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雖然沒有列入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列,但卻與火藥、指南針、造紙與印刷一樣,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及其深遠意義,是怎樣估計也不為過的。被譽為“火與土”的產物,給悠久的中國文明史抹上了極其絢麗的一筆。中國的英文名字不就是瓷器的意思嗎?可見,瓷器對海外世界的影響是何等重要與深遠!
對瓷器我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迷戀——當然,這里指的不是那些粗俗的日用碗碟湯匙之類,而是老祖宗們精心為裝飾、陳設、觀賞和珍藏制成的絕美佳瓷。生長于古徽州的我,老家與瓷都景德鎮毗鄰,徽州祁門所產高嶺土,便是景德鎮制作優質瓷器包括明清官窯御瓷的最佳原料,燒成的細瓷晶優質佳,光滑明亮,胎薄釉潔,如玉似脂,不由你不愛。徽商全盛時期,不僅殷實之家眾多,且文風頗盛,書香門第和官宦世家則遍布邑內。近在咫尺的景德鎮瓷器,特別是工藝程序考究的瓶、尊、壺、觚、盤、碗等,在當時幾乎是小康以上人家家家皆有之器物。我自小出入親友長輩的堂屋、客廳、書房、暖閣等處,不止一次見到色彩鮮艷的青花大瓶,釉厚亮麗的仿鈞紅瓷,或者五彩繽紛的粉彩大盤……花團錦簇,古色古香的瓷質器具,給童稚的眼睛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引起心靈深處難以名狀的藝術快感。也許是這段經歷的緣故,竟如此不可收拾地激活了我一生癡瓷的情感細胞。
有機會去愛好古代珍瓷的收藏家——當時稱為“玩古董”的伯父胡翼謀、舅父程萬孚處,所見的就不只是一般瓶子和盤盞等擺設品,而是宋元名瓷,如定窯白瓷,哥窯龍泉或德化觀音,宣德成化官窯,嘉靖五彩斗彩和康熙青花等極名貴的佳器。至于乾隆嘉慶以前的清代粉彩,青花、礬紅、仿鈞等品種,盡管是官窯內府之物,卻遠沒有今天的以稀為貴,道光咸豐以后更是比比皆是,光緒瓷器則往往用作生活器皿。大戶人家家宴上擺上一桌鵝黃、祭藍或五彩杯盤碗碟,件件底子下有“大清同治年制”、“光緒年制”款識,并不是罕見之事。即使城鎮居民或農村中層家庭,往往堂屋里也供著雖然俗氣但光彩奪目的瓷塑“福、祿、壽”三星,餐具也不乏民窯細瓷。至于粗陋的青花粗碗盤碟之類,往往只有生活困頓的貧苦人才會使用它們。
在這樣一個“瓷器王國”環境里成長的我,對于蘊含天地精華萬紫千紅的美瓷產生深沉的情愫是很自然的事。然而真正“開啟”我靈魂中那份對瓷器執著以至于迷戀的,是我參軍南下四川,于1956年首次回老家探親。臨返川前,母親從柜里取出一個盈尺的“大清乾隆年制”盤于交我作為紀念。事隔 46年,我還清晰記得,晶瑩潔白的底子上,琺瑯彩繪蝙蝠、蟠桃、如意以及珍蔬異果奇卉之類紋飾,通體完好無損。這是大舅留給母親的紀念品。現在母親又交給了我,替我用布層層包好塞進箱子,讓我帶回了成都。可惜這件珍貴的乾隆官窯琺瑯彩果盤我只“保管”了一年多,1957年秋我被打成“右派”,翌年5月送勞動教養,妻子從遙遠的西寧來單位取走我留下的箱物,但那件精美絕倫的大瓷盤卻已不在箱內,不知被哪位“識寶”者拿走。
接踵而至的是饑懂、浮夸和動亂歲月。浩劫中,畢生致力收藏、研究文物的舅父在南京的家被抄一空,他本人也以身殉器。當時我已移居西寧,每見紅衛兵砸爛從各家各戶“沒收”的瓷瓶瓷盤之類,歡呼破“四舊”之時,雖非我所有,但總覺得那瘋狂的破碎聲仿佛就響在我的心尖上,使我的靈魂在顫抖中流血。……
十年浩劫,使得眼下再也見不到清代光緒以上的舊瓷,只剩下普通的碗碟之類,許多飯碗醒目地寫著“專門利人,毫不利己”等字樣。除在夢里依稀還可見到琳瑯滿目的名瓷舊器外,我特別愛看一部以勞動人民創制出珍瓷絕品為主題的電影《祭紅》,連看幾遍,意猶未盡。反法西斯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我也反復去看,當見到德國侵略軍司令部里陳放著明顯為中國元明時代青花大蓋罐時,說實話,我失落的心,因為這種珍貴的器物依然存世而泛起些許激動的漣漪。
時光流逝。以毀滅中華傳統文化及其載體為“神圣革命”的極左年代成了永遠的過去。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各式各樣的古玩舊器包括古瓷市場奇跡般重又出現。我的斗室也擺上了若干省吃儉用從文物商店和地攤上搜求到的舊瓷、古陶——只是我再也無法擁有曾經“保管”過的乾隆官窯大盤了。但二十多年來,我還是憑著鍥而不舍的韌勁,從故鄉徽州、居留地西寧以及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地市場上沙里淘金般地收集了一批舊瓷,這里面絕大多數屬于真器而非贗品。每當伏案寫作或從事書藝感到困倦時,我站起身子欣賞架柜上的古瓷:西晉雞頭壺的古樸溫潤,唐代侍俑的凝神恭謹,耀州窯盤的瀟灑飄逸,明代德化窯秋葉洗的晶瑩潔白,清康熙青花罐的深沉碧翠……面對它們,我頓時覺得跨越了時空局限,盡情與祖國悠久歷史對話,與五千年中華文明直面交流,也與制作了這些瑰寶的窯工巧匠諞談。對于我,這是靈魂的沐浴與凈化,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精神慰藉和享受!
“比黃金更寶貴的是泥土”,指的就是用瓷土燒制成的流傳后世的古瓷。據佳士得,蘇富比、瀚海等中外拍賣會紀錄,一只元清花蓋罐,一只明釉黑紅大碗,或一只清早期官窯青花扁壺,拍賣價高達數百萬甚至千萬以上。究其原因,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對中國瓷器我感興趣的卻只是它們的藝術屬性——不論是陽光下還是燈光下,古瓷們孔雀綠的藍光,哥窯的古拙淡雅,琺瑯彩的富麗堂皇,以及鈞瓷的珠光寶氣,五彩瓷的明快濃艷,青花器的樸實無華……使人猶如置身于夢幻之中,那種陶醉,真是妙不可言。今年我已是七十四歲的人了,古稀之年,獨癡古瓷,竟到如此程度連本人也為之吃驚和感慨。作為養老金領取者,我在生活上的確節約著每一分錢,但在搜購古瓷方面,卻可以舍得用一個月工資甚至更多買進一件舊器。就為這,我不知遭遇過多少次別人的訕笑和不理解,只是對此我全然不顧。蕓蕓眾生,喜歡和愛好竟這般千差萬別!都云個中癡,誰知我心意——這可不是我幾十年如一日瓷癡情結的真實寫照嗎?藝術魅力使我為之傾倒,古瓷的故鄉——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大地,使我為之自豪!