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坑鄉是個山區貧困鄉,為了盡快改變落后面貌,歷屆鄉黨政班子都把招商引資作為脫貧致富的關鍵。為此,他們挖空心思,想了不少辦法,但還是年年招商不見商,鄉里越搞越窮,老百姓怨聲載道。
后來,縣委王書記親自點將,把鄰鄉一個叫牟少科的調到東坑鄉當了鄉長。這牟少科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心眼太實,人們背地里都稱他為“木腦殼”。東坑鄉有了這樣一位當家人,招商引資工作要想搞出什么名堂,只怕是“寡婦婆死獨崽——沒多少指望”了。果然,“木鄉長”上任后,不像前任領導那樣,走南闖北忙招商,而是一門心思撲在山上,帶領群眾大栽臍橙,還美其名曰“發揮山地優勢”。在這貧困山鄉里,老百姓最缺的是錢,這臍橙能當飯吃、能當衣穿?于是,人們心里冷了半截,尤其是一些吃“皇糧”的人,更是紛紛猜測:往后呀,只怕是每人一板車臍橙,抵半個月工資了。
有一天,縣里來了一個臺商投資考察團。“木鄉長”聽到消息,一大早就急匆匆趕往縣城。第二天傍晚,“木鄉長”打了個電話回來:原來,考察團中有一位姓牟的本家大老板,父親是東坑鄉人,抗日戰爭時期到臺灣,牟老板在臺灣出生,卻從來沒回過老家。縣招商辦的同志再三征求他對投資環境的意見,牟老板卻是笑而不答,只說他想回老家看看。“木鄉長”一聽,大喜過望,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親不親,故鄉人嘛!只要他愿意到東坑去走走,即便是生意談不成,也為今后招商留條后路。于是,“木鄉長”讓在家的鄉領導晚上先開個會,全力以赴,做好接待準備工作,他明天一早就趕回來。
接電話的是鄉招商辦主任劉小波。劉小波頭腦活絡,見多識廣,以往的外商接待工作都是他一手操辦,可謂輕車熟路。按他的經驗,接待外商,不就是吃、玩、兜(送)三個字嗎?“木鄉長”既然發了話,還用得著開會?于是,他向在家的常務副鄉長簡單匯報了一下,就大包大攬地張羅開了。
第二天“木鄉長”回到鄉里,劉主任興沖沖地匯報說:中午在“醉仙樓”設宴,按最高規格接待;晚飯舉行“牟氏家宴”,吃團圓飯,一共八桌,由村委會出面安排;晚飯后安排牟老板跳舞、洗桑那。至于禮品呢,考慮到牟老板攜帶不方便,還是包個紅包較為合適,反正有橋能抵路嘛。劉主任滿以為能得到“木鄉長”夸贊,卻不料“木鄉長”臉一沉,冷冷地說:“這得花多少錢?誰買單?”“那、那你說怎么安排?”“我們招商不能靠比闊氣,而是要靠真誠,靠情感。俗話說,人情好,喝水甜。我看吶,就搞一桌有地方特色的家常菜,只要有特色、味道好就行,說不定人家還更滿意呢。”
“木鄉長”一錘定音,劉主任只好照辦。于是,鄉里上上下下忙開了,這個去找王大媽,錘起了“蝴蝶魚”,那個喊來張大嬸,包起了“荷葉肉”,連平時最不值錢的紅薯葉、野菜心,經過巧手烹調,也都搬上了桌面。中午時分,牟老板如期來到了東坑鄉。稍事休息后,“木鄉長”把客人帶到了鄉招待所。“木鄉長”用農家自制的家釀糯米酒給客人敬酒:“牟老板,不成敬意,來,先干了這杯!”牟老板喝了一口香醇的糯米酒,十分爽口;又看了看滿桌的菜肴,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聲說:“太破費了,太破費了!這樣一桌,得花多少錢?”“木鄉長”呵呵大笑:“這些都是我們農家土產,值不了幾個錢。我們沒把你當外人,家鄉人嘛,就用家鄉的飯菜招待你。不瞞你說,有好幾道菜,都是我們臨時從民間‘挖掘’出來的,外面的賓館飯店呀,根本就吃不到!”牟老板看見桌上有道菜,橢圓形薄如蟬翼,金黃發亮,夾起送入口中,又酥又脆,滿口留香,便問道:“這是什么菜?”“這叫油酥豆腐渣,是用做豆腐剩下的殘渣,拌上糯米粉,發酵后,切成薄片,曬干油炸而成;如果用來蒸臘肉,那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喲。”“噢,這道菜,我聽說過,家父小時候最愛吃這道菜,只可惜臺灣沒人會做。”“那這次就帶點回去,讓你家里人嘗嘗。”“好!好!難得家鄉父老一片心意,讓我嘗到了這么多家鄉風味的飯菜。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吶!”
