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湖情思

數十平方公里的碧水，猶如豆蔻年華的少女，帶著秀麗而嫵媚的笑靨，坐落在賀蘭山下。一個稀世的境界，如清初詩人釋最弱吟詠的那樣，真真切切地展現在人們面前：“怪石都從天上生，活如神鬼伴人行，海之內外佳山水，到此難容再作聲”。

我們一行沒有欣賞這雨后的湖外風光，抓緊時間坐船，向湖中央的沙灘進軍。沙湖終于撩開了迷人的面紗，眼望近處，波光瀲滟宛如新嫁娘步履跚跚。極目遠眺，湖面煙波浩淼，紫氣氤氳。盡管不及八百里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洞庭湖那樣氣勢壯觀，不及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太湖那樣妖媚多嬌，但沙湖自有它駭世驚俗的風姿和不為人識的絕妙之處。大大小小的蘆葦堆兜風攬月，逶逶迤迤。那層層疊疊的蘆葦恰似許多濃妝淡抹的少女，悄無聲息地融于碧水青山之間，未了，又將這五光十色繽紛繚亂統統抖落水中，將滟滟湖水染成一幽青綠，一泓翠藍，復又灼灼。雨后，陽光柔柔穿過云層，葦尖上眨動著千萬雙水精靈的小眼睛，晶瑩、無邪。掬一把甜絲絲濕漉漉的蘆葦，來及洗去滿臉風塵，那涼津津的水珠兒倏然已滑落指間。剎那時，那撩人心醉的綠意和著清風飄曳而至，像要一古腦兒把你浸在這濃得難以化開的密匝匝的肥綠瘦紅中。風中搖曳的蘆葦，青褐色的葦尖尖尖地刺出湖面，然而，走近蘆葦細看，它的頂尖上帶著些許的枯黃色，這預示著它們又快要結束這一年的盛長期了。時光如流水，它流的過程是透明的、無聲的。而正因為有了這個過程，蘆葦才長大了，長高了，生命經歷了由童稚到青春到成熱的過程，如同人的年齡。我突然想起了布雷茲·巴斯爾說過的一句話來，人類是“一棵有思想的蘆葦”，所以，我從內心里發出一聲問候，你好蘆葦!蘆葦發出的唰唰聲如同蒼勁的回答：很好!是的，我不必為它嘆息，也不必為它而撥動心中的感傷之弦。生死存滅、枯榮興衰，死滅是生存的鋪墊，興榮是枯衰的更新，這就是大自然的玄妙之處。

天穹低垂，云煙縹緲，湖中央的沙灘已是咫尺之間。而我與蘆葦相望著，相守著，像守著一個又一個不足為人道的秘密，一縷又一縷刻骨銘心的相思，不自然地忽然從心中涌出一句古人詩句：“執手相看淚眼”……

走進莽莽蒼蒼，永遠不會靜謐的沙山。難以想象，這或許是沙塵暴形成、或許是水位下降形成、或許是……不知其所以然的沙山，卻聳立在湖中央，湖面青碧，沙山赭黃，兩種色彩對照顯明，宛若陰陽兩界。驀然，一條彩虹盡情舒展，天水相連，疏紅淺綠極盡纏綿，化出萬般虛幻，竟令人想不出到底是天上的虹抑或水中的橋，將這文明與蠻荒、古老與現實挽手相牽?

有人說“女人是水”，那么男人呢？自然是山了。然而，沙湖的山委實不是山中的美男子，那陰氣十足的沙堆成的山，跌宕起伏，淚眼婆娑地默望著四面的湖水，似乎傾訴不完他的過去，他的未來。在世人看來，盡管湖環繞沙灘，沙灘不過是湖中的一角景觀，但我擔心會有那么一天，沙山像野馬無羈地掙脫湖水的懷抱，橫陳曠野，將湖水擠走，到那時，那山簌水的復向在？我并非杞人憂天，是四周的環境，讓人生出許多擔憂。這擔憂來自沙山內外。內的：現代文明的各種車輛在這里肆意橫行，在沙山上風馳電掣、上山下坡，刺激得讓游玩者樂此不疲。原始古老的，如人騎駝鳥、汽槍射鴨、水中釣魚之類的恃強凌弱的游戲像磁石—樣吸引游人。我的同伴們剛才打了一只鴨，正在沾沾自喜地夸贊自己的好槍法。我沒有打，并不是自己多么崇高，也不是舍不得10元錢的“子彈”費，而是我的心緒一直處在“低調”之中。尤其看到同伴們爭先恐后去騎駝鳥，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沉沉的悲憾之感。眼下到底怎么了?是的，放眼周圍，假冒偽劣橫行，社會公德少有遵守，別墅、娛樂場之類繁華建筑蹲踞在天然的綠原中，將和諧的自然環境任意糟踐，任意毀除，森林銳減、沙漠化、缺水危機，正急劇地向我們逼近，而世人仍懵懂地沉迷于游戲之中。設有警覺，則不會有收斂，豈不令人杞人憂天?環保思想不深入人心，環保措施小打小鬧，資源枯竭、生態失衡的危險已迫在眉睫。古語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但當下我們做的卻是“今人砍樹，后人遭殃”?！妒ソ洝分姓f：“我們所占有的，最后會占有我們?！蔽覀儺斎徊荒苡H眼目睹后代們的真實慘狀，但我們能夠預想到大自然強力報復人類的結果。那么難道我們今天就心安理得地“眼不見則心不煩”，留給他們一個苦難的世界嗎?

