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說她有兩次在接受采訪時掉眼淚,是因為別人問她,生活中最怕什么。而這一次,兩個來小時,她幾次忍淚屏息,幾次朗聲燦笑,她滔滔,她默默,卻從不掩飾,這些都淹沒在咖啡廳的嘈雜,淹沒在她手中飄游的煙圈中。在一個她異常熟悉的環境中,我們看到的聽到的留在深層記憶區的是——一個很硬很得體很可愛的女人,迷戀陌生人。但愿這一次她沒有被誤讀。
和自己對峙
“人活著之所以有快樂,在于他有發現。并且為了發現而歡欣鼓舞。對我來說,生活的吸引力就在于此。我永遠跟明天好奇……”我曾在數個場合,書電視電臺別人嘴里聽到安頓的“好奇”說,于是自然而然好奇她的世界。一個那么容易進入別人的狀態、活在別人生活中的女人,她想要什么?
她總在跟自己的表達欲、判斷欲和解說欲打架。每當她忍不住,心里總有一個提醒的聲音,不要那樣做,因為你的判斷非常個人,它很可能是錯的,可能完全跟這個東西本意背道而馳。
1998年安頓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絕對隱私》。她是下午6點鐘把樣書送到父母家的,當天晚上12點多,安媽媽給女兒打電話,說我覺得這本書最成功的地方就是你成功地壓抑了自己。她當時愣了,因為這是她媽媽,知女莫若母。
你想要什么?這個問題,她給她所有的五千多受訪者都提過。
“當你明知這樣不好,或者明知這樣不對,這樣不舒服,為什么還要這樣做?你要的是這個嗎?如果不是,你不能要。一定不能。”
一個女人,要做到這樣干巴巴地理性,太難!安頓不敢說自己百分百是那種狀態,至少她是向往成為那樣的人。
她大學學的是審計,在她看來,這是一個教人糾錯的很無趣的專業。學會邏輯分析是四年里最大的收獲。工作幾年后,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坐在寫字臺后面問自己,有一天成為高級審計師或國際注冊會計師,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去給人家驗貨,然后抽成千分之五,你幸福嗎?答案是,不。她于是跟不錯的收入、社會地位以及其它一切相關的好處遞了辭呈。
沒有人知道她剛做記者時的“慘狀”。實習記者只有稿費,沒有工資。有時采訪特別遠,打車花錢;天熱得沒譜,老喝水要錢。這些都算上,她發現賺的可憐稿費不夠養活自己的。可她熬過了那一段,成功地走到了今天。
她有足夠的耐心去堅守一種東西,但如果堅守到一定程度,發現它完全無味時,她會非常無情。
安頓很清楚,她要的是最豐富的人生和最簡單的生活。
“有時候,我也很痛苦,比如說沒時間上街,沒時間睡懶覺,沒時間談一場纏纏綿綿的戀愛。不是我唱高調,一點都沒有夸張,真的。這么多年,我的苦、我的累、我的放棄、我的忍耐以及生活上的很多失敗和失落,我覺得都是因為這個工作。但是沒辦法,我好像就是為這件事情活著。”
我去了好多人的心里
“我沒有機會去扮演生活中的很多角色,但這些接受采訪的人讓我每天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他們讓我進入他們的時空,體驗他們的生活。”安頓比較貪婪,她迷戀那種波瀾壯闊,迷戀那種萍水相逢的感覺。
一個采訪者跟一個陌生人之間的一場交流,如果讓李少紅都特別感動,覺得是一種見識,那該是怎樣的一種震撼!
