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我在湖北省立第五小學上學。秋季開始,我升入六年級,遇見了兩個好老師,一個是教音樂、美術、體育和算術的舒恒圃先生,一個是教“國語”(現在叫“語文”)的鄧精一先生。60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懷著對這兩位先生的深深感激之情:如果說我還有些小小的長處和特點,我認為都是在這兩位先生的幫助和鼓勵之下才開始形成的;他們送給我勇氣,教給我做人,影響了我一輩子。
我一生的職業幾乎都跟書和文有關,這里我就先談鄧先生。
如果我的記憶不錯,鄧先生是湖北鐘祥縣人,當時看起來有40多歲,個子不高,戴著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紅而且胖的臉龐上顯著一種忠厚善良的神情。他從不斥責學生,更別說打罵學生了。他陶醉于每一篇課文,高興時,甚而吟誦其中一段。他的嗓門兒很洪亮。
至今我還不明白,鄧先生為什么會喜歡我那些作文練習。我的毛筆字很壞,又不會寫文言文。但他對我的練習總是給以好評。
事隔多年,我寫了一些什么現在我都忘光了,甚至連題目也記不起來。
只有一個例外,我第一篇受到鄧先生鼓勵的作文題目我能記住。那是鄧先生出的題,叫做《春游》。
鄧先生出題的時候,離“五小”全校到武昌郊外那次春游大約已有半年之久,至今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在秋天讓我們來回想春天。
那次春游,氣派很大,全校師生將近400人,列成一長隊,打著校旗,整整齊齊走上大街,最神氣的是那個大約有30多人的“笛鼓隊”,樂器是大、小軍鼓和橫笛,走在大隊伍的前面,不斷吹奏著“清明時節雨紛紛”之類的樂曲,鼓舞我們的“士氣”。大街兩旁不少人看熱鬧,使我們感到自豪。我感覺自己好像編進了一支軍隊中,正在出征,使勁邁開兩腿,大步前進。
這是我有生第一次,跟隨著鼓點,跟隨著隊伍,在人群中昂首闊步,神氣十足的春游。按說我那篇題為《春游》的作文首先應該寫這些印象,可是我沒有這樣做。
我拋棄了聲音和熱鬧,選擇了色彩和安靜,著力描寫城外的那個藍色的湖,那些紅土上的柳樹,黃色的菜花,那些在透明的水流中的小蝌蚪,云彩和陽光,透露了我心中的溫暖。這些感受,是我在春天多次獨自到武昌城外得來的。這不是在寫某一次春游,而是在寫春天和春天給我的特有的喜悅。可能我還虛構了某些景色,用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當然,我也套用了一些“桃紅柳綠”這樣現成的詞句。總之,我忘掉了那個大隊伍,和那支神氣的笛鼓隊。我獨自一人在遨游。
卷子發下來了,鄧先生在文字旁密圈密點,最后還寫了一個富于情感的好評。可惜時間太久,我忘掉了這個總評的文字。
這篇作文被評為全班第一,以后還傳到校外去了。
鄧先生沒有說我忽略了全校的那支壯觀的隊伍。
鄧先生這種不拘一格,不強求學生應該如何如何寫的教學方式,使我以后更加大膽,更加不受拘束地來寫我的每一篇作文。
此后,我就不害怕作文,反而把作文當成一種樂趣。
現在我想,鄧先生這樣做,實際是在鼓勵學生發展個性和想象力,提倡一種自由寫作的風氣,他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后面實際是一雙有遠見的眼睛,他有一顆誠實而智慧的心。由于他的啟蒙,我在以后長期的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中,總還是摸索著按照自己的特點來走自己的路。
離開小學以后,就再也沒機會見到鄧先生了。如果現在他還健在,應該是100歲上下的老人,而我也不年輕了,我想是無法再見到他了。
我的報答,只有努力學習他,也許才能夠表達一二。也許我終于學不會,那將是一件多么令人傷心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