吃過午飯,“木鄉長”領著牟老板到附近的山上轉。看著山上一片片碧綠的臍橙樹掛滿了黃澄澄的臍橙,牟老板伸手摘下臍橙嘗了嘗,更是贊不絕口。“木鄉長”見牟老板心情挺好,便一五一十地向牟老板談起了東坑鄉發展臍橙產業的遠景規劃。牟老板越聽越有興趣。“木鄉長”看準火候,嘆了口氣說:“我們東坑鄉栽種臍橙,自然條件得天獨厚,產出的臍橙比美國加州的還要好。可惜,我們現在是一缺資金,二沒有市場;再好的打算,也只能是紙上談兵。不知牟老板能否助一臂之力?”牟老板頻頻點頭,說:“好,好,讓我考慮考慮。”
“木鄉長”看牟老板心動了,滿心歡喜,連忙和鄉里幾個領導碰了個頭,決心再加一把火爭取把牟老板搞定。劉主任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了。”吃過晚飯,“木鄉長”處理了幾件事后,便問劉主任晚上的活動怎樣安排。劉主任說:“放心,我已經給牟老板安排了‘特色娛樂’活動。”“什么特色娛樂?”“木鄉長”奇怪地問。“就是按你說的,不花錢,又有地方特色。我送他到上街‘吃擂茶’去了。”“什么?‘吃擂茶’?誰讓你這么搞的?你、你這是給我們東坑鄉臉上抹黑!看我怎樣處分你!”“木鄉長”氣得臉色鐵青,“砰”的一聲,出門而去。
原來,東坑這地方有個舊社會留下的奇特風俗,叫“吃擂茶”。就是哪家的姑娘、媳婦有了相好的情人,就會請“吃擂茶”,把村里鄰近的姑娘、媳婦請到一塊,一邊吃著香噴噴的擂茶和花生、豆子等果品,一邊納鞋底,做女工,放肆地打情罵俏。因為座中都是婦女,只有一個男人,不用說,大家也就明白,這男子就是女主人的相好。凡參加了“吃擂茶”的婦女,就要承擔一份責任,誰要偷漢子找情人,不準再找座中這位男子,如若違犯,在座的女子都要群起而攻之,用手中的鉆子把她鉆得血淋淋的,因此,“吃擂茶”又叫“鉆子會”。這本來是幾近絕跡的舊風俗,可是,劉主任卻把它當成寶貝“挖掘”出來,作為招待牟老板的一種娛樂。牟老板不知就里,稀里糊涂跟著劉主任去“吃擂茶”。牟老板從來沒吃過這種用芝麻、花生、茶葉、油鹽調配成了的香茶,又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妹子陪著,談天說地,還覺得挺愜意的。后來,見她們一個個不時講些“葷話”,而且越來越放肆,便漸漸有點坐不住了,想起身離去,可劉主任偏偏不見了。這時,一個模樣俊俏的少婦嚷了起來:“我們說了半天,牟老板,你還沒把你的情況給大家介紹呢。”“我?我介紹什么?”“咳,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喲?看上了哪個姑娘、媳婦做你的相好,說呀,快說呀!”牟老板一聽,立時鬧了個大紅臉。正尷尬間,猛然傳來一陣“吭吭吭”的小鑼聲,隨即,一曲高吭動人的山歌聲飛了進來:“鑼子一響就登場,我代牟老板來答腔:姑娘妹子個個好,好比同胞姐妹一個樣。”在場的人都感到愕然。原來是“木鄉長”率領鄉里的山歌演唱隊到了“吃擂茶”現場。“木鄉長”一進門就大聲說道:“剛才牟老板體驗的是東坑鄉的古老民俗,現在,我們再讓牟老板體驗一下東坑鄉的現代風情:吃了擂茶聽了山歌,兩臺鑼鼓一起打。”歌手們放開歌喉,把牟老板回鄉的心情,鄉親們濃濃的情誼,家鄉人的期盼,東坑的美好前程,一一娓娓唱來,直唱得聽眾心里甜滋滋的,牟老板心里暖烘烘的。牟老板從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十分高興,連聲說:“謝謝,唱得好,唱得好,把我心里想說的話全唱出來了。”