我漫步在柔軟如綿的沙灘上，正是游客增多時分。沙灘上的滑板、索道、汽車、駝鳥、野鴨等讓游客玩得如癡如醉留連忘返，數十幢風格各異的乳白色躍層別墅傍湖而立，猶如水上芙蓉田田盛開。步入回廊曲徑，滿目是用細沙雕塑的長城，古宮、駝、鳥、人，流金瀉銀，典雅別致，陪襯以各種鮮花綠草，構成一種生機盎然的氛圍。如果可以說沙是湖的主旋律，那么湖便是沙的靈魂了。沙塑的山川水貌，自然令人賞心悅目，然而，我懷疑，雕塑品充滿亮麗的跳躍音符，究竟是雕塑者的自豪，還是沙湖的驕傲？是沙代表了大自然的野性，還是雕塑品升華沙的美麗?換言之，人類無休止的欲望與急功近利果真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和恬淡了嗎?

誰能回答這問題，沙不能，湖不能，而與之相關的人，卻是不屑一答。要答，也只是一句近乎吼叫的：你吃飽了撐的!

起風了，天邊蟄伏的去悄悄涌來，飄飄曳曳，細長的絮云像高高翹起的羊角辮，依稀可見辮梢上的紅頭繩一跳一閃，那是云縫中透出一抹鑲金的絢紅。一團團艷艷的火燒云在湖邊無聲地燃燒，湖南旋即漾起盈盈一片金黃，仿佛依假的戀人互訴衷腸，大塊深灰淺灰的去團聚攏而來，轉眼透出鬢發如霜的感喟凄涼，浮夢如云抑或浮生如夢?只有湖水，嘩嘩地拍打著湖岸，一如既往，時光在重疊起伏的云河與波濤中穿梭游移。滿眼盡是陌生，朦朧中又彌漫出久違的真切。湖面上泛起無窮無盡的漣漪，環環相扣，圈圈相依，和諧與不安的交錯里是否暗示著怎么走也走不出的人生圍城?時光把周圍揉成一團混沌，回首，一片蒼茫，已無距離可言?；秀敝?，人幻化成了魚，刺楞楞的魚鰭在陽光下閃爍著肯灰色的迷人光彩，倏而，又似乎羽化成仙，登上云頭，時而躡足而行，時而天馬行空，最終化作一片嫣紅灑落人間。

當我們的船又劃進蘆葦，離開沙灘時，驚起一只只水鳥，嗖嗖地撲進更加濃密的蘆叢書去。湛藍的天邊飄著一朵白云，眼前滿是蘆花。記得唐人有句詩，“頭白蘆葦未戴花”。我總覺得，蘆花，那不過是蘆葦的一種心情，就像春天里，萬紫千紅的花，其實都是一株株植物感謝大自然的心意。我順手掠過船邊的一支蘆葦，手心，在溫暖而柔和的蘆花上滑過?，F代文明的船，突突地在坦蕩的水面上劃出一條激蕩的白浪。

微風吹來，蘆葦隨之瑟瑟起舞，疏枝淺影，暗香浮動，撩動整個湖面隨之飄逸流動。遠方，綽綽人影和著這湖水閃爍飄忽，正是沙湖之最美。然而，此時的我，忽然又將思緒轉向另一個方向：當人們瘋狂地攫取自然，當人們不遺余力地把生活推向極致的同時，最終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身后的蘆葦在風中沉思，我的思緒在漂泊。我靜坐于船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想從漂泊的心態中回到自我上來。浩淼的湖水，亭臺樓閣掩映其中，遠處的沙山亭亭玉立，這一切仿佛使我進入了一個迷茫的境界，使我不由想起前幾天剛讀過的《詩經》中的《兼葭》：

兼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陰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希，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游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當時，我對這首古老的歌謠依然難解其意，也無法感受其中的境界?，F在我才明白，詩中用了象征的手法，寫出了一位求索者的凄婉與迷茫。他想要追索什么，然而目標又是多么縹緲難見。浩淼無垠的水際，化作他的夢幻。在這首詩的感召之下，我的惆悵就像這煙濤潑墨畫中滴入的墨汁一般，淡淡地在宣紙上化開滲入，雖然淡化卻更難抹去，雖然位卑但未必心卑，言輕未必意輕的信念，在那如歌的行板中，面對水天一色，我再次陷入迷離境界之中。

一只飛鳥掠過頭頂，一聲喊，船要靠岸了，把我從迷境中喚回現實，但梵高的話，還是在耳邊回響：“我的財富就是我的痛苦”。是的，把痛苦視作財富的人，把一生的飄零和孤獨、貧窮和屈辱像金子一樣收藏的人，把自然的危機掛心間的人，就是痛苦的人。望著熙熙利來，攘攘利往，到處是浮躁不安的淺薄，物欲橫流，物質文明的進步相伴漸生的是理想的虛無，感情的沉淪，無知的虛妄和道德的沙化，這豈不是人類莫名的悲哀。人們在疲于奔命追求錢袋和奇景時，是否忘卻了堂堂之軀魂魄所依，生斯，長斯，復歸于斯的終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