2003年11月,《懺悔》(暫定名,“絕對隱私電視電影系列”之一)拍攝現場。那是安頓第3天上戲,她演她自己。在那之前,她從來不知道做演員是怎么回事,連機位都不會走。她站在好看的窗戶邊上,端著杯熱水,男主角林深坐在她對面懺悔。突然間,她鬼使神差地把3年前采訪故事原型所有的對話都想起來了。她跟著記憶走,林深被她帶到另一個語境,兩人完全拋開劇本重新演繹了那次訪問。她哭起來,像3年前一樣,過了好一陣,才想起攝影機正對著她。她趕忙說對不起,耽誤大家時間,得出去補妝。誰知曾念平導演帶著攝影師跟過來,要她再說一遍劇本里沒有的那些話。等拍完下來,李少紅摟著她到另一個房間,要她睡一會兒,醒來后問她當時感覺,“我愛我采訪過的那些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這些人始終都在我心里,而且都是以他們自己的狀態。他們說的每件事,每個細節我都沒忘。當他們離開我,我覺得我完全可以像他們那樣活著。”
之所以他們能跟她交流,有交往,全因為她無人能及的真摯跟投入。
“有的人去北極、南極探險,我覺得我也去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去了好多好多人的心里。”她看著一個人從她這里走出去時那種狀態,等到那人再跟她聯絡,說又談戀愛了,說結婚了,說有兒子了,整個人變得特別陽光,特別快樂,她都會特別有成就感。“你不能說是你挽救了(她),但跟你有關。”
我變得硬了
“我一直不喜歡強硬的女人,如果有來世,我選擇做那種柔情似水的女人。我看到了太多的破碎,看到了破碎之后所留下的永遠不能愈合的傷痕,我變得硬了。”她說的刀槍不入的硬,那是有了很多經歷、很多思考以后,面對消極元素的一種利器。很讓人敬畏的那種。
“口述實錄”好似一個用鏡子做成的房間,只要你走進來,總可以看到以往沒有看到或者不是“這樣”看到的他人和自己,往事和前塵,哪怕只有片刻時間。
安頓從一開始就把這種采訪定位成一種研究,面對消極元素的包圍,她自視有能力從里面出來,但要說對她一點影響沒有,的確不可能,至少在當時當刻避免不了。她會為那些人難受,會憂郁。之后,她要回來重建她自己的生活。
“就是這種反差和重建,殺傷力極強,要耗費你大塊的時間和精力。”每次采訪完回到家里,她都不怎么做聲,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肯定不能馬上對家人復述。所以她寫小說,編劇本,還在網上開女性論壇,這是她表達,宣泄自己的手段和過程。她記了很多采訪筆記,里面分析、判斷甚至質疑應有盡有。“你想,今天你可以重建,明天還可以,10年以后還可以,十幾二十年以后呢?所以,有時候我也會害怕。”
安頓說她有兩次在接受采訪時掉眼淚,是因為別人問她你生活中最怕什么。她說,最害怕的就是我一天天長大。“并不是因為怕老,而是每長一歲,我媽媽就老一歲,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一年。”父母給予她的那種自由的生活狀態,自我療傷的能力,還有媽媽身上那種樂觀和面對傷害時的理性、不抱怨,對她的影響似乎愈來愈大。
很多人看過安頓的書,猜想她是個工作狂且極冷酷。她收到過好多這樣的來信,說在電視上見她了,或者在收音機里聽到她,忽然間感覺她是一個特溫和的人,一定活得很精致。可為什么她的書讓人覺得她并不溫和,尤其是看那些序言,感覺她不熱愛生活似的。
這通常是別人對她,一個女記者的誤解,或者叫誤讀。
“我不知道別的精致女人是什么樣,但我的精致是指精神生活,每天跟我喜歡的那些東西在一起,比如,每天看一部電影(碟),睡覺前總要看書。我每個月要去買一次DVD,幾十上百張,都想看,看的時候會因為舍不得讓情節間斷而使勁忍著不去洗手間。”
她出差不帶很多化妝品,嫌沉,但兩三本書少不了,還會在當地買書。只要有可能,她隨身帶著電腦。她不停地學語言,英文過關了,現在攻法語和日語,還打算學西班牙語。至于穿戴,她的標準是得體,因為時髦不時髦看你怎么說啦。
你是什么位置
“天長地久只是一個人內心深處,對于某個時間段落里發生的一樁感情事件或者某個人的感覺。它可能是一瞬間,也可能是一輩子,完全取決于個人的理解和認識。”見過各色男人的荒蕪、苦悶,她是不是比一般女人更了解男人,懂得怎么跟他們相處?
跟安頓傾訴的多半都是女性,很多人這樣以為。事實是找她的男的占到三分之二。
“我只能站在一個‘人’的角度去說,不管你對男人還是女人,永遠要知道自己在這一段關系當中——無論是什么關系所處的位置。當你弄清楚這個,就知道什么話是你該說的,什么話不該說的;什么事你該做,什么不該做。”
“當你要責備,或者提要求時,你要想,如果你是他,你能不能接受,會不會快樂地接受。如果有了這個瞬間的換位,那么你至少能做到得體。”她肯定,這一點她比9年前開始做口述實錄時做得好。
在接觸過那么多男人和女人以及他們的愛恨情仇聚散離合之后,她真正體會到,人應該保持一種個體思維和性格的獨立。“當你想依附于某一種東西的時候,表面看起來有很多所得,實際上你的失去將無法估量。你失去的是你自己,得到的是別人看到的收獲。”
沒有做這個工作之前,她始終把自己放在一個女性的立場,覺得女人應該得到更多的保護,但后來她明白了,不該那樣的。“憑什么?因為你是女人,男人就該為你擦眼淚?那男人哭的時候呢?作為一個人,你的肩膀、你的手、你的力量,其實可以承擔一切……”
帥!
“我想像我的生命是一只酒杯,因為盛著像血一樣殷紅的酒,一半是厚重的顏色,另一半是透明的,可以讓我看到酒杯后面的天空。我陶醉于那酒的醇厚,也知道所有這些都是曾經在我的生命中停駐過哪怕只有片刻的人們從他們的生命之杯中分出一滴或者幾滴來給我混合而成的。他們穿行我的世界,走過去,繼續趕路,把醇香和余味留給我,成為不能抹去的記憶。”這是她在《動詞安頓》的序言里寫下的一段話。這基本上是一個準確的描述,安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