聽罷山歌回來,牟老板激動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木鄉長”乘機把家鄉人改變落后面貌的決心、東坑鄉發展規劃以及招商引資優惠政策,一股腦兒端了出來,并再次要求牟老板為家鄉的建設出一把力。牟老板沒有正面回答,卻提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要求:他有一個侄子,是他在家鄉惟一的親人,初中畢業后,一直在家務農,請“木鄉長”能否關照一下,在鄉政府安排一個正式工作。“木鄉長”沉思了一會兒,說:“讓我們研究一下再答復你。”
第二天一早,牟老板就回老家看望親人去了。兩天后,牟老板在侄子的陪同下,再次來到鄉政府。一見面,牟老板就笑呵呵地說:“我把我侄子帶來了,牟鄉長,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木鄉長”把牟老板拉到一邊,誠懇地說:“牟老板,實在抱歉。在鄉里當公務員,國家有規定,必須通過考試才能錄用;事業單位嘛,也要有文憑或某種專長技能,由用人單位量才聘用;用行政命令直接安排,這個例子我不能破。還請你多多諒解。”“那,要是我決定在這里投資辦廠,這個例子也不能破?”“投資辦廠,我們歡迎。但違犯政策的事,我們絕不能做。”說著,“木鄉長”從包中掏出一張紙片,遞到牟老板手中,“無論你來不來投資,你侄子都是我們的村民,我們一樣有責任關心幫助他,這兩天,我們幫他辦理了一張中國農業函授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只要他學到一門技術,將來我們再幫他找份工作,應該不成問題。報名費我們鄉里給他報銷了,特事特辦,也算是我們臨別時送給你的一份禮物吧。”牟老板接過“農函大”的入學通知書,連聲說:“這禮物太珍貴,太珍貴了!牟鄉長,我會永遠記住你這份情誼的。”說完,就和大家告辭,驅車回縣里去了。
牟老板一走,鄉干部們心里一下子都涼了,看來幾天努力的心血又要泡湯了。于是,紛紛埋怨“木鄉長”太死板,要是答應了牟老板的要求,說不定合同早簽下了。正當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陪同牟老板到縣城的劉主任回來了,他帶回了牟老板給“木鄉長”的一封信。“木鄉長”拆開一看,信中寫道:
牟鄉長:
你好。短短幾天的接觸,我不僅深切感受到家鄉人的濃濃親情,更從你身上看到了正直、坦率、務實的作風。臨別時,我給你出了一道難題,更確切地說,是一道考題。我想看看你們是否會辦事無原則,因為這牽涉到你們提供的優惠政策能否兌現、落實的問題。沒想到你既富有深切的同情心,又有高度的原則性。有你這樣的干部掌舵,我對在故鄉投資就更有信心了。我之所以在鄉政府沒有及時答復你,是想再和其他地方考察的情況作進一步的比較。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已決定在東坑鄉投資興建一個萬畝臍橙園,為家鄉的脫貧致富貢獻綿薄之力。我相信,我們的合作將會愉快而有成效。
牟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