成了它的夢境；原來它是它們中間的一個分子，現在不一樣了，遠離了，遠離了，但依然和它們站得很近。它還要站一些時候，站到變為灰塵。——有一塊抹布把它抹干凈，它留下的空白不顯眼，仿佛沒有留下過空白，但的的確確留下過空白，很快，它的空白被其它樹木吃掉了。

射擊

大地里面有多少武器啊，把樹木、花草都射了出來。樹木花草只是射出來的子彈而已。植物不能研究出自己，就像人不能研究出自己一樣。

等重

我們必須清楚的是，人只是村莊的一部分，人應該不把自己當成村莊的核心或全部——鳥、野草等等都有自己的群體，它們的群體與人的群體具有同樣的份量。

堆在床前的谷堆

雙搶時，稻谷還沒有曬干，去屑進倉，堆在床前。勞動的人勞累一天后睡在床上。稻谷盯著他嘆了一口氣說，唉，他為了我們，真不容易啊!

天堂

時間對于她肚子里的孩子來說沒有什么大作用，只對她有作用。嬰兒在她身上好好地生活，過一種天堂生活，嬰兒很快就不能在天堂里玩了，要來到人間，過上人的生活——人間所描繪的天堂，只能是嬰兒所呆的子宮——那是真正惟一的天堂。所以，天堂都在母親身上。

舌頭與舌頭的擁抱

一條狗渴了，跑到水邊喝水，它把水喝成了酒。水中有它的影子，它的舌頭觸到了影子的舌頭，兩枚舌頭擁抱著，流水帶走了擁抱的滋味。

枯草味

對于水稻來說，稻谷被人拿著養命，根被大地留著，而稻草則是給冬天的牛吃的。牛為水稻付出過血汗，作為回報的稻草，它慢慢咀嚼，干燥的草被它嚼出滿嘴芳香來。牛的舌頭和牙齒還笑呢——在說味道好!它怕美味遺漏，還要用胃將它再吃一遍。它感受到枯草味比鮮嫩青草一點不差。看來，它在村莊里最懂滋味。

出路

泥土有時也喜歡玩，它與根玩，講笑話給根聽，根本來是直的，聽了它的笑話后，笑彎了腰。它把根當成自己的出路。

葬禮中的嬰兒

村莊里在舉行葬禮，眼睛在哭，嘴巴和舌頭在流淚。抱在農婦手中的嬰兒哭了——嬰兒是死者剛剛出生不久的孫子。于是人們都說這孩子真懂事，只有孩子的母親知道，嬰兒是餓了，要吃奶才哭。

分娩

母豬在下崽，它也不清楚自己這一次要下幾個豬娃娃，它痛得喊叫，像農婦生小孩一樣。它在默默地數生下了幾個豬崽。肚子還有一個小豬沒有生出來，它心中有數了。堅忍使它生下最后一個孩子。一場戰斗完畢，它的眼里淌滿了幸福的淚光。它身邊的小豬崽讓它很有滿足感。

死于自己的影子

魚，身上有鱗織成的網，把它緊緊地捆住。對于魚網來說，僅僅只是它的鱗的影子。它總是被自己的影子捕走。

丑樹

那些樹木長得不好，木匠不屑一顧，根本看不起它們，它們靜靜地長在村莊里，好像被遺忘，冷落了。其實不是這樣——它身上有鳥叫呢，有蟬鳴呢。它的鳥巢同樣是很好的口袋，它的落葉同樣有落葉的光輝。

夢境

靠著水缸壁的水，它用臉撫摸著水缸壁，臉就是鏡子，它把鏡子貼在水缸壁上。水缸中央的水就不能這么做，它們把水缸壁旁邊的水飲作夢境。

趨勢

這片樹葉的影子還是像昨天一樣從自己身上往下跳，它沒有料到我會出現，跳到半空中就中止了，就落在我的頭上。我的出現對于它來說，仿佛突然出現的外來的一個夢，叫它防不勝防，它不能再落下去，落在大地上了。平時它落下去，大地有手接住它，現在我像站著的大地，把它接住了。我一旦離開，它還得走老路，對于它的趨勢來說，一切都是墜落。

篩

陽光里面有一把篩子，篩子走到樹林里，把樹影篩到地上，篩出星星的聲音來。樹影落到地上，成了一把篩子。樹的空白處，落滿了斑斑點點的陽光，陽光也組成了一把篩子，它也是那把篩子篩出來的。

鹽味

鹽找不到舌頭的時候，我們日常所說的鹽味就沒有出路，這時的鹽顯得多么孤獨、無奈啊!巨大的孤獨，無奈!它需要的是喪失、離開自己、出發、向遠走。它呼喊著菜到鍋里來，像呼喊愛人一樣，它鉆入了愛人懷里，愛得多深!啊！它獨自存在的時候，它身上有獨自存在的鹽味和作廢的鹽味。

品靈魂

茶葉的香氣實際上是一種出來散步的靈魂，茶葉就像信封一樣把香氣裝在里面。它的香氣與水的靈魂交談后，就成了茶，品茶，就是品靈魂。

沒有

根沒有眼睛，但它能看清大地里的一切。泥土沒有舌頭，但它能嘗出根的滋味。

新米飯

每一年夏天，村民都把剛收獲的稻谷曬干，經打米機去殼后成為一年的新米。它煮出的飯散發出新的氣息：植物、人、村莊的氣息，還有神的氣息——村里的風俗，新米飯首先要敬天祭神。在天空下，在村莊里，新米飯的香氣是羞澀的，像剛出嫁的新娘。

鄉音

鄉音是從一個人身體深處飄出來的一種音樂，它的最初藏身之處，真的就是在我們身上。它最初的聽眾是村莊里的人、物。在異鄉的人，你的身體只是盛滿鄉音的行囊，鄉音從行囊里飄出來——出竅的靈魂在異鄉是陌生的。在你的一生中，鄉音總是從你骨頭的縫隙里，從你身體里遼闊的宇宙中飄出來，它離開你的身體就是離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